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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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捧雪
我叫“一捧雪”。是“紅袖招”的花娘。
每日清早,我都要拖著疲憊的身體起床,花上半個時辰洗漱、敷粉、描眉、點唇。等修飾完畢,就日上三竿了。這時候,我會靜靜坐在秀閣的琴架前,令丫鬟點上一爐檀香,彈奏著《梅花三弄》、《報春知》一類曲子。等待媽媽將客人引入房內。
日複一日如此生活,幾乎能提前預知,我明天會見什麼客人,要斟多少杯酒,要陪喝多少杯酒。真是厭煩,但無可奈何。
我的身價是“打茶圍”十兩;“陪酒”十五兩;“獻藝”兩個時辰二十兩;“獻藝”一個通宵五十兩。因此,我是媽媽的搖錢樹。媽媽幾乎天天都要給我找來一群客人,讓我殷勤服侍這些富商財紳、紈絝子弟。還有一些小有名氣的文人墨客。
看起來,我風光一時。
其實,我比誰都清楚,客人們表麵捧的是“一捧雪”,背後卻是輕視和嘲辱;姐妹們表麵上奉承讚美、討好巴結,背後卻在吐口水、搬是非;媽媽,這個已經榨了我九年青春和血汗的老鴇,嘴甜如蜜,卻從來不肯給一丁點從良的機會。
對我好的,隻有小我四歲的小妹。
小妹
我是一個盲女。
自六歲時哭瞎後,就再未看到過藍天白雲、青山綠水、紅花翠竹。
姐姐把我安置在城郊的一間僻靜農舍裏。她托了一位好心的嬸嬸照看我。每月的初一十五,姐姐會來看我。所以初一十五,是我最開心的日子。
姐姐對我實在是好。她知道我喜歡花卉,便命人在屋前種滿了花花草草。雖然我看不見,但我可以聞到花香,摸到花瓣。我可以想象到春日裏,木窗上會爬滿紫藤,那一串串紫色的花兒就好象風鈴一樣在風中飄來飄去。還有門邊的那棵桃樹,清風徐來時,會刮起漫天漫地的粉紅花瓣;夏天,屋後的竹林森森。我撐著盲棍,摸著竹竿,腦海裏就會浮現出李賀的“露華生筍徑,苔色拂霜根”;秋天來了,姐姐會給我帶來很多盆名種菊花,她說隻有我才配得上這名菊之美;冬季,房屋右旁的臘梅飄香,配上姐姐形容的湖麵冰凝和岸邊皚雪,我所在的地方簡直是世外仙境。
我是盲女,卻很幸福。雖然姐姐一直說她是給豪門做繡活的。但她每一回去,我總忍不住淚流滿麵。我知道她在撒謊。
六歲那年,本是朝廷大員的父親遭奸臣嚴嵩陷害,被皇上砍頭示眾。家也被抄了。娘在抄家後自刎殉夫,剩下姐姐和我兩個人。母親去世前,抱著我親了又親,我的淚沾著她的淚,我的手攥著她的手。最後娘將我狠心推開,對姐姐淒然一笑:“記住照看小妹。你們姐妹倆以後要相依為命,娘先走一步。”隨後便抽出劍。那寒光隻是刺得我眼睛微微一眨,娘就倒在了地上,那溫溫的紅液濺在了我的腮邊,腥腥的,還帶點甜甜的味兒。
姐姐摟著我放聲大哭,我也一抽一抽地哭,哭了多久我不知道,隻是漸漸發不出聲了,最後我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了再哭,哭累了再睡,三天後,我的眼前就一片漆黑了。
我的失明,對姐姐來說,更是一場突來的災難。幼小的我們,沒家沒業,親戚們又受到了連累,被發配的發配,去逃鄉的逃鄉。姐姐看著麵黃肌瘦又奄奄一息的我,將自己送到了一個我永遠不知道地方的火坑。
雖然她和嬸嬸都極力掩飾,可我知道,姐姐永遠過的比我苦!
雪豔
其實,我本名叫雪豔。踏入“紅袖招”後,媽媽見我容貌脫俗,舉止文雅,身上還散發著書卷之氣。遂喚我為“一捧雪”,並要大力培養我成“紅袖招”的紅牌。於是琴棋書畫、歌舞彈唱都讓我學了個精通。到了十八歲那年,媽媽端來一杯蓮子羹,我吃完便昏迷了過去。醒來後,我發現自己失去了清白……
從此,我隻能安心呆在青樓,在似水流年中對幽閨自憐。一失足成千古恨,我隻能在歡場裏強顏歡笑、送往迎久。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每日空對菱花,我幾乎能看到“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的命運結局。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小妹身上,隻要她將來能有個好歸宿,我的犧牲就不會白費。
直到遇上了他——那是一個秋日,一個被風吹得人醺醺意昏昏然的秋日。午後的陽光,在河麵上反射出點點波光。輕風徐徐,吹蕩了河上的畫舫,也吹醉了畫舫上的王孫公子,他們或倚欄,或憑窗,或飲酒,或輕歌……我聽著那笑謔的聲浪,心裏湧上一種難言的蕭索。在這時,一艘烏篷小船從畫舫邊擦身而過,一個男聲傳來:“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可惜一片清歌,都付與黃昏,欲共柳花低訴,怕柳花輕薄,不解傷春。念異鄉羈旅,柔情別緒,誰與溫存?空樽夜泣,青山不語,殘月當門,翠玉樓前,唯有一波湖水,搖蕩山雲,天長夢短,問恁時,重見桃根?這次第,算人間沒個,並刀剪斷,心上愁痕!”——這是我四個月前在泛舟時隨手填寫的詞——此人是誰,能將我一腔愁緒讀得如此感同身受?
