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夏卷 第九章 轉身人間便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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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轉身人間便天上
【鴻佑六年(天和曆725年),孟秋(7月)】
【紫軒帝京】
當錯綜複雜的往昔糾結成怨念的夢境,當明暗交錯的生命浸透了悲歌的亡靈,當我們的命運裏都背負了太多的愛恨情仇,我們又該如何抽身?
那個柳氏,聽說居然會解那樣的毒。是啊,故事越來越有趣了,看來我沒有看錯。
“卿別,我不希望有人動搖你的江山,所以,我決定再幫你一把。”
你的江山,隻能留給我。
我想,當我有一天要向我們的先人所說的結局,麵對一場比死亡更深邃的黑暗,我依然不會後悔我的所作所為。我是東方越然,雖然是所謂青鸞支的家主,有杏林方家和那四家家臣的臣服,可是這從來就不是我要的全部,因為它也從來不是我們東方家前輩們在某一個位置止步的理由。
我要的是天下。
對,沒錯,我東方越然,從來不要我先父給予我的那一字的意韻。
東方越然,字江隱。
然而,泛舟五湖,浪跡江湖,從來不是我的心願。
我要的天下,沒有人給得起。
既然沒有人給得起,我就自己去掙。
前輩們都等了,可是來了,愛了,去了,萬事過了,他們什麼都沒有得到。
我不想永無休止地等待下去,這樣的守候看不到盡頭。寄托自己的夢想,僅僅是在一個虛無飄渺的未來,或者一個看不到未來的後代身上——這種事,我做不出。
也許,我的先人們犯的錯誤就是這個,景和帝,你真的認為,我們青鸞支的人,會甘心一生做無法留名的江山守護者嗎?
也許,先祖流潛公,確實是那樣的人,然而當這種所謂的親情的力量逐漸淡去,隻剩下我們血脈間越來越深的糾葛,和我們的權謀算計,那,這個天下縱使姓淵,也不能使我這個淵家人感到絲毫的滿意。
“什麼人!”清寧宮外,一聲森冷的呼喝。
“皇上,臣東方氏,參見皇上。”一襲青衫,黑紗遮麵,語聲低沉。
“青鸞先生!”帝王冠冕,疾步而出,一把攙起並未下跪的老者。
“先生請。”鳳眼中光芒一道,“您終於回來了。”
……
“方家謀反,這些都是證據。”莫測的笑意淡漠,手中一道暗芒。
“杏林名門,覽郡方家?”
“請皇上定奪。”
展開那一卷書頁,密密麻麻,詳盡記述點點滴滴。
“青鸞先生,您何以得知?”殿中的燭火搖曳,一代帝王的陰柔中光芒冷厲的高挑鳳眸之中,波濤洶湧。
“原青鸞,願為皇上分憂。”一句話,一切看你怎樣。
“你提到的這個人,方柳氏,為什麼?”他避開鋒芒,點在那卷冊上一個字體略顯妖冶的名字上。
“她會是個有用的女人,卿別,”既然大家都是聰明人,就沒必要拐彎抹角,“她和你後宮裏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也許,她才是適合你的女人。”
“先生確定?”劍眉一挑,不怒自威,正是王者風範。
“你自己去試,才能得到最真實的答案,不是嗎?”
“好。”刷的一聲,反手抽出一柄長劍,寒光閃過,陰風煞起。
卿別,你一定要記得,你的這把劍的名字,叫做滄海。
“等你去過,我便離開。”再一次飄然離去,沒有人留得下他的腳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從來不是我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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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州覽郡】
在這個季節裏,大雨滂沱。很多人,至少整個方家都知道,大少爺為了那個性情有些古怪的大少奶奶,那個半個月前剛剛解了李大娘的毒的奇怪的女子,依舊住在方家的籬菊別院裏。
那麼,自然瞞不過他和他的青鸞先生。
當他手中的長劍“滄海”發出穿透血肉的鈍響,劍鋒上的鮮血緩緩濺落在漫天的雨水之中,他沒有看麵前的方吟風扭曲而蒼白的麵容,更沒有看到那雙眸子裏驀然騰起的絕望和不甘。
縱使多麼從容儒雅的人,在麵對死亡的時候,還是會驚恐與不甘的吧?
