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中原天下三分，大祁居於南，冉魏居於北，昭秦居於西。北方苦寒，西境多旱。數百年來，偏於南方的大祁國力日盛，經濟繁榮。
    元貞二十一年十一月，大祁南郡薛府。
    “公子，武陵郡暴亂，已有災民到達建康，雖未入城中，但城門下的災民已經有數百人。”
    “找人看著，別讓他們貿然進城。”
    那榻上斜斜靠著一公子，他身上穿著白袍，身上還蓋著薄毯子，放在腳邊的爐子，炭火燒得噼裏啪啦的。他手拿著一卷書，說這話的眼睛也不曾從書上移開。
    “咱們好不容易暗裏護送這些人到了建康，怎到了城門口，反倒不讓人進去了，那不是白費功夫了嗎？”跪坐在一側的灰衣短衫男人張口抱怨，臉上似有苦悶之色。
    “你急什麼？”榻上的青年手指輕動，手裏的書卷往後延了一點，垂眸看得很認真的樣子，“且等著吧。”
    “有人比你更急。”他唇角微動，微微一笑，清潤俊逸。
    話音剛落，門口便有人聲傳來。
    還未等門口的童子通報一聲，來人已然闖進了門。
    “薛安之，薛安之！”
    看到來人，薛懷把手中的書冊放置在了一邊，心下微歎，今兒這書想來是看不成了。
    “陳公子，你小聲點兒！”那短衫男子回身看了一眼，忍不住嗬斥出聲。
    “唉，展和你是越來越威風了啊，都敢教訓我了？”
    “你瞅你那嗓門兒，房頂都讓你給掀了！”展和撇了撇嘴，小聲嘟囔，“還不讓人說了。”
    陳有瑜風風火火的走過來，把自己往地上的軟墊上一摔，指著展和朝薛懷告狀，“瞅瞅你的人，都敢對我耍威風了，薛安之，你是怎麼治下的？”
    “你教我？”薛懷倒了杯茶遞與他，抬眼頗為溫和的看了他一下，陳有瑜端起茶來一口悶了，卻不敢接這個話茬。
    別瞅著薛懷看著溫溫和和跟個貓兒似的，該坑你的時候是下死手，一點兒情麵都不看，還愛翻舊賬。
    他放下杯子，還咂摸了一下，歎息道，“好茶，好茶。”
    展和：……
    嗬嗬，您踏馬喝茶跟喝水似的，三文錢一把的茶和三千兩一包的茶在您這兒都一個味兒，您還能品出來好壞呢？
    但是他不說破，朝著薛懷微微欠身，起身出了這屋子。
    不想看陳某某在這兒裝逼，他還是躲著吧。
    薛懷又給他倒了一杯遞過去，“難得你覺得好，這茶可是今年入宮的貢品。”
    陳有瑜微微一愣，“貢品？這你都能弄來？”
    “多花了些銀子罷了。”薛懷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放到嘴邊輕輕吹著，氤氳的霧氣蒙上他的麵容，越發顯得柔潤清遠。
    這謫仙似的麵龐和氣韻，實不像個利字當先，心冷如冰的商人。
    可江左薛懷，如今何人不曉，天下第一大商。
    再好的東西，在他眼裏，不過……一些銀子罷了。
    “我倒忘了。”陳有瑜攥著手裏玉製的茶杯，便是這喝茶的杯子用的都是和田玉，“你喝得起。”
    “我同你一樣，並不會品茶，喝了也覺察不出什麼好壞來。”薛懷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抬頭輕輕的笑。
    “哈哈哈，兩個不愛茶，不會品茶的人，平白糟蹋了這上好的茶葉來。既不會品茶，你買這麼好的茶葉做什麼？”
    “因為它貴啊。”他細長的手指在杯沿臨摹，嘴邊笑意盈盈，眼中卻冷冷清清，“我買得起，願意糟蹋。越是貴的東西，糟蹋起來，才越是讓人覺得快慰。”
    陳有瑜看著那在杯沿上滑動的手指。薛安之膚色蒼白，他體弱，連帶著皮膚都常常是不正常的白色。陳有瑜認識這個人這麼多年，薛安之從沒跟誰紅過臉，也沒為什麼動過怒。這個人一直是蒼白的，他身上沒有任何別的色彩，非黑及白。就連那雙棕褐色的，寡淡無情的眼睛，也似乎隻是中和黑白二色，透出些冷淡無情的性情來。
    那在杯沿上滑動的手指驀然停住了，陳有瑜回神，抬眼去看那人。
