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拿著刀的人不知何時都負傷倒地，而他的眼前隻有一位紫發紫袍的溫雅青年，衣帶當風，抱琴而立，對他微微而笑。
    手裏的琴是上好的朱木，鑄刻在琴身上的紅梅熠熠奪目。
    那個人就這麼靜靜地站立，態擬若仙。
    明明是客棧這種嘈雜喧囂之地，明明方才剛經過一場混亂……
    可是，那個人的身周，卻仿佛籠上了一層寧靜華美的氣息。好像他並不是站在此地、此處，而是在紅梅紛落的樹下，在一片落英繽紛裏，眉目之間雍容貴氣，舉手投足氣定神閑。
    他望著他，有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理不順驅不走的異樣情緒慢慢從心底漾起。
    風輕輕撩撥著垂珠的門簾，聲聲脆響。
    紫丞長袖一揮揮，把幻化出來的琴收了起來。
    “樓兄？”見銀發之人毫無回應，他向前走了一步：“莫非……樓兄你受傷了？”
    關懷之情隱隱可見。
    銀發之人聞言錯愕了一下，隨即本能地朝他一笑，道：“啊，不不，本大爺好得很哪，隻是窮小子……”
    銀發之人說著，朝衣衫襤褸的青年看去。
    這一看，就是一怔。
    什麼時候，那些拿刀壓著窮小子的人也都倒了下來？
    又是什麼時候，渾身顫抖個不停的人換成了那位錦衣公子？
    銀發之人眨了眨眼，在確定眼前的一切並不是自己看花眼之後，疑惑地瞄了紫丞一眼。
    那個窮小子也從地上爬了起來，奪回錦衣公子手中攥著的那張薄薄黃紙。
    還沒走出幾步，又覺得不解氣，回身忿忿踢了錦衣公子一腳。
    隨後，對紫丞他們深深一揖：“多虧兩位公子相助，鄙人才能把這張地契奪回來，來生必銜環結草做牛做馬報答兩位公子。”
    見紫丞沒有表示，銀發之人便上去，拍了拍他的肩道：“哎，窮小子，我勸你還是搬家吧，這裏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太多，不適合再住啦。”
    “是，鄙人打算遷居長安，隨時歡迎兩位恩人前來做客……”
    事情未曾預料的發展，更是莫名奇妙的結束。
    銀發之人看著窮小子走出自己的視線，仿佛這才意識到自己身邊還有一個大活人。
    湊到他的身邊，上瞅瞅，下看看。
    被人這樣無理地打量著，紫丞卻是但笑不語。
    銀發之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袖口，然後再看了看他。
    忽然兩手捧在臉前，雙眼張得大大的，興奮的目光灼燙灼燙。
    “你……莫非就是傳說之中的仙人？”
    “……………………”
    那一瞬，有一道詫異之色悄悄掠過紫丞的眼角，隻是，很快又沉入那兩泓深邃的黑瞳之中。
    “仙人兄弟，仙人兄弟。”銀發之人拉著紫丞的衣袖，一下一下地搖動著，“你一定是仙人吧，不僅可以空手變出琴來，還可以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名字~喂，教我術法好不好？”
    “……………………”
    “別這樣板著一張臉嘛，收我為徒有什麼不好了？本大爺骨質絕奇，資質卓越，悟性又高，而且一定好好學習不給你丟臉，彈琴的仙人兄弟，哪，你若收我為徒呢，可以光耀仙門，不收是你的損失啊。”
    “……………………”
    紫丞看著他，忽然嘴角一彎，笑了：“樓兄，在下並不是你口裏的仙人。會那些是因為……”
    “我是魔。”
    “魔？”
    紫丞垂目而道：“……是。”
    淺淺的笑容依舊停在臉上，仿佛一片被外力打破的水麵，即使外力業已散去，漣漪層層未盡。
    “啊？那更厲害了~”銀發之人又笑開了，“嘿，不是有句話叫做什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嗎，彈琴的，雖然你看上去挺單薄的，該不會比那些仙人還要強得多吧~”
    “……………………”
    “那你可一定要教我了，就這樣說定了，以後本大爺的師傅便是你了。”銀發之人拉著紫丞在桌邊坐下，又倒了一大碗酒遞過去。
    拜師酒麼？
    紫丞推開靠過來的手臂，細聲道：“樓兄，在下不是你師傅。不是，也不會是。”
    “不過，術法的事情，若樓兄想學的話，在下定不會吝於指點。”
    “嘿，你這人就這麼不願做本大爺的師傅啊，算了算了，肯教術法就好。”銀發之人聽得他這番拒絕的說話，卻是喜逐顏開，手中的碗一個回轉，湊到了自己的唇邊。
    “呀，果然好酒。喂，喝點吧，你……誒，彈琴的，你叫什麼？”
    “……………………”
    “本大爺既然要跟你學術法，總不能連你名字都不知道吧。”
    “……………”
    “怎麼不說話？不說的話本大爺就叫你一直叫你‘彈琴的’了。”
    “……不過名號而已，樓兄若是喜歡，這樣稱呼也未嚐不可。”
    紫丞抿唇，依舊笑得風清雲淡，如玉溫雅。
    “………………你！”銀發之人低下頭，氣悶地又灌了一大口酒。
    “彈琴的，既然你不喝，那這美酒就都是我的了。跟你說啊，這可是這個小地方裏的最後一壇子好酒，隻是如今便是你再想要我也不給了。”
    紫丞道：“樓兄既是如此嗜酒，在下自然也不會與樓兄爭這些區區水糧。隻是空腹飲酒傷身，不如要幾份小菜來相佐？”
    “慢著，你點的菜，那銀子可是你付？”
    “這個自然。”
    銀發之人這才回過頭去：“小二，點菜~”
    從側麵近距離看那個人的臉龐，本以為是和藹柔順的線條，其實卻也是冷硬陽剛而且棱骨分明。
    嘴邊噙著笑意。
    有多久不曾看見過你喝酒了呢。
    然而在酒酣耳熱，飛觥走斝之際，你卻還是那麼一幅猴急的樣子。
    他淺淺地笑，笑容卻隻是掛在臉上。就像帶了一層薄冰製成的麵具，輕輕一觸，就會碎裂一大片。
    自君去後，一別十年。
    你還似以前的那個你，卻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你了。
    那個時候，你曾經認真地對我說，不要再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那個時候，你曾經擋在我身前說，無論如何我不會放下你不管。
    那個時候，你曾經佯裝怒意，要我好好照顧自己好好活下去。
    ……
    十年之後，你，卻忘記了我。
    箸子挑起一枚小菜，送入嘴裏。
    如果不是恰好在那一秒看見了你，是否彼此就此擦肩而過，隻為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