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回終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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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上,吻的溫度還沒退散,她卻突然發現自己握著的手不知何時悄悄流走,而那個一直抱著自己的溫暖身體也不見了蹤影。
眼前的幻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目之所及的一切畫麵,仿佛一個線球一樣,被人抓住一個線頭就能徹底解體。很快,又按照既定的法則,彙聚成新的畫麵,最終組成了一個全新的空間。
而這一次,不是在湖心小築,而是回到了夢的起點,那個她最不願意觸及的記憶深處——
馮虛宮。
嘈雜的打鬥聲將她迅速代入幻境之中。她這才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當年馮虛宮被滅門的那一晚。
而幻境裏的“她”此刻正在疲於逃命。
身後,不停地傳來刀劍砍殺之聲。妖王浮燼大舉入侵仙門,帶著數千妖兵,像蝗蟲一般襲來,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謝晉知道,前期這些妖兵上場隻是為了消耗大家的體力的,狡猾的浮燼很快就會把妖獸放出來,到時候這裏就真的成了人間煉獄。
她或許可以趕在妖獸被放出來之前,去查清原因。看看妖族究竟是如何憑空將這麼多妖兵和妖獸搬來昆侖山的。
她目送著幻境裏曾經的那個“她”跟隨著大部隊往山頂方向逃,轉身正麵迎戰身後的妖兵。
人不能重來一次還那麼窩囊。前世膽小怕事在師尊師兄們的保護下苟活已經夠了,這次就換她來守護仙門吧。
她試圖撿起地上一個死掉的師弟的佩劍,用力朝妖兵的臉上砍了過去,卻仿佛什麼也沒碰到一樣,整個人隻是向前虛晃了一下。
她不死心,又來,還是根本撿不起來。
不光如此,也根本沒有人能看見她,也沒有妖兵來攻擊她。
就好像,她隻是一道影子,不能跟任何實體接觸。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留下來殿後的師弟們與妖兵廝殺在一處,他們眼下還能占有一些輕微的優勢。可等到妖獸被放出來以後,局勢就會徹底扭轉。
幻境的一切都是假的。她現在看到的一切都隻是曾經發生過的事,而她並不是穿越回來的,所以她做不了任何事,也改變不了什麼。
這個幻境是雲錦帶她來的?他這麼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她來不及多想,轉頭便去找浮燼了。
前世的這個時候,浮燼已經把浮淵也就是沉畔趕出了妖界,他剛坐穩了妖王的位子,正是急於立威的時候。可若是為了立威而選擇攻擊馮虛宮,未免小題大做了些。
馮虛宮有自己的護山大陣,也不是妖族隨隨便便就能闖進來的。可滅門夜的事,又屬實不能不令她多想,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她現在就像一縷孤魂一樣,漂浮在上空,俯瞰著整座昆侖山。
黑漆漆的山林間,一處時不時發光的草堆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飄了過去,在落地的一瞬感覺到了極強的靈力波動,圓形的白光法陣時隱時現,這裏居然有個傳送陣。浮燼居然將傳送陣布置在了昆侖山上!難怪妖兵出現的如此詭異,以至於大家事先都毫無察覺。
可是有護山大陣擋著,他如何能堂而皇之地進到山上布置傳送陣?
而就在這時,傳送陣附近隱約傳來了兩個人談話的聲音,其中一個她能準確分辨出來是浮燼,另一個卻不知是誰。
她循著聲音的方向飄了過去,很快,在不遠處的空地上,看到了浮燼在跟一個很年輕的男子交談。
這個男子的臉,她是有一點模糊的印象的,好像在哪兒見過。
“薛公子真是好計謀啊,能想到通過獻寶貝的方式,將我的氣息隱藏一並帶入這昆侖山內,這才有了布置傳送陣的機會。否則,那個護山大陣要真是想攻進來,還真要費點力氣呢。你這樣的人才留在凡間可惜了,不如來本座身邊效力如何?”浮燼雙手叉腰,立在半空中,俯瞰著戰局,紫色的瞳像寶石一般閃耀。
獻寶。謝晉敏銳地回憶起,前世的這個時候,的確曾有一個年輕人來山上獻寶,還是師尊親自接見了他。但是所獻寶物為何,並無人知曉。原來竟是借助這樣一個機會,悄悄把浮燼帶上了山。而且能隱藏浮燼氣息的,肯定也是妖族相關的東西。看來,這倆人真是早有圖謀。
被稱作薛公子的年輕男人不卑不亢地答道:“在下與妖王殿下的合作是互惠互利的,隻要妖王殿下按照事先商議好的,奉上足數的妖丹,並與在下今後創立的仙門井水不犯河水,在下就已經感激不盡了。在下塵緣未盡,流連朝堂,恐怕不能做妖王殿下的幕僚了。”
“你既然放不下權勢,何不來本座身邊,本座可以讓你做妖族二把手,給予你遠超凡人官員的能力,這要比在凡界當皇帝還爽,你就一點兒不心動?”
