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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已是白發蒼蒼的婦人,卻時常想起她早年遇到的那個少年郎。眉目清朗。青衫綸巾。手搦紫毫。神情凝注。筆走龍蛇。一氣嗬成。
    她一直是南浦江邊靠撐船打魚為生的漁家女。那個走進她生命中的男子坐過她的船。某個時刻,她眼前總是不斷閃現他的臉。一笑會露出雪一樣潔白的牙齒。眼睛很亮,像一泓潭,能照見你的身影。
    他說他叫王子安。
    她略略一點頭,又重複了下方才說過的話:“還我船錢。”
    那時,他自稱在路經洪州的途上,遭遇匪人,所有財物都被搶去了。但他要趕往交趾去探親,便求她往開一麵,送他一程。
    她並不認為他說的是實話。
    後來,她方知道,王子安就是王勃。王勃是譽滿天下的才子。
    她這個漁家女。一生一世都居住在這江水邊。對詩詞歌賦,她迷惘得很。所以當他每夜站在船頭,對著明月江風吟誦出“流俗非我鄉,何當釋塵昧”、“泛水雖雲美,勞歌誰複知”等文縐縐的語句時,她總表現得無動於衷。他曾邊歎息邊微笑著對她道:“君子固窮,恥於言利。在下叨擾、麻煩姑娘多日,心中實在有愧……”
    她眉頭一皺,眼瞼一垂,不願聽這廢話。隻令他快些下船。可他不但厚著臉皮堅決不走,還振振有辭道他現下窮困潦倒,在這裏人生地不熟,若她這菩薩心腸的姑娘不肯收容,實寸步難行。更過分的是,他還求她“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送他南下見到父親,到時必有重謝。
    她二話沒說,就掄起篙子,劈頭蓋臉的將他打落船去。
    他不會遊泳。她看著他在江流裏手忙腳亂地撲騰掙紮,苦喊救命。開始以為他是裝蒜。後來看他逐漸沉沒,恐要溺斃。她方下水相救。
    那是個深秋的晚上,她在南浦江上生活了這些多年,身體被這冰涼江水一浸,也有些難忍。他是北方人,被江水灌了口鼻幾下,便哆嗦著打了好幾個噴嚏,隨後“咕咚——”一倒,人便昏了過去。
    她唯有後悔不迭。
    請不走這尊神,耽誤不少生意,還得倒賠銀子抓藥、熬藥、照顧他吃藥。
    幾日下來,她硬是為伺候這貌似無辜的無賴,累得精疲力盡,憔悴消瘦。
    他連連致歉,並對她的廚藝讚不絕口。
    “姑娘,你這道菜燒得真是美味。這可是鵝肉?”
    “是野鴨子肉。”
    “姑娘,實勞累你費心!”
    “隻是我喜歡吃而已。”
    “姑娘,可否見告你的芳名?”
    “……我叫落霞……”
    “落霞、落霞。”
    他念著她的名字,扯動嘴角輕輕地笑了。他不但是個才子,還是個美男子。尤其那雙眼睛,清冽明亮還深邃柔和。隻是他會長時間的盯著她看,看得她心裏會惶惶亂亂起來。
    “落霞,你去過長安嗎?”
    “沒有。長安是什麼樣子的?”
    “長安很繁華……也很奢華……雖是天子角下,人人卻兩隻勢力眼,一顆富貴心……還是這裏好,這裏的山美、這裏的水清,一切出自天然,一切得日月精華,少了那處處的勾心鬥角,省了那步步的九死一生。”
    她“吞兒”的一聲笑了:“那這裏除了山好、水好,就沒有別的好了?”
    他將目光由窗外轉移到她的眼角眉梢,似笑非笑道:“這裏的落霞最美。”
    她臉上立刻燃起兩朵紅霞。她還沒來得及做出慍怒的表情,他“嘻嘻”笑著指向窗外,她語塞。
    此刻夕陽殘照雲天,確實是落霞如火,絢爛至極。
    江水連天,仿佛天下萬物都化為無物。剩下一隻江雁,在隨心所欲的輕盈翩飛。
    “真的好美。”她不由讚歎起來。
    他籲了口長氣道:“如斯美景若不記於筆下可謂憾事。落霞,我需尋用筆墨紙硯,你可能助我?”
    她搖搖頭,她打小就沒有觸碰紙張毛筆的機會。
    她又點點頭,她帶他去城區買這些東西。
    在去買紙墨的途中,他在城門處看到了洪州都督閻伯嶼當日貼出的邀文武官員歡宴於滕王閣,並出千金請天下名士英才在此行文賦詩的重陽賽會告示。他觀後大喜,買了一筆一硯後便硬要前去赴賽。
    她攔。說參與此次盛宴的,哪個不是受人尊仰、被人稱頌的名人雅士?卻攔不住。他掙脫她的阻攔,快步來到滕王閣的大門前。跟在身後的她看到他朗聲報上自己姓王名勃字子安後便得到周旁人的注目、閣門前的仆人忙躬身請他入內。他轉過身,朝她淡笑微頷一點頭。
    她腦中一片白茫茫。他不是個平凡男子。其實從一開始,她就該知道。她在旁人的議論聲中得知了他的才學少有人及,六歲便能作文、十四歲即席賦詩、十五歲應舉及第。若非曾因著文犯了皇子之忌,他仍位值參軍。她邊聽邊回憶他們在一起的細節。忽然警醒,她隻是個漁家女,不會行文,不能識字的漁家女。不由手足綿軟,頭重腳輕起來。猶如一條脫水了的魚,無法承受失去浪花潮氣的煎熬。她離不得這南浦江、離不得那一葉舟。她匆匆回到了船上,解繩、撐篙、離開……
    她知道,他那星耀霞蒸、妙筆生花的文筆必然會在此次盛會上羞煞無數騷人墨客;她這清貧清素、與世無爭的生活自然不能挽留住個壯誌難酬的失路人。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她畢竟不是他的知己、他必然不是她的良人。
    他終會離開。她隻是不願當麵作別。
    且待無情流光來掩埋一切吧:他回歸而來尋她不得的諸般煩惱疑慮;她回憶前事因他而起的種種忽喜還悲。
    她原以為都是料準了的。卻不知道他當日做的《滕王閣序》不但成為重陽盛宴中的奪魁之作,而且得萬世之景仰、千古之傳誦。其中有兩句還是他為她而作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落霞。孤鶩。秋水。長天。
    無奈,她當時是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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