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何當共剪西窗燭 】 玉娉婷 朝如青絲暮成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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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鳥兒叫得歡,陽光透過窗上的鏤雕,溫暖地照在床上。穿針睜開了眼,發現自己醒得晚了,娘的床榻上空蕩蕩的。
她霍然半坐起,抽出枕下的信箋細細地看了看那個字,又撫額沉思了半晌,將信箋重新放回原處,起了身。
梳洗完畢,出了屋子,拐過魚池,朝著引線的側房走。從王府回來,引線一直沉默著,誰都猜不透她的心思。唯有她這個做姐姐的知道,隻要把肖彥的話告訴她,她又會開心地笑的。
龔母從引線的房裏出來,臉色有點慌亂,看見穿針,雙手顫動著就要倒。穿針叫了聲“娘”,上前一把扶住。
“線兒……線兒不見了。”龔母的聲音帶了哭腔。
穿針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急忙扶著龔母進屋,引線的房間整理得比平時幹淨,梳妝台上,她向來喜歡塗抹的胭脂粉盒不見了,穿針打開衣櫥,便明白了。
引線,她離家出走了。
“這些日子老感覺她不對勁,平時愛鬧的,這回換了個人似的,問問她,她這性子……”龔母坐著直啜泣,“女大不中留,越大越難猜測她的心思。”
“娘,我們分頭去找。”
“上哪找去?”龔母急著問。
穿針茫然,是啊,上哪找去?喚了女仆過來問話,說是小姐吃過晚飯後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直沒出來過。
實在沒辦法了,把此事告訴了龔父,龔父一聽也變了臉,著上慶洛把整個京城的客店旅舍尋了個遍,一連三日,未果。
穿針也去王府打聽,琬玉殮葬後,王府清寂不少。肖彥回了南營大帳,寒風蕭蕭,府門緊閉,外人不得進入。穿針在荔香院裏呆了呆,茱櫻安慰道:“引線姑娘向來機靈,娘娘不要擔心,以前她獨自來京城找你,不是好端端的?”
一句話提醒了穿針,她霍然起身:“茱櫻,快去給我討輛馬車。”
韓嶺村。
穿針從馬車內慢慢起身,一手掀起車簾。一股寒氣順風驀然撲來,混著泥土的味道。正是清晨,泥石路兩旁的柳條隨風亂舞,池塘上到處是殘荷敗葉,霧氣溶溶,村裏人家籠罩在蒼茫的煙波之中。
沿著台階走,老樟樹依舊巍然挺立,龔家院子就在眼前。夏天的那場大水衝走了許多房屋,人們搬的搬,走的走,人煙逐漸稀少,到處是殘垣斷壁,滿目荒寒淒涼的景色。
穿針推了推院門,吱嘎一聲,門竟然開著。
她在樓下轉了一番,然後輕手輕腳的朝樓上走,轉過樓梯口,正好看見引線的房門大開著。晨曦透過霧靄,蒙蒙地撒進天窗,剪出引線孤寂落寞的側影。她望窗而坐,雙臂盤著雙腿,那張臉依然懾人心魄,美得不見一絲瑕疵。
穿針懸起的心悄悄地放了回去,她輕柔地喚了一聲:“線兒。”
引線轉過頭來,她的動作有點生硬,神智似乎飄蕩在遠處,眼裏是滿溢的絕望——是的,絕望。她呆呆地看著穿針,一聲淒淒哀哀的抽泣,攀結了折射的光線嫋在屋梁上。
“沒人要我的……誰都不理我……不要我。”
穿針眼睛裏酸楚難耐,但她還是走過去擁住了引線,強笑著開口:“姐不是來了嗎?姐理你。好了,姐這就帶你回去。”
她拉住引線的手,想扶她起來。引線掙紮著搖頭哭泣:“我不回去,死在這裏算了……”
穿針心裏千頭萬絮,攪得胸口推堵的難受:“沒有事了,王爺他答應給你名分。”
她以為引線聞言會破涕為笑,豈料引線初始一怔,接著哭得更淒慘,肝腸寸斷。
“不會的……”
穿針隻好不停的安慰她,直到引線哭聲變輕細了,從包袱裏掏出烙好的麥餅。引線稍微平靜下來,想是餓得慌,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穿針想像著向來嬌生慣養的引線這幾天是如何渡日子的,越想越悲,眼淚不停的流。
安頓完引線,她下了樓,進廚房翻找點吃的。米缸裏空空如也,龔父每年藏在地窖裏用來過冬的紅薯還在,她開始忙碌起來。
廚房裏冒著熱氣,紅薯的清香一浪浪的撲鼻。陽光灑得院子裏暖洋洋的,她喚引線下來曬曬太陽,並把換下的衣服拿到河邊去洗。回來時見引線還沒下來,又喚了一聲,引線才無精打采的走下樓。剛走了幾步,突然俯下身“哇”的嘔吐起來,把剛吃進肚子裏的麥餅吐了個精光。
穿針見引線麵色蒼白,估摸著她大概餓過頭了,忙讓她在院子裏坐下,去廚房端了碗紅薯湯給她。誰知引線剛咽了半碗,嘔吐感又上來,彎著身子不停地幹嘔,把胃裏黃綠色的酸水都嘔了出來。
穿針腦海裏仿佛有什麼轟然炸開,她死盯著引線,聲音都顫了:“線兒,你吐了幾回了?”