“妖王殿下恕罪,在下實在沒有那樣的鴻鵠之誌,僅僅想在凡界修仙門派執牛耳罷了。人妖終究殊途,妖域也非薛某所向往的地方。”
“行了,”浮燼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算是帶過了此篇:“既然你不願意,我也不強求。不過,你說我弟弟藏在修仙門派裏,我都已經在昆侖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了,他要是聽到風聲,不是早就該逃走了嗎?可是我已經在這裏盯了好一會兒了,怎麼連個人影都沒看見。你該不會是利用本座來幫你掃清對手,故意誑本座吧?”
謝晉聽得心頭又是一緊。原來浮燼選擇攻山的原因竟是為了尋找浮淵嗎?可是浮淵真的在這裏嗎?這怎麼可能呢。
“在下不敢欺瞞妖王殿下。殿下若是不信,放出妖獸來一試便知。妖獸以人為食,更愛食妖。若是浮淵殿下藏在這山中,妖獸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會罷休。”
“的確是個好主意啊。”浮燼懶散地目光在他身上逡流了一圈,笑道:“薛岱,想不到你這狗東西長得一表人才的,肚子裏全是壞水兒啊。妖獸一旦見了血就停不下來,何止會追著我那蠢弟弟不放,怕是整個馮虛宮都要淪為肉包子了。馮虛宮仙尊僅僅是不肯收你為徒,你就這麼禍害人家。你這種人,的確不適合留在本座身邊,會咬人的狗可不討喜。”
薛岱抬起臉來,露出一個猙獰的笑意,對自己被罵這件事不以為意:“妖王殿下說笑了,誰敢咬您絕對是不想活了。有浮淵殿下作為前車之鑒,再也不會有人敢跟您作對。”
謝晉的拳頭捏得咯吱咯吱作響,衝上去對著薛岱就是一陣狂揍。隻可惜,她根本打不著,隻能像打空氣一樣無能地發泄著自己的怒氣。
原來是你,星移宮掌座薛岱!原來你從這麼早就盯上馮虛宮了,還想出這麼卑鄙無恥的法子跟妖合夥來屠戮仙門同族。你可真是太有本事了。
世人都以為薛岱死時隻有五十三歲,那是他記錄在朝廷的年紀。可從來沒有人發現,這個居心叵測的老妖怪原來從這麼早開始就在謀劃他的路了。
在馮虛宮一家獨大的時候,其餘的小仙門壓根沒有發展的空間。而師尊也許是看出薛岱其心不正,所以不肯收他為徒,卻沒想到居然會為他所憎恨,招致滅門之災。
浮淵到底在不在這個山上還重要麼。那隻是一個幌子,一個薛岱跟妖族合作的幌子。即使沒有浮淵,薛岱也會想出別的借口來。並且,他要害馮虛宮,絕不是一朝一夕的想法。
隻可惜,當年的她沒有早知道這一點,否則她一定會在他進山獻寶那天就宰了他,為仙門報仇。
“在下隻有一個請求,還請妖王殿下在清理完馮虛宮後,餘下的事就交給在下去做吧。馮虛宮的藏書樓一直是在下可望而不及的地方,如今整個仙門都要被滅了,那些典籍毀了怪可惜,不如物盡其用。”薛岱提議道。
“物盡你大爺!”謝晉暴怒,又是一記拳揮過去,整個人踉蹌著撲到了地上。
她眼角赤紅地盯著薛岱,眼淚不爭氣地開始在眼眶打轉。
原來有時候,知道了真相要比不知道還讓人難受。
浮燼打了個哈欠,手一揮,傳送陣頓時擴大了十餘倍:“我對那些垃圾不感興趣。不過要是我找不到浮淵,就拿你去喂我的饕餮,你可曉得?”
