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春卷 第五章 又是梨花方欲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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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又是梨花方欲謝
我恍然地記得,許多年後,有人說,我的洞簫吹得真真正正是天上人間——也許,那是因為他從來沒聽過我那一日的那一曲,隻為你。
世軒,我不在意你是誰,因為隻有在你身邊,我才是我自己,不是任何名字下的,一個附屬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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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佑五年(天和曆724年),孟夏(4月),南州洛郡】
“重陽,你是不知道,我恨的有多狠。”南宮世軒歎了口氣。落英門山下的青陽觀中,一個年輕道士坐在一旁,遞過一盞清茶:“世軒,我勸不得你,隻是龍老爺子如果知道他為你鑄的劍染了那樣的血,大概定然是失望的吧。”
“不知道。”南宮世軒垂下眼簾,“龍老爺子也沒有那閑情跟我生氣了吧,重陽,我現在擔心的隻是清兒。”
“你要讓那孩子去給你試探,那就讓她去吧,我隻是覺得這姑娘身子不好,不要讓她見到太激烈的場景。”重陽子雖然年輕,跟南宮世軒的私交卻深,也許是論道,也許是閑談,但總歸也算是知道清黎的事情的,有時候清黎用的藥還是他這個道士所配,心中自然也頗為關心。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重陽,我隻求你,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情,替我照顧清兒,替我,跟落英那幾位一起照顧她。”
“好,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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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門的主殿“承天殿”,又一次開啟了它厚重的門扉,一如十五年前。蠟燭和銅鏡的光芒,幽暗而神秘;千和香的淡漠芬芳,緩緩彌散在空中。
珠簾輕啟,蓮步輕移,她沒有再穿平日的白衣,長發也不是簡單隨意的束發。也許是因為南宮掌門知道她不喜歡曆代聖女金縷長裙的浮華,因此命人為她新製,樣式雖然依舊按著舊製,顏色卻換了更為適合她的雪青——顏色清冷,卻在她瘦削單薄的肩頭呈現出一種別樣的美麗。雪青的長裙,縹縹緲緲,緩步而來。七尺青絲披肩,發間細細地別了珍珠玉飾,流蘇低垂。然而她一路行來,裙上玉佩無聲,鬢邊流蘇不動,波瀾不驚,風雨不亂,已然端坐台上。
眾人矚目,她懷中所抱,雖然並非傳世的四大名琴,卻也是一張上好的古琴,“獨幽”,靈機式,被她緩緩放置於麵前的紫檀琴桌之上。纖指一揮,已經燃起了麵前一爐上好的水沉香,靜氣凝神片刻,待那香氣淡淡彌散開來,《幽蘭》之音亦幽幽響起,悠遠縹緲,緩緩蕩漾。
那樂音微染清冷,帶著三分清越風範;雖是微見幽思,仍是五分雍容絕代。
看她年輕不過豆蔻的容顏,卻覺得心疼和莫名的心碎。是,她有著胭脂水粉不能奪去分毫的美麗,卻也有珠光無法改變的蒼白。她一雙丹鳳眼,藍紫重瞳間閃爍著深深淺淺的光芒,明明該是眼中隻有琴,心中隻有音,那明明暗暗間,卻讓人覺得略有些高挑的柳眉顯出某種妖嬈風姿。
是晃了眼,還是動了心?
