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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關,殘陽似血。
城外五裏的馬道上一騎疾馳而來,乘客胡碴張舞,眉宇間卻可看出才過弱冠之年。此人渾身風塵,肩後衣衫上有一片已結成暗黑色的血跡,想來已是染上日久。
背上綁著一幅繈褓,斷續傳出嬰兒的呀呀哭泣聲。他極目四望,隻見前方一棵巨大的槐樹臨道長成,樹下一戶村野人家正冒出炊煙嫋嫋。
他一聲長歎,勒馬走近。槐樹下幾名頑童正在相互嬉戲,奮力跳起去摸主幹上離地一人多高的一個深洞。
旁邊柴門開啟,一名農婦探出頭來大聲喚道:“幺敦兒……,都回來吃飯了。”她背上也是背著一名初生嬰孩,看得那馬上乘客心下一喜,當即跳下馬,伸手拿起行囊便走上前,連馬匹也不拴套。那馬兒歡嘶撒蹄,竟自顧往來路跑了回去。
頑童們在他身後大叫:“馬跑囉,馬兒逃跑囉。”那男子隻是不睬,快步來到那名農婦身前,求道:“娘子可否勻一些奶水給我孩兒?”
那農婦本是純樸人家,見那男子的模樣心下已驚,但見他解下背上繈褓,露出其中死命哭叫的幼兒來,身為人母的天性立時蓋過了驚懼。她已是生有幾個孩子的婦女,自是知道那男子手中的嬰孩饑餓至極,才會如此嚎哭,當即伸手接過嬰孩問道:“這孩兒哭成這樣,有多久未曾喂奶了?”
那男子麵色黯淡,答道:“許久不曾了,都是喂點米湯。”
那農婦將嬰孩麵上縱橫交錯的口水眼淚擦拭幹淨,撩開胸衣便將乳頭送進那嬰孩口中,邊說道:“孩兒的娘呢?這孩兒還不足月吧,做娘的怎如此狠心?”此時正值大唐開元盛世,民風甚為開放,那村姑已是育有多兒之婦,也不刻意避那男女之嫌。
那男子看著拚命吸吮的嬰孩,露出一絲憐惜的笑容,答道:“她娘可喜歡她極了,……隻是……隻是……嗬嗬,不過很快我們一家人就能團聚,到那時這孩兒便不會再受這些苦了。”他說完這話,麵上露出憧憬的神色,退身出門遙望前方,隻見潼關城上的譙樓已是清晰可望,此時紅霞如火,那譙樓鬥角雕柱,飛簷鉤心,將霞光分射成道道如劍光束,顯得甚是雄偉奇美。
一名從田間歸來的農夫肩扛鋤頭正在槐樹下聽那幾名頑童加油添醋的講述那男子棄馬的“奇聞”。
那男子走近說道:“大哥請了,我的馬兒跑得疲累,自己尋草吃去了,不久自會回來。”
那農夫見他這副模樣也是一驚,但見他麵目憔悴,卻又生出一絲憐憫。那農夫已聽頑童們講過這男子是為嬰孩借奶水而來,當下也不多問,笑道:“壯士一個人帶著小兒出門,自是處處艱難。”
那男子微笑問道:“這是你家麼?”
那農夫應聲稱是,那男子又問道:“每日裏勞作回來,會很辛苦麼?”
那農夫憨厚笑道:“我下田,婆娘在家操持,都隻為把這幾個孩兒盤大,有啥辛苦的。”
那男子遊目四顧,映入眼中的正是一幅恬靜安逸的鄉野圖畫。他悠悠說道:“若換作我,也定與你是一樣的想法。”
二人說了一陣閑話,那農婦已是喂飽那嬰孩。
那男子連聲道謝,從行囊中拿出一包白綢包裹之物,取出部分交給那農婦,說道:“這是蜀中戎州特產的青荔枝,原本還需月餘才能熟透,這孩兒的娘最喜歡吃這果子,我便趕到蜀中弄了些勉強已可入口的帶去與她相會。我身無長物,這些個果子就拿給你家幾個孩童嚐嚐鮮吧。”
那農婦也不客氣,收下謝過,見那果子連著的枝葉嫩綠未敗,顯是才采摘未久,奇道:“這果子是蜀中特產之物麼?怎的看來象是新摘不久?”
