叢峻坐在手術室門前的走廊裏，滿目皆是蒼白的色調，醫護和病屬在他麵前來來往往，間或有麵如死灰、毫無生氣的遊魂穿棱在這些人之中。
    隻要叢峻不動聲色，鬼魂們就無從得悉他能夠看到它們，而這正是他所擅長的。
    他的對過還坐著幾個人，都是他名義上的家人，他們統統挨坐在他的對立麵，竭力漠視他的存在。
    這並不足為奇，反倒是種常態。畢竟在他們的眼裏，幼時他是滿口胡話的小瘋子，再長大些就變成了間接害死生母的不祥人，由此產生的避諱是連血脈都無法銷磨的。
    別說這些人同他生份，就連他的生父也是一年見不了幾次麵的。
    今日便是那少之甚少的幾次中的一回。天光尚未大亮，他便因為爺爺病危而被急召過來，是父親親自通知的，也是對方等在醫院門口把他帶到此處的。隻不過在這之後，他便無人問津，一聲不吭地坐在這裏開始這場未知結局的等待。
    他冷著臉端坐在同樣泛著冷硬銀光的金屬椅上，小小年紀，卻因從骨血裏透出的凜冽氣息，叫人望而生畏。
    叢琳怕是這些親戚裏唯一不是因為忌諱才不敢接近叢峻的人。她和叢峻年紀相仿，但也多年沒見。叢峻剛才乍一現身，近乎俊美無儔的容顏如此叫人驚豔，少女懷春，對美好的人事物分外青睞，她忍不住總要時不時偷瞄幾眼，卻又每每懾於他的冷峭。
    這就是父母偶爾閑聊中會談及的不祥人，她那早逝的姨媽口中的鬼子？竟有如此清雋出塵之姿！
    叢琳無法對這樣的叢峻心生惡念，也情不自禁地開始懷疑是否一切都是旁人的誤解。由此她越發覺得叢峻遭到了平白無故的冤屈，憐惜起他的纖瘦來。她想，如果自己僅與他溫藉相待便可化去他整身的寒霜該有多好，屆時綻放在他臉上的哪怕隻是一抹輕笑，也定可堪比凡塵裏開出的那一朵稀世的花。
    可她太膽小、太怯懦了，她怕遭到拒絕甚至被驅趕，她的善意總是多愁而敏感，及至她連大大方方地直視對方烏黑的眼眸深處都缺乏勇氣。
    叢峻自然無從發現叢琳心裏那一隅多愁善感的溫情，他獨自渡過了這麼多年的慘淡歲月，這樣的溫情早已可有可無，在他內心激不起絲毫波瀾。
    倒是隨後收到的一條信息，輕而易舉地將他本如鏡般無痕的心湖吹皺。
    ——聽說家中有事，不知是否安好？
    見字如見人，孟晴清真溫克的淺笑宛若就在眼前，無聲地撩撥叢峻的心弦。相思氤氳，綿綿無盡，怎奈與君難訴，他也隻能遺憾地將情深止於思慕。
    他那纖長的手指飛快地掠過手機屏幕，習慣性地隻回以了了幾個字：一切都好，放心。
    短信發送後，他卻有些懊惱了。懊惱於自己本該再多寫些類似感激或者感動的話，這樣信息才不至於就此一來二去的不了了之。
    在他身處的蒼白環境裏，似乎隻有手機上黑白的文字才可以織綴出斑斕的色彩，讓他心馳神往這才甘願惴惴地等待，不知對方是否還會有下文。
    ——你晚上會去上課嗎？
    過了半晌，手機在他手中無聲震響，與他指尖激動的輕顫混淆。
    叢峻仔仔細細地閱讀後，遂認認真真地應答：現在還不清楚，得看家裏的情況。你不用擔心，如果去不了，我會事先聯係鄭老師的。
    他自認為這回措辭詳盡了些，看著也挺親近，不曾想，這回消息發出去許久都沒能見著隻字片語。直到他忍不住要歎息的時候，才等到一句“好的。”
    他知道“好的”很多情況下恰恰等於“再見”，於是不再殷殷期盼，好在難熬的時光裏，至少他可以翻來覆去地看這幾條信息上用十指就數得過來的文字，聊以慰藉。
    於此同時，孟晴也盯著手機在低聲籲氣。
    他自然懂得分寸，知道要叢峻放下家事去幫鄭星耀確實不近情理，所以猶豫再三終究沒有提這種要求，換來的是自己本就因為血痕的事為鄭星耀高懸的一顆心愈加難安。
    吱吱的警告，言猶在耳。
    孟晴放不下，相信鄭星耀肯定更是惶惶。鄭星耀是想獨自承受沒錯，可事態如此嚴重，又企是他自己擔得起的。
    在公寓的時候還好，至少有事可以找吱吱，而且阿K也陪著他。可晚上在學校呢？更甚者他獨自走在路上的時候呢？
    小琴不就是離開公寓後遇害的，孟晴想象她被砸斷了腰，鮮血淋漓的模樣，在電梯裏止不住戰栗了起來。
    他又想起了慘死的小白，想起他生命裏總是無力阻止的那些悲愁，萬萬不願讓這些在鄭星耀身上重演。
    “冤魂啊冤魂，隻要你願意，我能聽見、也能看見，為何不來找我呢……”他無計可施地獨立在電梯裏自言自語。不久前，他還總是一麵篤信宿命一麵逃避命運，惟獨這次不再矛盾，一心一意地指望能幫鄭星耀抵抗這場劫數。