再一錯眼,隻看見那女子,不是“二月初時”的鮮妍活潑,而有著仿佛自空穀而來的沉靜風華。
絕世而獨立,幽穀雅蘭,風骨馨香。
素手輕揮,冰弦款動,她儀態萬方,卻又飄緲不定。錚錚然暗自飛聲,隻見得她唇邊一縷淡漠笑容,懾人心魄。
餘音未散,而蘭章已然出鞘——光華清冷,卻又柔和溫潤。腰間的玉佩清淩的聲響,如昆山玉碎。
她骨骼如冰,肌膚如玉,輕如鴻毛,正是翩若驚鴻。裙邊袖口上青碧色絲線繡出的淡淡的蘭草花紋在光影的交錯裏模糊而神秘,正和她雖然帶著淡淡的蒼白卻優雅從容的微冷氣質。然她手中所舞,與其說是劍,不如說是舞——揚首、轉身、移步、抬袖,眸光瀲灩,如粼粼波光,如靄靄嵐氣,看似平靜,卻是動人心弦。恍然間,曼聲歌來,唇間的一抹殷紅,和她眉間的一點朱砂相應,驀然間透出一種不似人間的美麗,仙姿飄逸,卻如同巫山雲雨的詭譎。
她看向台下,二樓二苑的師兄妹們,驚羨、沉醉、動容,甚至隱隱的嫉妒,她都無一例外看在眼裏,隻是一笑如風,淡漠掠過這塵世的浮光絡繹;四位師父的目光神態,一一收入她眼底,那種由衷的欣喜,讓她的笑容微微加深了一些,在眸子裏暈染出一片薄薄的笑意。
然而,她的目光隻為一個人所真正停留。
那一襲海藍的長衫,那雙陰柔如女子卻總能顯得剛毅的鳳眼,還有那每次注視她時都帶著深深的疼惜和愛憐的目光,對上她的藍紫重瞳,笑容裏似乎多了一種意味。
心細如發似她,並不是不知道,那每一次的她與他的對視裏,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深深的絕望的愛意,都不是為她燃起。他對她,隻是一個師父對徒弟,或者父親對女兒的情感。
——隻是,他不能自已地看她的眼睛,於是每一次都會迷醉在她身後的某一個遙遠縹緲到杳然的影子裏。
——隻是,世軒,我不要叫你師父,我隻想喚你的名姓,吞吐唇間那個名字給我帶來的淡薄的一點慰藉。
這一次,他終於看著這懷抱古琴“獨幽”的女子,驚豔。
這場落英曆史上的最後一次“經天祭典”,成為當時以及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整個落英人人在談論的話題,並且也化身為落英門消失之後無數次流傳的江湖奇跡。
然而,當許多年後,那個當事人聽到這種種的流言,多年不曾落淚的她,驀然間泫然淚下——隻為那個早已在生命中逝去的名字,以及那個名字的主人與另一個人之間,糾纏終生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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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兒,幫我一個忙,好嗎?”南宮世軒扶著款款步下高台的藍衣少女,淡淡地垂下眼簾。
而她不問來龍去脈,居然還能夠無比冷靜地點頭。
他指間的玄鐵指環一道淡漠藍光,佩劍“酬情”已經握在他的手中,仿佛淚痕一樣的痕跡,在劍鋒上無聲地歎息著過往。她卻隻是微微閉目凝思,隨即一揚手,掌心已經幻化出長劍一柄——以神馭劍,她已經完全掌握了訣竅,“蘭章”在她的靈魂裏已經留下痕跡,不過是一道光華而已。
“清兒,我要告訴你,我希望你能夠攝定一個人的心神,然後在他真實的記憶裏,為我找出一個已經逝去的人的命運結局。”
清黎隻是平靜地點頭,收起掌心光華,然後伸出手去,在虛空中點向他們走向的走廊盡頭,那一扇看似虛掩的房門。
一個被點了穴道的玄衣男子,神色倨傲,卻無比蒼老地看著推門而入的來人。
南宮世軒用劍點住麵前男子的要穴,冷酷,完全不似平日的儒雅風範。
她自暗影之中毫無聲息地走出,藍紫重瞳間飛雪彌漫,卻帶著驚人的明亮,仿佛可以深深刺入人的內心。