那男子哈哈笑道:“這果子最怕久置,過了五日便口味全敗,我這一路上星夜兼程,總算趕至此處還未過五日之期。”
那農夫心下一驚,未料這果子如此精貴。此地離蜀中已是遙遠,那男子口中說得輕鬆,但五日時間從蜀中行到此地,不知要怎樣的爭分奪秒才可做到。他見那男子隻為自己妻子一絲喜好便如此勞師動眾,當即從農婦手中奪過荔枝追出門去,要將這果子還給那男子,卻見月光皎皎,方才跨出門的那男子身影已在數丈之外。
那男子運足輕功奮力疾奔,片刻後已是來到潼關城前,但他卻不進城,折而往城西方向飛奔一陣,終於見到風陵渡口高掛的燈籠。
他進風陵鎮中尋了間客棧住進,將那嬰孩平放床頭,自己則用濕巾包住嘴鼻,又從包裹裏拿出一團熏香點燃讓那嬰孩吸了片刻,嘴裏自語道:“你好生睡上一覺,醒來便可見到娘親了。”
接著他又將自己梳洗一番,用匕首將麵上胡須剃除幹淨,換過一身幹淨衣衫,神情極是振奮,頓顯英俊剛毅,和前判若兩人。不過臉色慘白,想是傷後勞累所至。
待到三更將至,他將嬰孩牢牢綁縛在背上,悄然掠上屋頂,往鎮東驛館潛去。不多時他已趴在驛館屋頂上四下打量,隻見館舍周遭遍布兵士,幾幅大紅高幡豎放院中,車馬綿延若龍停在道旁,看這情形此處正住著一隊迎親的隊伍。
不過如此盛大的規模卻大出他的意料,下麵巡視的衛隊時有玄甲明盔的士兵,瞧那裝束竟是來自京城長安的羽林衛。
他心知羽林衛專事防衛皇宮,其中不乏江湖高手,偶有王公大臣出巡,皇帝也會調給部分羽林衛隨行防務,今夜此地出現的羽林衛粗略估計也有百名以上,哪象是一般迎親儀仗所需的規模?
他遲疑片刻,此來種種興奮頓時消散,隻感到一顆心不停下沉。他正擰眉深思,突聽內院傳來一陣吵鬧聲,當即按住飄搖的思緒,潛身來到內院二樓一間敞室之外,躲在暗處將窗紙戳開一個小洞往內窺看。
隻見內中一名女子衣衫淩亂的拖地執著一柄玄色重劍,正語氣激動的與身旁一名長相俊美的男子爭吵不休。
窗外偷窺的男子猛見房內那女子,心頭仿似被黃蜂蜇了般的一痛,接著又感麻麻的歡喜,一時竟有些癡了,耳聽房內那俊美男子壓低聲音急切說道:“七妹,你可不能糊塗啊。難道你連四哥的話也不信了麼?”
房內女子長發披散,氣息短促,猶如重疾纏身,方才驟見那俊美男子拿出這柄重劍,心情大駭之下高聲質問,不過身子實在贏弱,鬧得兩聲已是無力再罵,低泣道:“楊鑒,你好狠的心呐!”
那俊美男子上前輕撫那女子肩膀,說道:“七妹,長這麼大,四哥何時騙過你?那日出城後,確實是成全忽然發瘋,拋劍棄子。否則憑他的劍法,崔市等人怎能是他的對手?”
那女子抽泣不止,也不避那俊美男子伸來安撫的手掌,隻在口中重複念道:“不會的,不會的,好端端的人,怎會瘋了?你騙我,你騙我,你們隻想著自己,何曾為我想過?”
那俊美男子低歎一聲,將那女子扶至床頭坐下,伸手去拿她手中重劍,那女子卻死命抓住不願放手。他不敢用強,柔聲道:“天下有幾人敢和皇權作對?幸得那日我帶人追上你倆,將你救了回來,否則你現在麵對著的,隻是一個瘋掉的狂夫,如何能照顧得了自己和孩兒的安危?”
那女子猛然抬頭驚呼道:“我女兒,我女兒……,你們……你們拿她怎樣了?”
窗外偷窺那男子聽到此處,眼角已是隱有淚水,此時那女子抬起頭露出一幅天下無雙的絕色之貌,更是令他想要不顧一切衝入進去,將那女子帶離此間。
房內那俊美男子連聲安慰道:“四哥從小對你怎樣,你還不清楚麼?你女兒也是我的親侄女,怎會害她?”
那女子顯然無法接受這個說法,猶自搖頭自語道:“你騙我,你騙我……”。
那俊美男子起身打開房門,接過站在門外一名老者手中的紅色繈褓,複又關上門來到那女子身前,將繈褓中正自沉睡的嬰孩往她麵前一放,說道:“四哥就是怕你不信,因此冒著天大的風險將侄女帶在身邊。此番壽王親來迎親,可見對你甚是看重,你哪怕是為了這孩兒的將來,也該好生振作起來,別讓這可憐的孩兒才瘋了親爹,轉眼又沒了親娘,唉……”。
他這一聲長歎令人甚覺情切,那女子一見那嬰孩,立時拋掉手中重劍搶過去抱在懷中,將自己的臉龐輕輕貼在那嬰孩的麵上,眼淚如水流下,卻不發出一絲聲響。
窗外那男子看到此處,胸中怒火已是忍無可忍,就待破窗衝將進去,卻聽房門外有人敲門說道:“壽王又來了。”
房內那俊美男子麵色微動,走上前搶過那女子懷中嬰孩,將那女子按在床上,急促說道:“楊家上下幾十口的性命全在妹子手中操著了,壽王今日已是來了兩次探問你的病情,這次怎樣也要見他一見。侄女我先教崔市帶走了,你――可要好自為之啊!”