“在下明白。”薛岱保持著作揖的姿勢,強壓下心頭的緊張。
“站到我的影子下麵,待會兒妖獸才不會攻擊你。”浮燼吩咐道。
“是。”薛岱往旁邊挪了幾步。
傳送陣裏,傳出地動山搖的腳步聲,仿佛有千軍萬馬要從裏麵呼嘯而出。伴隨著震天的野獸嘶吼,烏泱泱的一堆妖獸爭先恐後地從裏麵竄了出來,張著鋒利的獠牙,循著人聲而去。
它們齊刷刷地往弟子和妖兵們廝殺的地方趕去,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撞城錘一下又一下打在城門上,宣判著所有人的死亡倒計時。
“不,不要!”謝晉眼睜睜看著它們衝向人群,自己卻隻能徒勞無措地飄在半空中看著一切。
也許所有人都沒想到妖獸會出現在這裏。因此,當妖獸們成群結隊出現在山頭的時候,還在你死我活廝殺的弟子和妖兵們幾乎同時陷入驚懼和恐慌之中。要知道,妖獸隻服從於妖王,它會無差別攻擊其餘所有人,包括妖。
妖獸是最為反常理的存在。一般體型龐大之物,雖然力量無窮,卻敏捷不足,因而打不過可以躲。妖獸卻同時以速度和力量碾壓凡人和一般妖族,它們嗜殺成性,又擅長群體作戰,所到之處,一切活物都不會留下。
很快,距離妖獸最近的一批弟子和妖兵遭殃了。妖獸們圍成一個圈,把他們圍在其中,像趕小雞似的逐漸縮小包圍圈,然後長長的舌頭從口中伸出,隨即抓住一人卷入口中,一口咬下去,鮮血爆漿,伴隨著那人的慘叫,他被拆吃入腹。這是外形更接近野獸的妖獸的通常作法。
還有一種,外形更接近於人,智慧程度也更高的,喜歡抓住人以後,攔腰折斷,再將屍體的每一部分吞了。當然也有喜歡不殺死,直接生啃的,場麵往往更為血腥。
他們吃人的速度很快,不一會兒就把山腰處附近清理幹淨了,又聚集在一起,往山頂進發。這些龐然大物,在山間攀爬時,竟可以像山羊一樣靈敏,不受地形影響,如履平地。
謝晉看到了曾經的“她”跟幾位師兄弟們聚在一起。大師兄三師兄還有五師兄合力築起一道結界來,將駭人的妖獸群擋下。
“這他媽的是從哪兒來的?妖獸怎麼可能突破護山大陣上來呢?山下的師弟們怕是凶多吉少了。”懷遠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一幕,急得爆粗口。
大師兄懷仁捏著拳頭,搖頭道:“不行,妖獸太多了,至少有幾百隻,憑我們的能力根本撐不了多久。師妹,你現在馬上跟七師弟一起走,去找師尊報告情況。”
“不行,師兄,我怎麼能丟下你們獨自逃走呢。”七師弟懷空看了看“謝晉”,推了推她:“師姐,你去找師父報告情況吧,我留下來跟師兄們一起,多個人多份力。”
“謝晉”怔怔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三師兄懷信,一時之間有些猶豫。要她拋棄師兄弟們一個人逃走,她又如何能做到?就連七師弟都能要求留下,她又怎麼能在這種關頭先離開呢。
“快過來,這邊有裂縫了!媽的,這幫畜生真頂,這麼快就要破開結界。”懷遠罵了一句,急忙跑去修複了。
“師妹。”懷信拍了拍謝晉的肩膀,寬慰她道:“你不必有什麼心理負擔,我們入門都比你早,理應留下來。師父可能還不知道情況的嚴重性,需要一個人去告訴他。你的輕功一向比我們都厲害,你是最合適的。快去吧,別耽誤了時間。”
浮在半空中的謝晉無奈地看著曾經的“她”接受了師兄們的勸說,選擇先行離開。
可是“她”還沒走出多遠,身後的結界就被破開了。妖獸們蜂擁而上,圍住了眾人,五師兄懷遠首當其衝被其中一隻拖走了,他的慘叫聲回蕩在山峰之間。
從空中俯瞰這一切,畫麵更為震撼。妖獸們幾乎是將他們“瓜分”殆盡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的畫麵即使是看過一次的她,再看依然會抑製不住地反胃。