移首望去,隻見一個青衫男子在船上衝我微笑示意。我通過丫鬟得知他就是赫赫有名的莫懷古。此人善詩詞、能簫箏,雖嘯傲於江湖,卻不涉足於勾欄。帶著惺惺相惜之意,我邀他移船過來,淺淺小酌後,發現彼此竟是知音。卸去了彼此恃才傲物的外殼,莫懷古開始來“紅袖招”了。他一擲千金,點我為他歌舞、吟詩。並將自己的傳家之寶送給了我。當懷古將壺內的酒慢慢斟下,那晶瑩剃透如雪的白玉杯立刻向外翻花如梨。
“它也叫‘一捧雪’,即該和你相配”。
懷古的話讓我熱淚盈眶,投到了他的懷裏……
為了給我贖身,懷古幾乎花費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才讓我離開了“紅袖招”,來到了莫家。他還接來了小妹。懷古第一次看到小妹,就驚歎造物主的神奇。
小妹太美了。更美的是小妹的眼睛,雖是盲的,但眼神如絲、如霧、如夢,別說男人,就連女人也會為小妹的美麗所折服。
“她就像一朵出水芙蓉,讓人心生憐惜和敬重。隻是可惜了、可惜了啊!”懷古微微歎息著。我也微微歎息。
“小妹看不到世間那麼多的肮髒醜陋,更不理會紅塵俗人的勾心鬥角。她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應該很幸福。”我勸慰著懷古。
可惜幸福的日子並不長久。一日,懷古從街上帶回一個人來,衣衫襤褸,滿麵灰塵。但眉宇間帶著幾分儒雅之氣。“他叫湯勤。”懷古說看到他因無錢趕考,在街頭擺攤賣畫,甚是可憐。不若先收留在家,給予救濟,成全他博取功名之心。偏偏,禍患就是在不經意中埋藏下來的。人做好事前也許想到會有好報,偏偏有時沒有無好報,還添厄運。
湯勤
人們都說我長了一雙鷹眼,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隻知道自己與“一捧雪”初初相遇的那刻,就迷戀起了她。
“一捧雪”的一顰眉一巧笑都盡顯嫵媚風流,“一捧雪”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讓我神魂顛倒。我已極力控製自己不去多看她。但她的身影總是影影綽綽在我眼前晃動,晃成了一縷縷的絲線,如繭般將我密密縛住。為此我恨莫懷古。
白日裏,我尊莫懷古為兄;黑暗中,我恨不能、恨不能、恨不能……可他畢竟幫助過我,救濟著我。我還要博取功名,還需寄人籬下;更因“一捧雪”,我需要在這裏住下去。但這樣的生活,如同身處水深火熱的地獄。
今年的中秋節。夜。我們在一起把盞談天。莫懷古和“一捧雪”郎情妾意,讓我心如刀割,不停灌酒。
莫懷古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賢弟,我與拙荊有意將小妹許配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許配、小妹、意下——我頭腦裏茫然一片,扭頭看左處的小妹,那個雖姿色稍勝“一捧雪”但還是一個不解風情的雛兒。哪裏可與我心中的尤物相提並論!
難道他看出了我對“一捧雪”有意,想用這個來提醒我和困住我?好陰毒!
借著三分酒意,我裝作七分醉意,軟作灘泥言語支吾過去。莫懷古命人將我扶回房內,我雙手抱頭,蜷縮在床,內心一團亂麻。
“湯賢弟,且喝了這醒酒湯再睡吧。”這不是“一捧雪”的聲音嗎?
回頭,果然是她,香腮如雪、明眸如星。雙手捧著一盞清湯。我的喉頭就湧上了一股又酸又甜又麻又辣又苦的味兒。不知哪兒來的衝動,我上前吻了她。
“一捧雪”嚇傻了,隨後用力掙紮,她越掙紮我越不放。終於,腮上突來的刺痛和唇上突臨的噬痛,讓我雙臂一鬆。發散衣亂的“一捧雪”掙脫出來,狠狠煽了我一個耳光:“禽獸!”
