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
    黑的夜，紅的月。
    玄天門後山，荒草肆意，滿目瘡痍。
    無涯半蹲在地，默默俯首做墳，她現在很不開心，這個世上又多了一道寂寞的魂。
    厲江流撥開枯枝，踏著荒涼夜色而來，駐首看著那道倔強的身影，無奈搖頭。十六歲的她，出落得宛如花兒美麗。隻是這朵花，又將為誰開，為誰敗？
    歎了一聲：“無涯，這些活不該是你做的。”
    無涯回頭，乍見許久未見的厲江流，來不及高興，又落下了傷心，“江流哥哥，她真可憐。”
    程蝶衣已死三日，屍體曝曬荒郊，無人問津，也無人收殮，腐爛殘破的臉何曾看出她曾經的美麗？
    紅顏白骨，終究是刹那之間。
    厲江流道：“她是可憐，而可憐之人往往有可恨之處。”
    無涯不解：“她哪裏可恨了？”
    “她動了不該動的念頭。”厲江流目露憐憫，“無法擁有的就想毀滅，自己得不到也不願別人得到，所以可憐也可恨。”
    “她做了什麼？”
    “她想毒殺門主。”
    聞言，無涯錯愕，隨後忿然扔下手中木條，不屑再為她做墳，“主人現在怎麼樣了？”
    厲江流笑笑，“就憑她程蝶衣又豈能傷到門主？門主念及昔日舊情饒她一命，誰料她糾纏不休。”
    無涯目有困惑，“她為什麼要害主人？”
    曆江流搖頭歎息：“為了愛。”
    愛，有時候比恨更可怕。
    恨是尖銳洶湧的，愛卻是毀天滅地。
    江湖上人人皆知，刑天紅顏諸多，紅妝樓曼姻、長袖門若梅、威遠鏢局的大小姐、提督府的千金、怡香閣的花魁……程蝶衣也不過是百媚千嬌之中的一姝。
    刑天對她也算有情有義。昔日程家堡堡主程懷北被惡賊所害，程蝶衣傷心欲絕，刑天怒為紅顏，不眠不休追趕惡賊三天三夜，手刃惡賊後查出乃是慶春門暗中唆使。
    慶春門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慶春門背後的北冥宮。
    刑天不惜與北冥宮交惡，攜暗門死士一夜踏平慶春門，斬下慶春門上下一百三十二人頭顱，一身血衣而歸，靈堂祭拜程懷北，隻為博美人一笑。
    自此之後，江湖中人皆道刑天多情更似無情。
    程蝶衣自十七歲跟著刑天，無名無份三年之久。
    三年前，她還隻是一個少女，以為愛就是全部；
    三年後，曾經的少女蛻變成了女人，一個有了欲望的女人。
    女人的欲望，都源自於愛。
    愛，醞釀在綿綿的溫床中，是香甜的蜜。
    愛，浸泡在孔雀的膽汁中，是致命的毒。
    程蝶衣說：“我不願再與那麼多個女人分享一個男人，如果生得不到全部的愛，那麼一起毀滅吧，從今往後永遠隻有相依相偎的兩個人。”
    於是，愛變成了恨，恨化成了刺，刺染上了毒。
    毒死的不僅僅是生命，還有愛情。
    無涯歎息：“何謂愛，怎麼會讓人如此瘋狂？”少女初成，不諳俗世，眸光盈盈，銀河皎皎。
    厲江流酸澀笑道：“愛，就是哭著卻很快樂，笑著心卻很痛；就是不理智、不豁達、不隨心所欲；就是無條件的信賴，沒有懷疑……”睨了無涯一眼，“跟你說這麼多做什麼，反正你也不懂。”
    無涯反駁：“誰說我不懂，這恰恰是我對主人的感情！”
    厲江流搖頭，“不，你那不是愛。男女之愛，發於情，止於心；不是命令，也不是服從，不是瞻仰，也不是俯視。在愛的麵前，相愛的兩個人是平等的。而你對門主的，隻是敬愛。”
    無涯動了動嘴角，悻悻然道：“愛還分那麼多種，真是複雜磨人至極！”
    曆江流苦笑：“的確磨人。”
    歪著腦袋，無涯笑得深意，“你說起來倒是頭頭是道，莫不是食髓知味，有了心愛的姑娘？”
    難以直視真摯的目光，厲江流別過臉，“呐……無涯，門主方才傳你，快些過去吧。”
    “你怎麼不早說！”話還沒說完，人已飛至百丈外，天空傳回笑聲：“江流哥哥，無涯愛你——”
    “臭丫頭，你懂什麼是愛？”厲江流喊了回去。
    天空回旋著一陣嬌笑。
    十六歲那年，無涯從厲江流的口中懵懂地理解了愛的含義，卻用了一生去學會。
    厲江流拾起一旁的木條，以指為劍，在上頭刻上“程蝶衣之墓”，徑直地插入凸起的黃土前。
    “蝶衣小姐，來世好好愛人，別再愛上夢裏煙花，終究是短暫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