而那個剛剛逃出去不久的“她”,看到身後這一幕,卻是連半點停留都沒敢,連滾帶爬地跑去找師尊了。
這一跑,終是成了她永久的噩夢。
謝晉擦幹了臉上的淚痕,麻木地跟上了曾經的自己。接下來,師尊就會為了引天火殺妖獸而將整座昆侖作為獻祭。而“她”也會成為唯一活下來的人。
就在她追著“她”,一路往山頂飄去的時候。在相反的方向,一個身影正形色匆匆地往山下逃竄。
換了當年的“她”,本身因為精神狀態不穩,再加上兩個人走得方向又是相反的,根本不可能注意到這裏。
而如今在幻境裏,她的視角仿佛天道,所有人的生命軌跡都在她眼前。
所以,她清楚地看到了那個身影正是浮淵,百年前的沉焱。那個時候的他,顯得更成熟一點,跟現在的模樣略有不同,也許那才是他身為妖族本來的樣子。
未曾想,薛岱說的居然是真的,他真的躲在昆侖山。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以飛速逃離了昆侖,便也不再關心,又追隨著自己的步伐,去找師尊了。
進到大殿裏的時候,“她”已經跪在地上,聽到師尊要以禁術獻祭整個門派來引天火殺妖獸的決定了。師尊對“她”的安排是馬上離開,下山。
為了關閉傳送陣,師尊已經布下了禁製,短時間內瞬移、傳送一類的法術將無法使用。所以她需要盡快離開。
一切終於還是如同記憶裏的一樣,到了這一步。謝晉落到了地上,看著曾經的自己離開時那倉皇的背影,心裏滿是淒涼。
一切到這裏就該結束了。記憶裏關於馮虛宮最後的畫麵,就是她離開後,整座山都包圍在火光之中,而因為有護山大陣的影響,妖獸們逃不走,被活活燒死。昆侖山也變成了一片死寂之地。
偏偏,在這個時候,她卻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
雲錦來了。
她沒法去想他是怎麼進來的,又是如何與她錯開的,隻聽見他以極為平靜的語氣跟師尊商量一件事:
“馮虛仙尊既然決定以身殉道,何不在死前幫晚輩一個忙呢?”
“她已經走了,你沒有遇見她,證明你們並無緣。既如此,何故強求?”師尊說。
“修仙之人總說有緣無緣乃是天定。可晚輩更信人定勝天。頭先,您說晚輩有修仙的機緣,可晚輩並無修仙的打算。既如此,何不將晚輩的機緣引渡給小晉呢?她若是得此,很快便能飛升為仙。”
“你這麼做有違天道,會遭反噬的,何苦?”
雲錦的目光看向謝晉,仿佛能看到還滯留在大殿裏的這個影子,微笑道:“這是晚輩心甘情願的。我欠她一條命,如此便算是還了吧。”
他將帶有自己命數的符紙遞給了馮虛仙尊。謝晉這才意識到他們在商議的竟是改命!
難怪,前世她會無緣無故就飛升為仙。就連她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她算不上有天賦的人,怎麼就機緣巧合之下成仙了呢。
原來,是他把命換給了她。
那他呢,他之後又如何了。
馮虛仙尊答應了他的請求。仙尊既然已經決定以身殉道,自是再無轉世可能,死前幫人實現一個心願,是他最後力所能及的事。
而還在山林間逃命的“她”自然不可能知道走後大殿裏發生的這一切,也不可能知道前世雲錦曾與師尊有過這樣一番談話。
事畢,師尊叮囑道:“速速離去,你如今已經換成了她的命數,晚走一步恐有不測。”
“晚輩告退。”雲錦拱手離開。
謝晉有些不安,又很不放心。師尊的話令她不得不去猜想,雲錦之後到底又經曆了什麼。他不是明明都把命數換掉了嗎,如今的他沒有入輪回又是怎麼回事。
她跟著雲錦飄出了大殿。看著他燃了張追蹤符,去追曾經的自己了。
他應該是想護“她”下山周全吧。
她不記得他有拜入過仙門,可他卻已經熟練地使用符紙了,可見他的天賦足以支撐他自學成才。這樣好的天賦,他卻說不要就不要了,難道就是為了還她曾經的救命之恩嗎?