莫懷古
人有時候真的很奇怪。看到一樣寶物時,恨不得將其擁有,擁有後又逐感寡然無味。無一例外。
我本愛雪豔,也本願和她相濡以沫地過下去。
當我看到小妹後,我的心湖為她起皺。她美得冰清玉潔,從內到外均冰清玉潔。和她在一起,我才體會到什麼是“如沐春風”。小妹就像一個小仙子。而女人就是再有千種旖旎、萬般風情也比不過一個仙子的聖潔。
我愛慕小妹,可要將這份情深深壓在心裏,不許萌芽。
我知道一旦表白,就會傷到雪豔和小妹這對曆經磨難的姐妹花。但不表白,心就會沉入湖底,還不能止水,不時泛起層層的漣漪,也許那叫迷亂。
一個下午,雪豔逛街購買家用,我在家臨摹一副古畫。小妹忽來找我,那一聲“姐夫”的呼喚,好象一襲清風,吹走了秋老虎的霸道。我抬起頭,望著小妹那美如秋海棠般的小臉,水水嫩嫩,清清秀秀。隻是發梢沾了一小片落葉。我想幫她摘去,碰觸到她發梢的那刻,我的手指猶如觸電,猛地收回,內心翻湧得莫名其妙。
“姐夫——”小妹低著頭,聲若蚊蠅,“我想請你教我吹笛。”
“怎麼想起學這個?”我一愣。
“姐夫,我眼睛不方便……我知道會很麻煩你,可我想學吹《斷橋殘雪》……”她的雙頰已因羞赧飛紅如桃,我仍是一頭霧水。
雪豔後來告訴我,我才知道小妹學吹笛是因為湯勤,因為湯勤向她介紹過這首古曲。
君子應成人之美——狠狠心,我決意成全小妹和湯勤。沒料到姓湯的這廝人麵獸心,竟在酒後對雪豔非禮,我憤恨之下,將他打出莫府!
小妹為此茶飯不思、鬱鬱寡歡。我和雪豔全力勸解,都無法令她釋懷,隻見她一天天的消瘦,而且身染重風寒。人參燕窩吃了許多,都不見好轉。莫府已非昔日的繁榮,為了救治小妹,我叫雪豔拿出了傳家之寶“一捧雪”……
誰知寶物還未尋到買主,卻驚動了當朝宰相世子嚴世蕃。他派管家前來索要。這是救命之物,怎能白白送給這等禍國殃民、作惡多端的無恥之尤。畢竟得罪不起,我和雪豔忍氣吞聲,商量著找人打製了一個贗品,獻了上去。不料卻被人揭發還造謠陷害,始作俑者竟是湯勤!嚴世蕃安織罪名,要將我充軍塞外,並查抄全家,還要將我的雪豔、小妹一一搶走。
查抄前夜,我與雪豔淚眼相望,聽著更夫的梆子聲抱喪般的傳來,雪豔淚眼滿腮,執著我的雙手,唱起了柳永的《雨霖鈴》:“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我懷抱著她,心肝欲碎。我更舍不得的是那病臥在床的小妹。
小妹啊小妹,你可知道,是你念念不忘的人將我們這個家活活拆散的啊!
“懷古,我想好了。今夜二更你們就走,帶上這‘一捧雪’,這是莫家之物,也是你我情定之物。我雪豔今生得相公憐愛,已不枉此生。我留下來,應付那忘恩負義的湯勤和害我家破人忘的嚴賊!”雪豔忽冒出這番話,令我出了一身冷汗。
“雪豔,你和我、小妹一起走吧。我們不要這個杯子了,它即使價值連城,也無非是一個杯子啊!”此時此刻,我真恨不得一頭撞死。雪豔為我付出的太多了。她微微一笑,將我推開,隨後拔下鬢邊金釵,對準自己的喉嚨:“相公,你若不答應我,我當場自盡在你麵前!”
她逼著我抱著小妹坐上馬車,在我強忍心酸命車夫駕車的一刹那,雪豔對我低聲道:“相公,這樣的結局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我才知道,雪豔什麼都清楚。我還來不及說什麼,她就閃回房內,隻淒聲唱道:“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許多年後,嚴嵩父子倒台,我才回到這闊別多年的家鄉。
雪豔墳頭已長滿了萋萋綠草。她第二天便懷揣匕首進入嚴府,智騙湯勤近身取寶,一揮刃,殺了他。隨後大罵嚴世藩,並不甘淩辱,當場自刎。
我帶著一壺老酒,四碟素點,在她墓碑前憑悼。雪豔,小妹是離不開你的。在你亡故那天,她似與你有心靈感應,也在睡夢中撒手人寰。
陪我多年的是這名曰“一捧雪”的玉杯,可這並非它的原名,就好象“一捧雪”隻是你雪豔的花名。我終於明白,你才是我一生中最珍貴的寶物。
我用蒼老僵硬的十指挖了個深深的坑,將“一捧雪”埋了下去……
[注]:本文改編自京劇《一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