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撐著油紙傘默默的走到另一個山亭，路邊立了清國寺的石碑，竹亭內竟坐了一個人。
    我們走近一看，是一個衣衫破爛的苦行僧，他趴在竹桌上一動也不動，地上放了一根用來做拐杖的樹枝，髒汙的光頭上仍然可以看到九點戒疤，破爛的袈裟洗得發白，不似他臉上那麼髒。
    我自看到他起，心裏就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懼，一股氣息在我胸口翻滾，我站在亭前暗暗的用內力調息，手心出了一片的冷汗。
    金希試著喚了他一聲，護衛見他沒有反應，兩人上前扶起僧人，他雙目緊閉，臉色蒼白，灰白的胡子垂到他胸口。
    我忍不住發抖，手緊緊的抓住金希的手，“他是不是死？”
    金希扶住我，見我臉色發白，忙拿出玉瓶倒了一顆雪芝丹給我服下，手抵在我的後背幫我運氣。
    護衛伸手到他鼻下探了一下回答道：“還有一口氣。”
    我拿過雪芝丹丟給護衛，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算知道了他還活著，我還是不敢靠近他。
    護衛喂了他一顆雪芝丹，又使勁的掐他人中，他才悠悠轉過一口氣來。我讓護衛抬他上了轎走在前頭，我和金希合乘一轎走在後麵。
    轎子不大，兩人乘著雖然不擠，可是四個轎夫抬著卻很費力，所以我們比前麵那一頂轎子要慢上許多。離那轎子越來越遠，我心裏的恐懼感才沒有那麼強烈，我還是拉著金希的衣角，久久不肯鬆手。金希輕輕的把我摟在懷裏，用衣袖拭去我額頭上的汗。
    腳上一陣疼痛襲來，我縮了縮腳，那鎖魂鈴好似又緊了幾分，我靠著金希，抬頭對上他焦慮的眼神，“夕兒，你怎麼了？”
    我指了指右腳道：“腳上那個鈴鐺好像又在勒我腳了。”
    他抬起我的腳，脫去長靴羅襪，那本來已經鬆得差不多的鈴鐺又縮緊了幾分，那銀白的的鈴鐺竟然開始發燙，逐漸變的紅亮，我痛得緊緊抓住金希的手，鋒利的指甲快要把他白皙的手背掐出血來。
    金希摟住我，輕聲安撫道：“夕兒，你放鬆點，像持燈大師教你打禪那樣。”
    我試著深呼吸，閉上眼睛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可是腦海裏看到的是剛才那苦行僧蒼白的臉。一想到他我就無法平靜，腳上鑽心的痛讓我不禁流下淚來。
    一陣均勻的氣息輕撲在我臉上，如羽毛般的觸感點點落在我臉上，我陣開眼，金希的臉貼著我的臉，柔軟的唇落在我臉上，我驚訝的忘記了腳上的痛，手本能的推開他，“你，你……”我深吸了口氣才說出下句，“你在做什麼！”
    金希目不轉睛的看著我，我忙避開他的眼光，做錯事的人倒好像是我了。
    “你真的那麼討厭我嗎？”金希低聲道，我不敢看他，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表情，隻是他失落的聲音讓我難受。
    我討厭他嗎？我一點都不討厭他，從我八歲見到他起，雖然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我就喜歡他，喜歡他不卑不亢的性格。他那招牌似的邪笑，明媚的眼睛。他平時嘻嘻笑笑，但我知道，他如果認真起來，什麼事都難不倒他，我也知道，如果我現在說我討厭他的話，我會再次見到他在格鬥場棄劍大笑那種神情。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是金希最親的人，也是傷他最深的人。
    我也不能說喜歡他，我給不了他承諾，我隻能給他自由的身份，如果他要走，恐怕連父親都攔不住他。
    這妖嬈得像罌粟花一般的男子像風一樣圍繞在我身邊。風，總是要離去的，不要給自己太多牽絆，也不要妄想將風留住，因為到最後給他的隻是傷害。我怎麼舍得傷害他？
    我怎麼舍得傷害像風一樣的他？
    胸口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我微微喘了一口氣，千言萬語堵在心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我抬頭看著眼睛裏充滿期盼的金希，他的臉漸漸模糊，我倒在他懷裏閉上眼睛，“我不想傷害你。”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已坐在一圈蓮燈內，一群和尚圍著我念經。這次沒有往我身上潑油了。
    金希抱著我，見我醒過來，把臉緊緊埋在我的脖子間，圈在我腰上的手又加重了幾分力道，一陣溫熱滴落在我脖子上，我抬起頭，他微紅的眼圈，一滴滴的晶瑩的淚珠，男兒淚啊！有人說傷心淚是鹹的，我忍不住用手指輕沾懸在他臉上的淚珠，想試試他是不是在傷心，他在我把手指放到嘴裏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雙眼瞪道：“你幹什麼！”
    我猛然回過神來，真是太失態了，怎麼當著怎麼多人，還都是清心寡欲的和尚！
    我真想抽自己一耳光！“沒什麼啊。”我若無其事的抽回手，由他扶我起身，跨出了燈圈，持燈大師站在圈外等我，對我喧一聲佛號，便領我去了禪房。