可是他沒有看,他的心思全不在此。
回廊裏,一抹碧雲,迤邐而來,左手撐著一把油紙傘,身後跟著一個青衣小婢,是再普通不過。
站住了,那一個走在一邊的婢女慌亂而不安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手上沾滿了少爺鮮血的男子,那個一身黑衣的男子,宛若地獄修羅。
“方大少爺,你的夫人回來了。”他低低地俯下身,對著那正在一口口抽氣的,即將消逝的生命,展露一個溫柔卻如同毒蛇的笑容。
“煙兒……”劍鋒透胸的白衣男子艱難地喘息著,噴出的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衫,那一聲低低的呼喚,竭盡全力,而刻骨絕望。
黑衣的修羅抬起頭,卻不期然對上那位少奶奶靜默到不起絲毫波瀾的目光,藍紫色的重瞳鳳眼,就那樣從容鎮定地迎上他的幽深目光。
他試圖用他的目光去吞噬她,去看透她,然而看見的,隻是一層一層剝不盡的冰冷,和柔和。
一瞬間,前世今生,刹那永恒,沒有火花,卻隻是那樣熟悉的寂寞與高傲。
那雙幽光深斂的藍紫鳳眸之中,那雙冷光凜冽的幽黑瞳仁之中,投入彼此的刹那光影,彈指芳華。
那碧衣的少婦衣袖一抖,他何等眼力,當那道銀芒刺入那青衣小婢的頸間,雖然隻是電光火石的刹那,他卻看得真真切切,不由地心頭一緊。而當那婢女倒在她的肩頭,當他的眉頭已經不著痕跡地擰起,她卻出人意料地踉蹌了一步,沉了沉身,這才勉強穩住身形。
他已經舒展了眉宇。
她手裏的傘,在雨水裏,那樣孤獨地絢爛著。
也許,她隻是一個精通醫術的普通女子,沒有絲毫的武功,也不曾牽涉江湖。他在心裏這樣評斷。
麵前的碧衣女子已經抱住了那個昏迷過去的婢女,半拖半抱地把她安置在廊下的柱子旁邊,讓那婢子無力而又無害地倚靠著。
她理了理有些散亂的鬢發,垂雲髻間一支長長的珊瑚步搖,有一種別樣的妖嬈。
抬起頭,她任憑雨水傾瀉,依舊款款而來。
步履,不急不慢,從容平緩。
神情,不驚不懼,平靜無波。
庭中的雨水裏,她毫不在意地跪了下來,沒有濺起絲毫的水花。
“一切終於來了。”她的聲音裏,有深深的倦怠,和某種幽暗的魅惑。
麵前的黑衣修羅,神情中變幻莫測。
“我應當,了結一切。”她從容叩首,長身而起,手中銀光一道,她濕透的衣裙貼在她的肌膚上,曲線,勾魂攝魄。
她看著雨地裏那個曾經救人無數的男子,她的丈夫,鳳眸中終於有些些許的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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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鴻,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我當然知道今天的結局,在我能看透的範圍裏,我知道,雨很快就會停止,而我們,很快就會死去。
如果他是對著你來的,我,你的妻子,也逃不掉;如果,他是針對整個方家,那我更是,無能為力。
當我再一次走進籬菊別院的時候,我就發誓我已經聞到了血腥的味道,滿園的藥草和花香都無法掩蓋的血腥。滔天的雨水都無法洗去的冷酷。一個神醫的家裏是不應該有這種味道的,更何況,還有一種在空氣裏揮之不去的殺氣和淩厲,這是我那個和和氣氣的書生一樣的丈夫,你方吟風方如鴻,所不可能帶來的氣息。
我站在門口,沒有動,因為我已經猜到了結果,更準確地說,我幾日前的預感,已經和這一切不謀而合。
雨幕瀟瀟,我卻收了傘。
理了理鬢發,端正了妝容,我隻能緩緩地走了進去,去迎接那個製造了這一切的男人。
他宛如毒蛇的低語,我聽不見,卻隻聽見如鴻那一聲“煙兒”。我和他不是一對好的夫妻,但是,也許這不是他的錯,是我帶了太多的秘密,走進我們彼此的生活。
“陛下,”我站在離房門還約摸有一箭的地方站定,然後用最平靜無波的聲音開了口,“您,來了。”
那個一身黑衣的男子轉過身來,我跪了下去。
“你知道我要來?”