“她”逃跑的一路,山林間並不安全,還有零零星星的妖獸在四處踅摸。早在浮淵逃走的時候,他的氣息就已經被妖獸們聞到了,它們追過來圍堵,但他速度極快,很快就下了山。它們礙於護山大陣被攔住了,隻能在氣味兒消失的附近來回打轉。
落單的“她”很不幸地被一隻同樣落單的妖獸尾隨了。
“她”當然也意識到了自己被盯上了,所以隻能加快腳下的步伐。
雲錦也找到了“她”,同時注意到了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妖獸。他手持利刃跟在了妖獸身後,打算為“她”掃清最後的障礙。
雲錦一劍刺下去,貫穿了妖獸的胸口,令對方發出了淒厲的嚎叫。
雖然他解決了麵前這個,可這聲嚎叫也起了反作用,吸引了周圍遊蕩的其他同伴。
一瞬間,七八隻妖獸同時穿林而來,將雲錦齊齊圍住。
“她”聽到響聲的時候,已經距離護山大陣隻有一步之遙了。“她”回頭看了一眼。
而與此同時,師尊的獻祭術也啟動了,滾滾天雷落下,一道又一道劈向昆侖山,天火瞬間席卷了整座山。
天火足以燒毀世界萬物,將整個昆侖瞬間夷為廢墟。
而“她”也無暇顧及其他事,一腳踏出了護山大陣,飛快地逃走了。
身後是倒在血泊之中,被蜂擁而至的妖獸撕食的雲錦。他伸出一隻被啃得隻剩了白骨的手,朝向少女決絕離開的背影,眼神既絕望又無助。
他終究,死前連她最後一麵也見不到了。
而他,跟啃食他的妖獸,下一刻也被席卷而來的天火所吞沒,化為塵煙。
這一幕,上一世的“她”沒有看到。如今的她卻看到了。
謝晉瘋了似的衝入了火海,想要拉住那隻手,卻徒勞無用。無論她做什麼,都不會對已經發生的事產生任何影響。就連足以吞並世間萬物的天火,也不能傷害她分毫。
在這個幻境裏,她終究隻是一個局外人。
她無力地跪在了地上,望著前世雲錦身死的那一幕,萬念俱灰。
原來,他是帶著這樣沉痛的過往與她再見的。難怪,他沒有與她相認。
是她,害得他變成這樣。他又怎麼會願意見她呢。
可他,為什麼又來救她了?幫她引渡了煞氣之後,他又該怎麼辦呢?
她跟他,到底誰欠誰。
她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嚎啕大哭起來:“對不起,哥哥,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說了無數聲的對不起,也不能彌補曾經發生的一切。
滔天的赤焰之中,雲錦再度出現了。他蹲下來,望著哭花了臉的女孩,想像之前一樣溫柔地看著她,但他已經做不到了。
現在的他,看向她的眼神既悲傷,又寒涼:“小晉,你哭是因為我死了,還是因為單純的愧疚?”
“哥哥,對不起……”謝晉抓著他的衣服,泣不成聲。
她已經無力去思考他的問題。一個震撼的真相帶給她的衝擊實在是太大了,本來該死的人是她,可是因為換了命,雲錦代替她去死了。
煞氣侵體,她幾乎快死的時候,又是他救了她。
如果真如他所說,欠她一條命就要還這麼多嗎?她已經受不起了。
雲錦拭去了她眼角的淚,又問:“你的同門死了你也很難過,所以,其實,在你心裏我跟你的師兄師弟們是一樣的,這是愧疚。你可曾有過一瞬間,覺得我跟其他人不同?”