    我剛進禪房，一陣陰森森的冷風就向我襲來，我趕忙抓緊金希的衣袖，還好他衣服的質量好，老是被我扯啊拉啊都沒有破掉。
    我打量著禪房，一張小炕，炕上放了一個案幾，牆壁上寫了個大大的“禪”字，一邊掛了一幅達摩祖師一葦渡江的畫像。
    莫名的恐懼感又從心裏冒起，持燈大師讓我在炕上坐下，看著站在我身邊的金希，又讓我稍微安心了一點。
    “宴施主，你現在身在這禪房有什麼感覺？”大師在我旁邊的小桌上點了一盞蓮燈，明明是大白天點什麼燈啊？
    看著燈心微亮的火光，恐懼少了一點，我還是很怕。
    “我很害怕。”
    “怕什麼？”
    我看了看四周，沒有什麼東西，可我的感覺好站在死人堆裏一樣，好像有好多鬼魂在看著我。
    “我也不知道怕什麼。”
    一陣寒意湧起，空氣漫延著詭異的氣息，腳上的鎖魂鈴又開始發燙，我忍著想要奪門而出的念頭。這種感覺好熟悉，就像……像夫子死的時候一樣！
    我站起來，搖搖晃晃的跑到門邊，金希過來扶著我，我回過頭，瞪到眼睛掃視著屋內，一定還有人在屋裏！除了我和金希還有大師，還有一個死了的，或者是垂死之人在房裏！
    “夕兒，你怎麼了？”金希扶著我，深怕我又倒下去。
    “有人！這裏還有其他人！”
    持燈大師拉開房內的格門，一個小沙彌扶著我們在半路救下的苦行僧。
    我看到他立刻渾身發麻，憑著最後一點力氣我想拉門出去，金希卻緊緊的拉住我。
    “金希你放開我！”我扳開他的手，他另一隻手又圈上我的腰，“夕兒，你到底在怕什麼！”
    我想推開他，那苦行僧漸漸向我走過來，我四肢逐漸無力，我靠在金希懷裏，恍惚道：“快帶我離開這兒，金希，我要離開……”
    金希橫抱起我，拉開門往外走去，好像隻要遠離那個苦行僧，我就沒有那麼難受。
    持燈大師攔住我們，看著金希道：“金施主要是想讓世子殿下康複的話，就把他送回禪房！”
    金希低頭看著楚楚可憐的我，把心一橫，還是抱著我回了禪房。
    老僧閉著眼睛坐在蒲團上，我緊緊的拉著金希，他把我放在另一旁的蒲團上，中見隻隔著那張案幾。
    視線開始模糊，金希從持燈大師手中接過一顆丹藥給我服下，不知道那是什麼藥，入口即化，心頭一絲清涼，芳香的味道從口中溢出，慌亂的心神好像被安撫下來，沒有方才那般害怕，隻是四肢還是酸軟無力。
    金希放下我，讓我靠著牆壁，麵對著老和尚，他和持燈大師出了禪房，那閉著眼睛的老和尚突然睜開眼睛，渾濁的眼睛瞪著我，我被他看到心裏發麻，哆嗦的靠著牆壁，如果我有穿牆術多好啊！
    “老納法號苦燈。”
    我點點頭，當做聽到了。
    那苦燈大師從身邊拿出一麵銅鏡遞給我，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還是接過銅鏡。
    “請施主看看鏡中人和常人有什麼不同。”
    我對著鏡子看看了，不錯，是要比一般人要長得俊秀百倍，不少眼睛不歪嘴。
    “有什麼不同嗎？”我問道，白癡見我第一眼都會印象深刻，不是說我長得太漂亮，而是你看到一百朵紅花裏唯一有一朵綠花，你會不印象深刻嗎？
    “你三魂七魄不齊就投胎，一縷魂魄留在異世，似死非生，雖有鎖魂鈴護體，但是一遇到垂死之人散魂就將呼之欲出，要知道散魂一但離體就不能再還陽，除非有人幫你把異世的那縷魂魄在七天之內喚回來才能還生。”
    “為什麼遇到垂死之人我的魂魄會出來呢？”
    “人在垂死之際魂魄的陰氣最盛，施主三魂不齊，在人間要吸取天地間很多的陽氣才能如常人一樣，陰陽五行，生生相克，施主陽氣盛，被陰氣盛的魂魄近了身，傷了自身的陽氣，散魂才會想脫離肉身，施主才會如此懼怕垂死之人。”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看著苦燈大師蒼白的臉，“那大師也是？”
    苦燈大師點點頭，幹瘦的臉上掛著一絲祥和的笑容。
    原來也有人如此淡看生死。我聽苦燈大師喧了一聲佛號。不由得對他升起一股敬意。
    “那為什麼我現在不怕你了？”我感到奇怪，苦燈大師本來閉上的眼睛又打開，“施主服了佛門的盛蓮丹，暫時不會害怕了。”
    大師又悠悠的閉上眼睛，“若是施主佩帶舍利子，今後就再也不會怕陰魂了。”大師略帶笑意，雙手合掌，靜靜的坐在蒲團上，身後是一個大大的“禪”字。
    我大聲叫金希，金希和方丈推門而入，金希看我平安無事暗吐了一口氣，持燈方丈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師兄圓寂了。”
    我們聽大師們給苦燈大師誦頌經文，要過幾天才會火化，金希扶著我上轎下山。
    我還是跟金希同乘一頂轎子，他不放心我一個人，我也仍是有些害怕，加上靠著香軟的金希要比靠著木頭舒服多了。
    我們一路上也沒有說話，我怕他再提起來時他問我的那個問題，可能他也怕聽到答案。我卻是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其實，我還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嚐了一下他的眼淚，真的很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