那女子默不作聲,那俊美男子知她已是心下鬆動,轉身便要離開,卻被那女子拉住道:“讓我再看一眼孩兒。”
那俊美男子依言回身,任那女子貪看嬰孩。那女子玉掌輕撫嬰孩小臉一陣,忽然舉袖拭幹淚水,平靜說道:“你吩咐崔市好生安頓我女兒,若有差錯,我定會尋機殺盡他全家老小。”
那俊美男子聞言臉色微變,連忙順著應道:“妹子放心,四哥會親自照看侄女。”
那女子將一頭長發拂至頸後,又道:“你將這劍留下,讓壽王進來吧。”
那俊美男子遲疑片刻,見那女子神情淡靜,當下應道:“好吧,妹子可要保重自己。”
那女子點點頭,目送那俊美男子出門而去。窗外偷窺那男子心下難決,看著房內那女子起身將劍拖入床下藏好,複又上床躺下。就聽房門敲響,接著一名錦衣繡袍的高大男子推門進入,先是遠遠站在門口拱手做禮道:“環妹安好,小王心掛環妹病情,難以入眠,因此深夜還來打攪,還請不要見怪。”
那女子聞聲即要爬起身來,卻見進來那人快步搶上將她輕輕按住,說道:“環妹病體未愈,俗禮也就免了吧,小王此來一直未有機會前來探視,原是大大不該。”
那女子見來人語氣謙和,禮數周到,便不起身,說道:“壽王乞諒,小女心中惶恐。”
來人隨即退至桌旁正襟坐下,微笑道:“日後咱們便是夫妻,許多繁文縟節自可免了。今日三次來探,總算聽聞環妹病情已有起色,小王心下實感大慰。”
那女子連聲告罪,房內二人一時陷入無話可說之境。來人絲毫未有不耐,又說幾句安慰的話,這才起身告辭出門。
窗外那男子卻是瞧得心潮起伏。他早已知道房中女子被皇帝下旨賜婚,未婚夫便是皇帝的第十八子,正是剛才來到房中的壽王。他望向房中複又起身拖出床下重劍凝神觀看的女子,各種想法紛遝而至,甚覺難以決斷。
房中那女子對劍沉思,忽然自言自語道:“你答應我要照顧好咱們的女兒,為何卻讓她落入他人手中?你自詡劍法高強,怎的竟連自己的劍也失掉?眼下你讓我如何是好?……”,窗外那男子被那女子哀怨的自語觸動心弦,就待推窗而入,將那女子緊緊摟在懷中,卻又聽那女子繼續自語道:“如今還能指望你依約前來接我麼?即便你來了,又能怎樣?外間壽王帶了這許多的兵士,我們還能往哪裏逃?……我若也死了,還有誰來疼我們的女兒?你……你……,你死也好,活也好,告訴我該如何做才好啊?嗚……”。
窗外那男子心中猛然驚醒,想到:“我若此時衝了進去,這外麵幾百號羽林衛團團守護,無論如何也難全身而退,更何況還要帶著環妹和女兒……”,想到此處,他才記起猶自在他背上酣睡的女嬰,心中更是一涼:“當日與環妹分別時,她曾再三叮囑要我好生照顧女兒,我……我怎能令她失望?”
二人一內一外,一男一女,明明想念的人就在咫尺,卻猶如迢迢銀河橫阻當中,竟不敢說上隻字片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女子終抵不住身弱疲乏睡了過去。窗外那男子虎目已濕,輕推開窗翻身入內,愛憐無比的用手在那女子絕美的麵上虛空撫摸一陣,然後欲將她依然抓在手中的玄色重劍除下,不料那女子抓得甚緊,被他輕扯兩下竟未脫手。那男子不敢再取,生怕驚醒睡夢中的女子,當即棄了取劍的念頭,掏出懷中從千裏之外的蜀地日夜兼程帶來的青荔枝,悄悄放在那女子枕頭旁。
他複又仔細端詳了一陣那女子,神情甚是難舍,忽又拔出匕首,將那女子垂在床側的一縷青絲割斷揣入懷中,對那女子輕言說道:“你等著我,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回來赴今夜未成之約。”
他抬頭見天色快要起亮,當下不敢再耽誤,穿窗而出,沿著來路潛出驛館。接著騰身往渡頭外一處小山上疾步攀登,待他登至山頂,天色已是大亮,四野明如懸鏡,清晰可見從風陵津鎮口如蟻排列緩緩往長安方向行進的隊伍。
他知道在那隊伍中有自己心愛的女子,正隨著這隊因視覺變化而突顯虛幻的迎親隊伍離他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