問完以後,他又有些自嘲地想,這個問題問了又有什麼意義呢。那時她年紀多小啊,就算有一點喜歡,又算的了什麼呢。更何況,從她走上修仙之路開始,就已經打算斬斷塵緣了,曾經心裏有沒有他都不重要了。他選擇跟她換命,不就是為了成全她嗎?何苦又要來這麼一問。
“是我的不對,我不該問你的。”雲錦露出一個極為勉強的笑來,轉而換了一種極為戲謔的語氣對她講:“其實你也不用跟我說對不起。換命,是我自願的,跟你有什麼關係呢。所以,死了,也是我活該,跟你也沒有關係。況且,我也並非你想的那麼深情。”
謝晉忍住了淚,眼眶紅紅地望著他。
“其實,我在死的那一刻,突然產生了一種極大的不甘心。你知道我那個時候在想什麼嗎?”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唇角詭異地勾出一個笑:“我在想,我為了你,連命都不要了,可你呢,臨走時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所犧牲的這一切,你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或許並不值得。”
“嗬,”他冷嗤道:“我不過是一時善心大發,想要助你一臂之力,結果斷送了我自己。你知道被妖獸撕咬的時候有多疼嗎?”
他奮力扯開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上身密密麻麻的疤痕,幽幽地望著她,語調十分古怪:“比死了還疼。你煞氣發作的時候,應該能感覺到吧?那些煞氣現在就在我體內,在這裏,也在這裏,我能感受到它們隨著我的血液流竄著。”
他的手指向自己的心髒處,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哥哥,我們去找師父,我成仙以後拜桃李仙人為師,他應該知道該怎麼解決煞氣的。我們去找他好不好?”謝晉說實話有點害怕他現在的樣子。
他一向是自持的,是溫潤的,是莊肅的。
這樣說話陰陽怪氣的他,她沒見過。
“放心,我沒事,不會死。想知道為什麼嗎?”雲錦注視著她,像是要把她盯穿了一樣。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胸口上,逼她緊緊地貼著自己,語氣輕浮而又戲謔:“你感受到了嗎,這裏沒有心跳,我沒有脈搏,因為我根本不是人。”
謝晉驀地睜大了眼睛,想要縮回手,卻被他鉗製地無法動彈。
“被天火燒死的人,怎麼可能活得下來,連轉世投胎也不會有。”雲錦越發陷入癲狂狀態,語調也高昂激進起來:“所以,你猜到我是什麼東西了嗎?”
她望到了他本來純黑色的瞳仁閃著詭異地灰藍色光,頓時嚇得倒抽一口冷氣。
原來,他竟是成了遊魔。
她的一切反應和舉動對他而言,無疑是在他心頭插了一把刀。是啊,她在害怕他。以前的她,怎麼會怕他呢。那隻能說明,過了這麼久,她對他的感情和態度也不一樣了。曾經雪山的舍命相護,終究是成了過去。
遊魔是遊離於六界之外,非妖非魔的怪物。沒人知道他們何時產生,何時出現,何時死亡。遊魔數量極為稀少,很少有人見到。而煞氣這種妖都得退避三舍的東西,遊魔卻是不怕的。因為它們本身算不上生命體,也就無所謂中毒受傷。
“雲哥哥,”她試著懇求他,“跟我去見師父好不好,他一定知道該怎麼……”
雲錦看著她,皺著眉大笑起來,笑聲詭異而又恐怖。既不是嘲笑,也不是恥笑,而是帶著一種深深地悲涼。
他伸手摸著她的臉,就像曾經他還是她夫子的時候,對她做過的那樣,細細地端詳著她,喃喃道:“小晉你有多久沒見過我了?見沉畔的第一麵,我知道你認出我來了,你隻是不知道那就是我。我當時真的很怕,你認不出我。但是,認得我又怎麼樣呢。你喜歡的是沉焱,啊浮淵對不對?幾百年的時間很長,長到了在你心裏有了更重要的人。”
“沒有,我沒有。”謝晉搖頭道:“我真的沒有,哥哥,你知道馮虛宮上下都是被妖族害死的,我怎麼可能會對妖產生感情?”