引線開始後怕,哭起來:“姐……”
眼前無數個引線的影子在重重疊疊,穿針感覺自己快要倒了,她勉強撐住了椅子的把手,聲音艱澀得隻能吐出幾個字:“姐帶你看郎中。”
“我不去,姐,我怕……”引線惶恐的臉上已經沒了血色。
“沒有事的,萬事有姐……線兒,以後別做蠢事了,好好過日子,姐不怪你,不怪你。”穿針顫抖著抬起手,含淚撫住了引線的頭發。
原本,她和他不會留下太多塵緣的,她知道。該去的,終歸是要去,該留的,總會留下。她隻有默默做些該做的事,裹住內心那份哀痛。事已至此,她無話可說,她為他留了顏麵,也為自己留一個轉圜的餘地——她要讓他知道,她是龔穿針,是輕賤不得的。
“姐……。”引線欲言又止,抱住穿針的雙臂大哭特哭起來。
白日裏的並州城熱鬧異常,剛過元宵,望鋪子上依然掛著五彩燈籠,給本就喧囂的街道增添了喜色。
引線整個頭用紗巾圍著,隻露出一雙迷茫慌亂的眼睛。她傀儡似的任憑穿針牽動著,兩人不知在街麵上走了多久。穿針忽然止住腳步,轉眸朝引線一笑:“到了。”
引線抬眼看了看招牌,無奈地跟著穿針進去了。
過了晌午,天色又陰沉起來,淺灰色的天空就像引線的心情,低澀而沉重。她們坐在回韓嶺村的馬車上,引線偷眼看著一旁始終沉默的穿針,車外的光影透射在穿針的臉上,彌散著無比安定柔靜的美。
那一刹那,引線的心尖處莫名的顫動了一下。
她輕輕地喚了一聲:“姐。”
穿針抬眸,淺淺的笑了笑,一手輕撫在引線的小腹上:“明日姐帶你見王爺去。”
“王爺他真的要我?”引線問得吃力。
穿針安慰她:“王爺答應的,就不會變,你別胡思亂想了。”
“姐,我想走著回去。”引線突然說。
穿針不明白引線腦子裏究竟想的是什麼,見她從郎中那裏出來如此安靜,心下寬慰,攙著她下了馬車。
楊柳婆娑,道上煙一般縹緲的兩個人影。穿針深吸一口氣,她們倆重新一起走在家鄉的泥石路上,多少日子了?真的很遙遠了,那一刻,幸福的窒息感代替了先前的那段辛澀。身邊的引線突然攜住了她的手,她側眸,驚訝地發現,引線含淚望著她,滿心滿意俱是深深的愧疚。
“線兒,怎麼啦?”她奇怪地問。
引線跨前一步,朝著穿針直挺挺地跪下了。
“姐,是我錯了,真的是我錯了。”她嗚咽了一聲,繼續說道,“那人不是王爺,是皇上……”
穿針的腦子刹那間空白一片,她睜大著眼睛,望著跪地的引線,久久不能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