    電梯停下，他卻遲疑著要不要原路返回。他突然覺得這種時候他不該離鄭星耀太遠，他是死“印”的唯一知情人，順理成章地理應成來保護者的角色，哪怕鄭星耀的身邊已經有了一個“他”。
    孟晴乘坐的是之前出過故障卻不知何時恢複運行的那部電梯，感覺並沒有完全被修好，至少兩扇電梯門開合得極其緩慢，伴著吱呀的雜音。他邊思忖邊等待，半晌後才看見外麵正候著要上樓的住戶，是上官太太和小傑。於是他不得不先讓出這部電梯，再作考慮。
    他大步踏出電梯，可是母子倆卻沒有動，直挺挺地擋在他麵前，以至於他不得不和上官太太麵對麵挨得很近，沒想到這樣的近距離竟然依舊沒有讓他感覺到她的氣息。
    “上官太太……”孟晴驚疑，快速做出反映，身子移到一旁，開始暗自觀察他們。
    仔細看，這一大一小的站姿都過於筆挺，渾身上下的關節全部看起來格外僵硬，他們的臉上映出已經合上的電梯門冷冰冰的金屬光澤，又對他的招呼毫無反應，簡直不像是兩具血肉之軀。
    “你們不上去嗎？”孟晴保持著距離，繼續小心翼翼地探問。
    他的話音剛落，上官太太徒然動了，身體果然顯得非常僵硬，以一種十分別扭的姿態慢吞吞朝前走了一步。
    縱然麵前是緊閉的電梯門，她仍像是渾然不覺，眼看就要撞上金屬門，小傑卻還以同樣詭異的步伐緊隨其後。
    孟晴隻得迅疾地繞到另一邊，幫他們按下開門鍵。
    電梯門又極緩慢地朝兩邊打開，隻見始終沒有停留的上官太太領著小傑，堪堪從門縫裏擠了進去。
    電梯間裏隻有他們三人，寂靜得叫孟晴頭皮發麻，恰恰是這吊詭的氛圍讓他忘了要離開。
    母子二人終於在電梯門完全敞開的時候走到電梯中心停了下來，背對著他僵立不動。
    好在感應到他們已經入內的金屬門雖然沉緩卻還是開始自動閉合。孟晴歎息，上官太太和小傑的表現雖然相當古怪，但現在要他探究，確實是有心無力。
    不過他也沒有立即撤去戒備，直至兩人的身影即將徹底被阻隔在他的視線之外，他才真正放鬆下來。誰料就在這時，小傑倏的向後扭轉頭，而且一反剛才的朽鈍，動作快得驚人，迅猛地幾乎要將自己的脖頸扭斷。同時，他空洞的眼珠向上一翻，瞬間就消失無蹤，兩對浮腫的眼眶裏隻剩下似蒙塵的灰白。最後，他對著孟晴咧開嘴，揚起一道如同被撕裂的弧度……
    孟晴和鄭星耀隻坐了一會兒便相繼離開了。餐桌已被各色外賣鋪滿，吱吱此刻業已變回了大黑老鼠的形態，用它的話講，這樣吃東西才會更有滿足感。林楊則坐在一旁，漫不經心地看著它痛快地大快朵頤，若有所思。
    “你有沒有發現，星耀好像有什麼心事？”他一個人琢磨還不夠，終於忍不住詢問吱吱的看法。
    吱吱被噎了一下，心道，鄭星耀還真是了解林楊啊。
    早料到林楊可能會這麼問的鄭星耀是鐵了心的想瞞下自己身上凶險的印記，所以離開前偷偷和吱吱做了交易，用網紅牛軋糖換它能守口如瓶。
    雖說吱吱現在正吃著林楊買單的飯菜，但本著對美食的信仰，它還是決心恪守約定。當然，不說並不代表還要幫忙隱瞞。它隻是很幹脆地忽視林楊的話，自顧自的繼續狼吞虎咽。
    不過吱吱平素對自己的態度就是輕慢的，林楊並沒有在意，也接著想自己的心事，這一人一鼠互不幹擾，氣氛呈一派祥和，直到被“我等著你回來”的手機鈴聲打破。
    “林楊、林楊，是我。”
    從手機裏傳來甜美可人的女聲，林楊立刻聽出是他的前女友陶莉。
    “陶莉啊，什麼事？”
    “你的電話總算通了，我昨晚上打了好幾次，都是暫時無法接聽。”陶莉先是抱怨了幾句，又問，“你周末有空嗎？有事找你幫忙。”
    又是這日子，林楊失笑，怎麼誰都想要占用他和鄭星耀的約會時間。“沒空，你找別人吧。我要約會！約會最大。”
    “什麼？！約會，吃飯、看電影、卿卿我我的那種嗎？”林楊的回答讓陶莉暫時不提自個兒的事，隻顧著追問他。
    “就是你理解的這種約會。”林楊甚是愉悅地肯定道。
    “天呐！你終於又談戀愛了。”陶莉表現得挺驚喜，遂又在心頭燃起一把八卦之火，“是什麼人？我認識嗎？好看嗎？可愛嗎？”
    “是個非常好看、非常可愛的人。”林楊語調低柔，一談及鄭星耀霎時就變得眉飛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