“我相信你不會騙我。”他低頭,伸手摩挲著她的唇,像是回憶著什麼,問道:“成了仙開心嗎?如果沒有曆劫,你是不是永遠不會再想起我了?”
他知道她是來曆劫的。也知道她因何而曆劫。每每想起她曾經要盜姻緣果,他就嫉妒地發瘋。因為,他會嫉妒那個令她愛上的人。在他不在的日子裏,那個人曾經或者現在也占據著她的心。
可是他總不能問她,你喜歡誰吧?他有什麼資格又有什麼身份這麼問呢。
曆劫的事,是謝晉最解釋不清的事。關於她當初為什麼要盜姻緣果,實際上她的理解是當時頭腦一熱就去偷了。但她冥冥之中又覺得有什麼要緊的事被她遺忘了,可能就關係到她偷姻緣果真實的原因。所以眼下,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成了仙的日子也沒有想象中那麼開心,跟我在馮虛宮的時候差不多。我如果知道,是因為占了你的命數才有這個機緣,我寧肯不要。我不想辜負你的好意,可是,哥哥你這麼做,就沒想過我會心疼嗎?”謝晉猶豫著,終於還是把最想說的話說出來了。
即使成了仙,人心也是肉長的。在知道了一個人曾經為了自己犧牲和付出了這麼多以後,她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呢。可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瞞著自己做這些事。在變成沉畔以後,他有許多機會可以跟她相認,坦白一切。任何一個時候,都比直接像現在這樣把血淋淋的真相直接撕開給她看要合適地多吧。難道他,也想試探她,看她會不會心疼嗎?
“小晉,我知道仙人當心懷天下,濟世為懷。可你如果像憐憫其他人一樣憐憫我的話,那就不必了。我做的事,皆是我自願,與你無尤,你不必擔心虧欠我什麼。我永遠都不需要你償還什麼。”雲錦無奈地笑道。
一路以沉畔的身份跟她相處,看她為了完成天書的任務而一次又一次置自己於險境,他知道那是她身為仙人的使命,也知道她想重歸仙途的心情有多迫切。他不想讓她因愧疚之心而放棄本來的願望,又或者因為憐憫之心而想要補償他對他好,這都不是他的意願。
他的意願,從來都是希望她可以開心一點。
從他還是夫子的時候,就知道她因為是孤兒的關係,總是比其他小朋友更孤僻,總是一個人靜悄悄地待在那裏。那時,他就總是給予她更多的關注和關心,以至於她開始不規矩地喊他哥哥而非夫子。到後來,也許是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情感產生了實質性的變化,他礙於世俗禮教,選擇獨自消化這份難以被世俗容忍的感情,一個人遠走。
如果她沒有去雪山救他,就那麼讓他死在荒郊野嶺。或許,這份執念也就放下了。
可是,她給了他希望。
又扼殺了他的希望。
後來,他選擇換命的時候,是真的打算成全她。算是身為夫子對這個弟子最後一次關懷。
可是死在她麵前都沒有換來她看他一眼,又令他生出不甘、憤恨與惱怒,最終這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使一個本有機會走上仙途的人誤成了遊魔。
他總以為,當年撐著那口氣沒死是因為還想再見她一麵。可是真的見了她以後,卻又生出那樣肮髒歹毒的心思,對她犯下那樣不可饒恕的錯。
如今的他,還怎敢開口提喜歡她呢。他不配。
“前世你是我夫子,可是現在你已經不是了。”謝晉抓住他的手,認真地剖析著內心:“哥哥,你相信我好嗎?我對你,絕不是憐憫之心,也非償還之意。我猜你這麼別扭,是因為之前還是沉大哥的時候,我對你太冷淡了是嗎?可那個時候完全是因為我把沉畔當作你的轉世。即使他是你的轉世,沉畔也不是雲錦,這就是我的想法。我沒有辦法把對你的情感轉移到陌生的沉畔身上。他沒有當過我的夫子,沒有帶我去聽過戲,沒有在井中幫我撈過月亮,沒有跟我一起照顧過生病的小貓,我也沒有在大雪封山的時候救過他。所以,我不可能僅僅因為他有著跟你一模一樣的臉,就生出相同的感情。你能明白嗎?我喜歡你,哥哥,你為什麼喜歡我卻要不承認呢?”