“你!”方先生一聲驚呼,直直地看著那雙眼睛。
她長眉一立,卻隨即將長睫垂下,眉間騰起冰冷的氣息,而麵前玄衣男子初時似乎想要掙紮,卻隨即相抗不過,眼神渙散開來,正是碧水攝神訣的力量。
“方先生,我還尊稱您一聲先生,但你必須給我說清楚,秋葉荻她究竟是怎麼死的。”南宮世軒強自壓抑心中沸騰的情感,字字擲地有聲,卻有種抑製不住的冷酷和癲狂。
“老朽這許多年,懸壺濟世不敢妄稱,但是,這事情,卻是累累罪孽……”那男子神色蕭索到空白,聲音毫無起伏。
他南宮世軒,找這個唯一可能說出真相的當事人,整整十年。
他方聖濟,在碧水攝神訣的力量之下屈服,隻能緩緩陳述,那夾在曆史中間早已枯黃的往昔,一位行醫濟世救人無數的杏林國手一生之中最沉重的血腥。
……
昊海十七年孟春,雲軒門主東方氏之妻秋氏生產,東州覽郡名醫方聖濟得東方掌門之遣,依計呈參湯,東方夫人血崩而亡。
三月之後,雲軒門主東方越然攜至交二人,東州默郡陰陽術士尹雲默、東州覽郡名醫方聖濟,歸於朗郡,操持東方夫人喪儀,極盡隆重。然幼女東方氏被鎖入閣樓,人所不知。
昊海二十二年仲秋,女走失,看護王氏因失職被戮。
……
一切都平板而毫無色彩,南宮門主看著麵前老邁的方大夫,而被清黎控製心神的方聖濟就那樣站在他的麵前。僵持著,對峙。
驀然間,方聖濟神色變幻,一次掙紮之下,眼神竟然恢複清明。南宮世軒眉頭一皺,卻不是因為方聖濟掙脫控製,而是下意識一般擔心地看向操縱一切的清黎。
一道玉色流光刹那間刺破半明半暗的交錯光影,在南宮世軒手中長劍上擊出清越卻冷酷的聲響。南宮掌門手一抖,加之心思恍惚內力又不足,長劍已然脫手,而虎口處一道血痕滲落。
“清兒!”南宮掌門一聲驚呼。
但是,方聖濟發現自己並沒有脫離危險,雖然精神沒有再一次被控製,可是一柄新的長劍已經點住了虛空,而森冷妖異的一股劍氣已經破空而來,頂住了他的咽喉!
“先生,”女聲略顯尖刻,卻清冷如一地碎冰,清黎神色冷峻,手持長劍,直視麵前的方先生,“請您再說一遍,那個母親的名字。”
南宮世軒一時失神——身邊尚未換下禮服的少女傲然挺立,那雙一向清朗寧靜的眸子裏完全不是平日的雲淡風輕,而是在不知何時綻放出一種讓人眼花繚亂的光芒,波光瀲灩,光影明滅,看似平靜,卻是波濤洶湧。那不是憤慨,不是悲痛,而是一種懾人心魄的絕代風華,美麗到了極致,魅惑到了極致,卻也瘋狂到了極致!
南宮世軒立刻低下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饒是他知道清黎功夫精深,饒是他也明白宸華術法的根基,他也無法完全抵抗這種精神而非力量的壓迫;而清黎麵前的方聖濟已經是冷汗涔涔,幾近虛脫,哪裏還能夠回答她的問題?
“清兒,你不要這樣。”南宮門主終於調整好了呼吸,可是依然不明白這個女孩子的忽然爆發。他南宮世軒自然恨方聖濟,因為這個人雖然是一代名醫,卻聽命東方門主而親手毒殺了葉荻。但是清兒她……
縱使有再多疑問,他也還是開了口:“清兒,這老家夥已經承認,十五年前殺了我前任未婚妻,一生摯愛,也是雲軒掌門東方越然的正妻,東州葉郡秋家小姐秋葉荻。”
“南宮先生。”她不喊他師父,也不喊掌門,隻在驀然之間換稱一聲先生。嘴唇慘白,容顏憔悴,她的聲音卻依舊平穩,“那自然是您的愛人,雲軒門主的亡妻,卻有誰知道,那是我的生身母親……”
“你是她的女兒!那個……”方聖濟的聲音蒼老而尖銳,目光裏驟然的迷亂如同洶湧的潮水,“‘卑賤如塵,紅顏傾城’!”
八個字,聲聲淒厲如寒夜梟鳴。
“是我。”清黎轉向南宮掌門,目光平靜如死水而顯得沒有一絲生氣,然而,她的動作依然是嫻熟自然的,仿佛活死人一樣的讓人感到詭異,她抿唇,字字清晰而略帶鋒銳,“南宮門主,我是清黎,那未曾認過我的父親,是您,還是東方掌門?”
字字清晰,字字誅心!