“一切,如您所願。”
這是我能夠說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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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支銀針深深刺入方吟風的發間,那麵如金紙的男子的表情,模糊到如同天邊。
背叛,恥辱,和絕望——那就是那種眼神裏包含的一切。
麵對自己同床共枕過的夫君,柳清煙的手卻沒有絲毫的顫抖。
她的認穴功夫很準,她的心也最狠,她似乎可以無視他的眼神,隻是全力地,刺下去,掐斷他與人世的最後一縷遊絲。
在那個黑衣修羅看不到的地方,柳清煙的目光裏,淡淡地帶起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如鴻,在那個人手中被折辱,一定是你更無法忍受的結局,那麼,就讓一切的罪孽,由我背負。
沒有聽到的低語裏,她送自己的親夫,上了那漫漫的黃泉之路。
雨,大雨,滂沱大雨。
一切驟然凝固,雨聲,驀然消停。
她再跪下,那種眼神遙遙地掃視而過,似乎隻是一瞬,就明白了所有的前塵過往。
“民女參見吾皇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清朗溫和卻不帶有任何的感情,然而,在他聽來,卻是充滿了冷豔的魅惑。
“你知道我是誰。”黑衣的修羅低下頭,看著那拜伏在腳下的女子,氣度冰冷漠然。
“毓寧王朝,天下之主,鴻佑大帝,金龍支家主,淵世離。”朱唇輕啟,吐出一切,恍若隔世。
“你竟然知道金龍支。”沉聲之間,殺機暗藏。
聰明人,就不要妄想在聰明人的身邊隱瞞一切的秘密,太完美太清白的曆史,確實是讓人生疑的。
錯了一次,就不要再重蹈覆轍——這才是最重要的。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何必固守一處,身死人手。
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不是一個漂亮的花瓶,隻寥寥數語,不僅機敏地聽出了弦外之音,更沒有絲毫掩飾自己的才智膽識,甚至那樣離經叛道的冷漠無情。
她不是金玉其外而沒有思想的瓷娃娃。
她是一把華貴雍容卻寒光暗斂的利刃。
但是,這樣的女人太可怕,因為他沒有把握掌握她的心。
是的,九五之尊的天子,又一次承認他對一個女子的無可奈何。
然而,那一直保持著跪拜姿勢的女子卻緩緩地揚起螓首,那長黛下的眸子裏無數次流光暗換,雲霞瀲灩:
“方門長房嫡子,‘妙手郎君’方吟風,不幸遇刺身亡,其妻柳氏清煙悲不自勝,自刎殉夫。”她略略抬起頭來,那張並不豔光四射卻也素雅清麗的容顏沉靜如水。絳唇輕抿,她卻漾起一種若有所思的笑意,似乎在等待麵前這個天下之主的決斷。但是淵世離隻是看著她,瞳孔微微一緊,卻始終不再言語。
“那麼,我是應當稱你方夫人,還是柳姑娘?”唇線一抿,更顯冷峻,那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背後,有一代帝王的重重算計。
她的眼神最後望向遙遠的天邊,卻不帶任何留戀,再一次俯下身去,深深叩首:“民女,夕顏。”
“惜顏?珍惜的惜,紅顏的顏?”