    薛懷停在他身上的目光很平和。陳有瑜敢斷定他察覺出來自己的出神，但他卻不說，也不表現出來，仿若無察。隻是通過一些小動作有效的喚回他的神思，卻永遠不會問問他為什麼。
    從來不會讓自己的思緒被別人主導，多可怕的人啊。
    對於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薛懷他從不好奇。
    甚至，陳有瑜進門這麼久，薛懷都不曾問問他，來做什麼。
    他東拉西扯半天，料定了他薛懷不問，陳有瑜也總會說。
    陳有瑜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安之，我來找你，可不是為了喝你這千金難求的茶。”
    “嗯。”薛懷應了一聲，示意自己在聽。
    “武陵郡暴亂，有大批流民奔相湧入南郡，我父親有心為安置流民，可是……南郡府衙卻沒有賑災銀款。流民不同別的什麼，趕定是趕不走的，殺又不能殺，要是不能好生安頓，南郡怕是也要亂。”
    “流民何來？”
    “都是武陵郡的災民，流竄至此。”
    “既是災民，便要用災民的辦法。安置災民，為何沒有賑災銀款？”
    “太子他治的是武陵郡的洪災，我們南郡哪兒有災款啊。”
    “嗬。”薛懷輕輕吐出一個字，再張口，緩緩說，“洪災初起，太子便攜三千兩賑災款銀前去治災，三千兩，這洪水即便是堵，也該堵住了。”
    “太子治災的結果便是……武陵暴亂，流民四起嗎？三千兩，連災民都無法安置嗎？”
    “陳兄，你那表哥，很有錢呢。”
    “況且，治災是朝廷的事，不是薛懷的事。”
    陳有瑜覺得有些尷尬，被薛懷這麼一說，他麵紅耳赤卻無法反駁，他此番來與其說是借錢，不如說是逼著薛懷捐錢。
    這給了朝廷賑災的銀子，出去了，就回不來了。也不是小數目，若是一般的商人根本不會給他說出口的機會。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卻總覺得薛懷會幫忙的。
    可明明薛懷比任何的商人心都更黑，更冷。
    可他就是還想試試，“安之，我也是沒有辦法了，才求到你這裏。我爹他也給太子去過信，可是太子說賑災的款銀還不夠填武陵的坑，南郡他實在是有心無力了。”
    可不是麼，進了太子錢袋子的金子還想讓他往外掏？
    “我有力。”薛懷輕輕一笑，“卻無心。”
    陳有瑜眼睛黯淡了下去，心下微歎，這個結果，也是情理之中的。
    “但是。”薛懷輕輕歪了歪頭，鬆了鬆筋骨，“我願意做一次大善人。我給你三千兩，五天把南郡定下來。五天之後，我要看到一個安居樂業的南郡。”
    “能做到的話，你就去找展睿提銀子。”
    “安之，五天，我……”
    薛懷抬眼，安靜的看著他。
    陳有瑜咽下了嘴邊的話，五天，怎麼可能？
    陳有瑜與他沉默的對峙著。
    薛懷移開了目光，又拿了起了桌案上的那卷書，“這隻是個選擇，你也可以選擇做不到。你做好了決定，找展睿就是了。”
    陳有瑜待了許久，薛懷不關心他做了怎樣的心理鬥爭，隻專心看他的書。
    一刻鍾之後，陳有瑜欠了欠身，安靜的離開了。
    黑影中走出來一個一身黑衣勁裝的人，他站在陰影裏好似與暗融為一體了一般。
    “他能做成嗎？”
    “他不會失信，沒有萬全的把握，他不會拿我的銀子。”薛懷放下了手中的書卷，右手輕輕在桌案的茶杯上點了一下，語氣淡然。
    “那他會拿你的銀子嗎？”
    “他會的。”
    薛懷緩緩從榻上站起來，身上的小毯子滑落在地上，他手裏還握著一杯茶，悠然走到窗台，一抬手，茶水順著杯口緩緩地澆進那翠綠的蘭花中。
    他一手輕輕撥了撥蘭花葉子，略微嫌棄的輕哼，“真難看呢。”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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