南宮世軒一愣,隨即臉色慘白:“方聖濟!你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殺掉葉荻的嗎!”
方聖濟神色森然,冷冷看向清黎,目光裏鄙夷不屑,卻還帶了一種莫名的畏懼:“東方家不可以允許有玷汙神聖血脈的孩子的存在!”
言語雖厲,底氣卻是不足。
“‘玷汙’?”南宮掌門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竟然冷冷地笑了起來,那笑容蒼涼蕭索,殊無歡愉,揚手一指,他厲聲反問,“他雲軒門主什麼時候有如此自知之明,居然發現自己的血液不純粹了?!”
“你什麼意思!”方聖濟凜然反問,卻驀然發現南宮世軒言下的意思……難道……神色一豫,音調已經放低了一點,可是語氣還是絲毫不讓,“你否認你動過東方夫人!”
“我沒有否認!”南宮世軒突然間止住笑聲,“我那是根本就從沒碰過葉荻的身子!我們二人交往都是他堂堂雲軒門主搶親之前的事情,你方聖濟壞我名聲事小,但葉荻完璧之身,不容你信口玷汙!”
明白了,全明白了,在場的三個人,驀然間陷入死一樣的靜默之中。
為了一點捕風捉影的懷疑,葉荻死了,而她的女兒,為逃脫囚禁,流落街頭。
十五年前那個看起來和今天一模一樣的四月裏,究竟是怎麼樣的糾結?他東方越然自外歸來,於是一切已成定局,物是人非,芳魂已散。
南宮世軒看著麵前少女,心頭一時忽悲忽喜。
——清兒,你竟然是東方越然和秋葉荻的女兒,東方清黎。
怪不得,鳳眼重瞳,像極東方老爺子,而那藍紫的眸色,分明……像極我午夜夢回時那一雙夢幻般的眸子。
當初一見,我竟習慣性地稱你“清兒”而不是“黎兒”,果然,也是沒有錯的。
清兒……
清黎略略蹙眉,一時間心頭千回百轉,竟然不比南宮世軒的表情少豐富一點。對他是一場打擊,對她何嚐不是如此?
原來,這世間果然是如此,有許多事情,知道了真相,真的反不如被蒙在鼓裏。如今,我們又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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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門。”一聲帶著縹緲虛幻卻依舊清朗溫柔的呼喚。
靠在窗前看著梨花開遍的南宮門主轉過身來,望著負劍行來的白衣少女,微微一笑。隻是那笑容雖然還和平日一般如沐春風,卻已經帶著難以形容的悲傷寂寞。一聲輕歎:“你的劍……”
是的,隻是短短一夜,她的蘭章長劍已經不再是能夠斂入掌心的一道光華,而是必須以實體出現的冰冷的兵刃了。
“心思已變,再難無招入無招,隻求有招入無招。”她低低回應,風範從容,不見絲毫慌亂不安。
“情應雲煙輕,毋作迷情語。”他隻能這樣安慰她。可是,如果他都無法企及,又如何要求她,一個十五歲的少女,達到這樣的高度?這不是修習術法,縱使她清黎天分再高,沒有經曆過,又如何懂得放下?
清黎沉默不語,隻是淡淡一揚柳眉,回應一個微笑,絲毫沒有昨日的妖異冷酷。但南宮世軒卻感覺到,那種和曾經一樣的淡漠已經悄然改變,那愈加成熟的容顏中絕世風采似乎第一次有了一種來自心底的東西去主宰這種美麗。
她神色之間雖是淡然依舊,眉宇卻已經浮現出一種淩厲,是的,就是淩駕於眾人之上的淩厲氣勢——藏匿於魅惑之中,卻是冷傲孤絕、睥睨天下的絕代風華!
他似乎是再一次在她麵前失神,可是良久,終於歎了一口氣,抬手將方才斂在袖中的物事輕輕摩挲一番,遞了過去。
一抹柔和的白,停駐在清黎略有些蒼白的指尖。
那是一支極其貴重的簪子,就算是清黎這樣的,從來不懂得鑒別脂粉釵環的女孩子都感覺到了。不過,清黎所震撼的,似乎並不是那支玉簪的貴重,而更多的是來自那簪子上逼人的靈氣的懾人。是的,那上麵是一個人的回憶。
她抬眼看向麵前的南宮掌門,南宮掌門卻隻是淡淡一笑——既然到了這種時候,他如何不知她是自己的世妹?然而青衫的兄長是否應該告訴她,關於他們血脈的永生糾葛?