“民女不敢,民女不敢讓皇上憐惜這天下紅顏,也不敢求皇上憐取眼前。”她依舊俯首於他的麵前,沉聲道,“皇上,民女夕顏,夕陽的夕,容顏的顏;小字歸晚,歸帆斜陽,漁舟唱晚。”
“夕顏,這是個慘淡的名字呢。”淵世離看著那淡漠的黛眉,勾起了一抹譏誚的神色,“你這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女人,不該配這樣的名字。”
她抬起頭來,並不笑,也沒有什麼別的神情,眼神依舊是那種冰冷而深邃的幽光瀲灩。淵世離試圖去看清那雙眼睛的深處的暗影,但是她隻是緩緩地錯開了目光,遙遙地望著院牆纏繞著的藍色的牽牛花,伸出手去淡淡一指:“皇上,您可知道那是什麼?”
淵世離順著她的手看去,答道:“那藍色的麼?牽牛。”
“皇上可知道,那花兒還有一個名字?”緋紅的廣袖斂了皓腕輕揮,她的笑意也淡淡地消失了,低沉而蒼白的聲音緩緩地彌散在空氣裏,她說,“皇上,那花兒,叫做朝顏,而民女的名字,叫做夕顏。跟朝顏相對的花,跟清晨相對的花。”
那是我,與清晨相對的宿命,我所選擇的,宿命。
夕顏,色白,黃昏盛開,翌朝凋謝。悄然含英,又闃然零落。
但是我不悔,不悔用一生苦楚,換一刻盛開的刹那芳華。
哪怕之前是無人問津,孤燈冷影,哪怕從此是寂寞寒窗,花謝人亡,我也要那一刻的綻放,那一刻在夕陽下,如血的殘陽下的,怒放。
他叫我清黎,你叫我清宸,可是我成不了清明曉風。
曉風殘月,我是那殘月。
海日殘夜,我是那殘夜。
夜,所以歸晚。
而我不要那永夜寂寞,都付了流水無情。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夏花燦爛。
而我,就要做那一生隻開一個黃昏的花,夕顏。
用那樣的一瞬,並不傾城絕色的一瞬,綻放我一生風華。
——不是絕色,那便絕代,讓這古往今來,再也沒有這樣的紅顏,用另一種方式,證明她的,傾城天下。
許多年後,夕顏,這種名不見經傳的花,成為了後世很多的典籍裏都在議論的主題,雖然那是那些泛黃的書頁所沒有見過的花。
那些終日浸染於書齋的老學究們知道,那是一種象征紅顏零落的花——但是,他們不敢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那些終日流連於勾欄的失意浪子們說,那夕顏花是世間最淒豔的花,緋紅色的花瓣就象天邊淡薄的晚霞。血色的晚霞。
連帶著一個名字所代表的傾城傾國,妖豔與沉靜,睿智與冷酷……乃至,她最後匆匆的離去。
但是,所有人裏,隻有一個人,聽過真正的解釋。因為她,曾經這樣地告訴他
——“夕顏,是隻開一夜的花,一生,隻為一夜。”
——“母後娘娘,那它不會覺得悲傷麼,它難道不是永遠見不到陽光麼?”
——“不,少子殿下,它要的,就隻是夕陽,夕陽裏的綻放。”
可是,當年的少子,後來的帝王,年輕的他,讀不懂她眼神裏絕色的寂寞,曠古的寂寞入骨。當無數年後,再沒有人用哪樣的眼神和聲音呼喚他的靈魂的時候,他依然讀不懂這個名字所代表的絕世風華。
而這世上,也隻有一個人猜到了這個名字的真正含義。
隻是,那個時候,那傾城的紅顏已經凋零,他在黃泉的刺骨流水間,刻下他和她存在的痕跡與糾葛。
那個猜到了結局的男人,在寂寞寥落的黃泉裏,無比後悔。盡管他自己的一生似乎都不知道“後悔”這兩個字該怎麼寫,但是,他終於發現,原來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最波濤洶湧,而最危險的地方,卻能讓人毫不變色。
夕顏,代表的是,複仇。
而他一生裏所有的錯誤,都和這個名字的主人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