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看冬葉的時候她眼角的皺紋頓時舒展來了，像千年的冰雪瞬間融化，她摸摸我的臉頰，幹枯的皮膚令人頭皮發麻，可是我依然保持笑意，她的眼中噙滿淚水，她說夏晴怎麼沒一起來。
    她一直在這兒呢，夫人。
    我把骨灰壇遞給她。
    她的動作戛然而止，老淚縱橫。許久她抬起頭勉強地笑著說，實在對不住，在晚輩麵前失禮了。小霜你放心，我一定會遵守當年的約定。
    我點頭，順從或者木訥地。
    你先隨梓烜去後堂歇了吧。
    謝謝夫人。
    皓齒明目，流轉的笑意在廳堂上氤氳開來。我的眼角瞟見丫鬟小廝們那副驚為天人的表情。
    跟隨著那個器宇軒昂的男子走出客廳，裏麵傳出一聲重重的歎息。我看看空蕩蕩的雙手，心不覺顫抖。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十年啊，十年可以令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人老珠黃，可以令紅粉佳人香消玉殞，可以令一對生死之交天人兩隔，那麼，還又什麼改變不了？
    夏霜。
    前麵的人停住了腳步，我的名字從他的嘴裏發出顯得有些突兀，陸梓烜，這個在世人眼裏充滿傳奇色彩的男子，帶著讓我無所適從的溫柔說著，為什麼你會來這兒。
    為什麼，你會來這兒。
    心底升起一絲冷笑。也許你已經忘記了。那時波光粼粼的江麵上如血的紅霞貫穿天際，清冷的江風吹起蘆葦花滿天起舞，是誰站在蘆葦灘的盡頭對著殘陽說小霜，你要等我來娶你；又是誰說小霜，即使離開也要等我回來；又是誰說，我會尊重你的選擇。那個躲在蘆葦叢裏因哭紅了雙眼而不願送你離去的夏霜，你已經忘了吧，因為，我的記憶也模糊不清了。
    不是少爺要帶夏霜回來的嗎？
    我從容地迎上他的目光，他眼中閃爍著捉摸不定的光，似笑非笑。
    他說，當然。
    時間好像就靜止了，我聽見自己的脈搏隨著心髒跳動，耳朵裏隻剩下他的聲音，幻覺似的回響著。
    夏霜，夏霜……
    夏霜，你怎麼了？陸梓烜慌張的神情將我拉回現實，嗬嗬，原來不是幻覺。
    沒事。
    我輕聲回答，不忍看他臉色蒼白的樣子。
    你暫時住在這兒吧。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一片蒼翠的竹林環繞著一座閣樓，精致的窗欞，門上是用柳體書寫的匾額：聽竹軒。
    有什麼需要直說，我會親自送來。
    怎麼敢勞煩陸家少爺。
    他似乎被我這句話激怒了，甩袖向回走。
    到底是少爺脾氣。嘴角扯起一絲不屑，我心裏默默地說了一句。
    風帶來沙沙的響聲，是竹葉之間耳鬢廝磨的聲音，門簷下掛著一串風鈴，清脆的鈴聲，竹葉摩擦聲，鳥叫聲合奏出一片自然曲風，似曾相識的舞步，隻是無法記起在哪兒見過。
    陸梓烜。我禁不住叫住他。
    什麼？
    謝謝。
    他愣愣的模樣讓我的記憶一下清晰了許多，於是頭也不回地衝入聽竹軒，重重地關上門，眼淚就這樣肆無忌憚地流下，如波濤暗湧的海洋般不著邊際。
    夏晴是我娘。
    那年我八歲，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爹死了。
    我們住在人跡罕至的蘆葦灘邊。爹死得很突然，甚至連細心的娘都沒有即時發現，後來娘說爹是被一種毒蛇咬死的。他腳踝旁有淺淺的牙印，那種毒是慢性的，所以死得無聲無息。
    娘麵無表情地埋葬了爹，但她的眉宇間多了一絲讓我不安的歡喜。
    娘讓我叫那個女人葉姨。這個穿著光鮮的女人，世俗的脂粉蓋不住她的美，反而更增一股貴氣。她的到來讓娘很開心，在那之前我從未見過娘的笑。
    而那一次卻深深震撼著我的心靈。
    那是一抹天然雕飾的美，不能傾城亦無法傾國，隻是讓人不願也不敢忘懷。
    我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葉姨時發現有一個孩子也在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他就是陸梓烜。十六歲的陸梓烜稚氣未脫但已才俊雙全，他告訴我葉姨是他母親，告訴我他們住在距離蘆葦灘很遠也很繁華的芸城，那裏沒有成片的蘆葦，更沒有向娘這樣超凡脫俗的女子。
    娘駕著小船載著我們在江麵上蕩漾，葉姨的眼中滿是疼惜，我忘了她是看向哪邊，隻是記得她說，夏晴，小霜長地多像你。
    娘掩口而笑，清澈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形狀。我癡癡地看著她，如果她一直笑我會一直看著她，看著她笑就可以忘記所有，煩心也好，開心也罷。
    娘喜歡葉姨，因為她的笑隻為她綻放。
    我喜歡梓烜，希望他的笑也隻為我綻放。
    我隻叫他梓烜，因為怕哥哥兩個字會讓我們變得陌生。江風搖曳蘆葦，它們唱著歌謠，梓？坐廢棄的渡口，吹著隨身帶來的笛子。我在悠揚的笛聲裏和漫天飛舞的蘆葦花一起翩躚，笛聲漸漸停下，我依然忘情地跳著。
    他的笑染紅了天邊的晚霞。
    小霜你要快點長大，等你長大了就嫁給我。
    這句話讓我的舞步開始淩亂不堪。
    我要是不答應呢。
    他有些失落地說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是即使選擇離開也要等我回來，我會回來。
    梓烜的發絲撩過我的臉，癢癢地讓人不知不覺笑起來，他捏捏我的臉說小霜你笑了，那就是答應了。
    葉姨的笑聲由遠及近，她笑著責備梓烜，好啊，你爹在芸城給你物色了那麼多漂亮姑娘你不要，小霜才這麼小就想打她主意了。
    娘用軟弱的手臂抱起我，滿眼的笑一下就傾瀉下來了。
    那就把我們霜兒給陸家吧。
    好，等小霜長大我就讓梓？把她娶回家。
    梓烜看著我和娘，臉突然就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