她的指尖一道霧氣悄無聲息地探入手中的簪子,重重疊疊,紛紛繁繁,她卻憑著精神操縱的絕佳天分和修為,立刻明白了最重要的內容,關於南宮掌門和自己的所謂生父之間,宗族錯雜的糾結過往。
金戈鐵馬,朝堂風雲,江湖爭鬥,和天下一統的夢想,混合在一起。
景和二十三年,也就是天和曆657年,繼安親王淵流潛之子淵雲朗辭封,並在封地之一的朗郡開雲軒門;廉親王淵丹碧之子淵雲落,也已經效仿著在封地之一的洛郡立下落英門的招牌。景和帝淵雲霽的示意沒有人不明白,淵家血脈裏似乎就該明白什麼是帝王心術,至少這四位開國親王的兒子們都是心知肚明。
一道上書,稱病,然後改了姓氏,從此雖是淵家後代不假,卻再也不會出現在朝堂。
但是,他們畢竟是不同的。
東方雲朗,雲軒的開山祖師,清楚地明白自己的使命就是在這個江湖裏給自己的兄長留下一份候補的力量,永遠支持並且效忠於淵氏坐在清毓殿上的金龍支家主,來平定這紛亂的江湖。
南宮雲落,落英開山祖師,卻同樣知道自己應該做的事情——是,他比不得東方家,他們南宮一支應該做的就是好好避嫌,安身立命,不過問一切的紛爭。
……
他隻是那樣看著她,看她眉間淩厲之色盡斂,他知道她已經如他所願,明白了他的意思。
清黎低頭,手中的玉簪是一支紅吟羊脂白玉簪,皇室貢品裏都少有的奇珍。那玉簪修長纖雅,晶瑩剔透,白玉之中漾著血絲一樣的紅,隨著光影的交錯,似乎那一抹紅色像是點唇的胭脂,又像是眉心的朱砂,隻是抽成了遊弋的蛇,流轉風華。而恰恰是就著這一道紅,堪堪然刀鋒一掠,勾出一片霜楓,一片瑟瑟江楓……
“這是我原本要送給你娘的。隻是,她走了……”這是不是一種尷尬?他的愛人,卻是她的生母,這對兄妹之間,何其糾葛。
他歎了口氣,五指微攏:“清兒,如此算來,你正是及笄。”南宮世軒眉間神色稍霽,雖然依舊是淡定裏蕭索容顏,鳳眼之中卻已經光華流轉。
“清兒,哥哥為你綰發。”
清黎心下一顫,柳眉輕蹙,但隨即就勾起一抹從容笑意,微微頷首。
南宮世軒移步至她身後,一雙習慣於持劍的手卻是格外溫柔。他先是將那些流蘇珍珠之類緩緩拆下,然後攏著她那一頭如水青絲,將頭發細細分為幾股,然後用那支簪子一股一股地交互盤起,不多時便成了一個端莊美麗的發髻,似乎是他從前早已做慣的事情一般。
她不用猜也知道,梳女子發髻居然這樣熟練的手法,一定是因為她的母親。
“妹妹,”他的稱呼方法聽著真的有些生澀拗口,他自然意識到了這樣詭異的氣氛,於是很快改了回去,“清兒。事情倉促,這其中許多事情又不方便讓你另外幾位師父知道,竟然累你及笄之禮如此寒酸。”
他神色中確有不忍,愁思滿腹,竟然一時難以開口。
確實,縱使他們是江湖中人,這一個女子的及笄禮上居然沒有正賓來梳頭加笄,沒有有司為笄者托盤,更無從尋找一位笄者的好友、姊妹作為讚者來協助正賓行禮……的的確確是寒酸到了極點。
然而她似乎毫不在意,隻是淡淡一笑:“世軒哥哥,有你為清兒親自梳髻,清兒,此生無憾。”
依舊是如珠走盤的流利,她沒有任何生澀的語氣,一聲“世軒哥哥”,叫得似乎天經地義,由來已久。
“笄禮的時候,必須要有人為你取表字,清兒,”他看著她,略一思忖,“你的表字是,‘清宸’。”
“清風明月的‘清’,就是你原來的名,也可以是‘百工相和而歌卿雲’,你是讀過的。”
“《尚書大傳•;虞夏傳》。”她接口,自然而然,“‘百工相和而歌卿雲,帝乃倡之曰:卿雲爛兮,?縵縵兮’。‘卿’通‘慶’,祥瑞福澤之意。”
“沒錯。而‘宸’字,是宸華的宸,也是……帝宸的宸。”
不需要更多的解釋,東方清黎轉身下拜:“世軒哥哥,清宸謝過。”
終於可以喊他的名字,名正言順,卻必須接受他是自己的同族兄長的事實?