她說出來了。前世來不及說的話,終於說出來了。
雲錦也沒料到,她居然就這麼赤裸裸地說出喜歡二字。仿佛兩人之間隔著的千山萬水,在這一刻都不見了。心頭多年覆蓋的失望累積而成的積雪也在一瞬間融化了。她就像一個太陽,能夠溫暖他最寒冷的角落。
讓他一刻之前那些複雜翻湧的情緒全都消弭,隻剩甜蜜的狂喜。
他一時之間有些彷徨,欣喜之餘,又很快被不安、慚愧的情緒淹沒,眼神又黯淡下來:“你不該喜歡我,我不值得你喜歡。”
“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如果你還不值得喜歡,還有誰值得喜歡?”謝晉捧起他的臉,問道。
“可如果,”他的臉上突然顯出了極為隱忍的痛苦,不敢看她:“我做了對你不好的事,我也值得喜歡嗎?”
他到現在也不敢告訴她,他其實在她成仙以後也去找過她,甚至跟桃李仙人見過麵。期間還發生了一些失控的事,這些是他永遠也不願讓她知道的。
謝晉被他這麼一問也有些愣住了。那些不好的事會是什麼呢?他看起來是那麼難以啟齒。就算真有這樣的事,又怎麼樣呢?能抵消他對她的好嗎,當然不能。
於是她很快便說:“你都救了我的命,你還要做多不好的事,才能抵消我對你的喜歡呢?”
她的頭抵住他的頭,整個人縮在他懷裏,這樣親昵的舉動在兩個人都清醒的狀態下還是頭一次。“我們都有過遺憾,經曆過生死,什麼事還看不破呢。就算你因為自己是遊魔,而有所顧忌也沒有必要。我早就過了在乎這些的年紀了。現在,哪怕你是妖,我也無所謂。”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有勇氣講,你要是不想知道,我就不說了。”
謝晉搖頭,雙手圈住他的脖子撒嬌道:“說出來讓你難堪,還不如不說。反正在我心裏也不算什麼要緊的事。過去的就過去吧,我隻在乎現在。我要你記得你做過對我不好的事,以後加倍的補償我。”
雲錦抵抗不了這樣孩子氣的她,但也喜歡這樣孩子氣的她。
隻要她一撒嬌,他就繳械投降了。
謝晉見他紅了臉不說話,突然抬頭在他唇邊啄了一下,嗔怒道:“也不知是誰,老是在我昏迷的時候給我治傷,做好事不留名啊?就不怕我誤以為是別人的功勞,愛上其他人?”
雲錦就笑:“那樣我也沒有辦法。”
“你倒是佛性啊。比我適合修仙啊。”謝晉幽幽道:“你就不後悔放棄修仙?天上的仙女那麼多,你都沒見過呢,倒在我這棵歪脖子樹上,真的確定嗎?”
“天上也有很多仙男,難道你就不會……”雲錦幹巴巴地回問。
然而說完他就後悔了。因為他又想起謝晉是因為盜取姻緣果的事才落入凡間曆劫的,當初她究竟是為了誰而去盜姻緣果的事簡直成了他心頭的一根刺。雖然她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可他一想到這個還是嫉妒地發瘋。
“好啦。”謝晉看見他落寞的神態,就知道他又在吃醋了,趕忙在他臉上多親了幾下,安撫道:“我向你保證,除了你沒有別人。我是不記得一些事,但不是不記得所有的事。我要真的喜歡過別人,沒理由一點不記得吧?所以為什麼要盜姻緣果,可能隻有我師父知道我當時是怎麼想的。”
雲錦也就不跟她計較這個事了。兩個人又摟在一起膩歪了一會兒,學著尋常的夫妻一樣看看日落日出,聊聊天,散散步,幻境儼然成了他們真正的家。
作者閑話:
新書《暴躁師尊和她的怨種徒弟》已發,跟本文分享相同的時間線跟設定。是為了彌補這篇本來想寫的輕鬆一點最後跑題了的遺憾。喜歡的朋友可以移步去看一下那篇文,絕對不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