神色一黯,縱使隻是一瞬間,他也看得清清楚楚,她一切情態盡收他眼底。
“清兒,不要恨你父親。”南宮世軒伸出手來扶起那少女,緩緩環住了她的腰,“你父親他雖然多疑,但是你要知道,他有說不出的苦衷。”
有些疲倦憔悴的年輕容顏上浮起一抹悲哀的笑意:“世軒哥哥,按照你的意思,我就該放下一切,接受他曾經‘迫不得已’殺死我母親,囚禁我五年的事實?”
他終究是不知道她心中所思。
“清兒,”南宮世軒歎了口氣,“你知道的,‘淵’這個姓氏很偏僻,盛光王朝末年隻有那留守在當年的軒城的寧國公一支。如今淵氏是皇族,也一樣是同姓寡少的局麵。你剛才看到了的,我本來應當姓淵,是現在紫桓城中那位鴻佑帝的同輩。你的父親是我的世伯,而你,和我也是同輩兄妹。”
——很多事情不用細說,我要是從今涉足其中,自然會慢慢讀懂;我若是從今歸隱山林,講來又有何用?
所謂咫尺天涯,從前我們之間是師徒名分、年齡差距,這一切似乎還可以彌補,可以讓我放手愛你一場,雖死無怨。如今,世軒,我們兄妹的身份血脈,又如何讓我了結孽緣?
“清兒,我和伯父之間的事情,你不知道也罷,但是我們也許都是把一輩子壓在一條命上,一生都想逆天而行,改天換命。但是,事到如今,也許我們再也不可能成功了。”那張與東方掌門有三分相像的麵容略略一沉,卻隻是更加用力地摟住年輕的女子,“宸星變,蕭牆怨,落英雲軒,君心如淵。”低低吟了一句,南宮世軒已然無奈地笑了,“清兒,我很快就要離開了,但是我一定要留給你一句話,你一定不要太過自苦,命運這東西,一是命,二是運,太難看透。”
他修長有力的手指從那絕代的玉顏上遊走而過,指尖的薄繭摩擦著她細膩蒼白的肌膚,抹過那淩厲的眉間:“清兒,不要讓你的一生像我和你的父親那樣活在掙紮和絕望裏了,權謀固然可以讓你鳳舞九天,卻也會讓你在難以勝寒的高處,失去一切。”
她羽睫低垂,字字句句聽在心頭。
退下左手無名指上的玄鐵指環,他握住清黎的手,然後把她的五指緩緩合攏。
“清兒,我把這個指環和裏麵的一切都留給你。你若能一展眉彎,哥哥千金無憾。一笑為重千金輕,我的好妹妹,記得哥哥說過的話。記得,要好好活著。”
權謀之中,鳳舞九天,然後失去一切。
這是淵家的宿命,當然,準確地說,這是淵家那些站在權力頂峰的男男女女,最終無法逃過的詛咒般的命運。
那些平凡的淵家男女也許可以平淡地終老,然而世人皆求那一刻花團錦簇,誰管下一瞬烈火烹油、焚身之禍?
冥府之焰,紅蓮之火。
飛蛾撲火。
為人生最微弱的燈火,你必須走進地獄的深淵。
所以,這個家族的姓氏是,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