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第八章 錦瑟無端五十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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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樓下的人早就散了,龍涵舟卻有些發怔,一雙俊目裏似乎染上了點點薄霧,顯得有些失神。良久,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的時候,梅竹早已去的遠了。
微微搖頭,轉身牽了馬就想走。突然一個嬌糯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龍五公子?”
回頭,一個女孩兒正站在自己身後,一身鵝黃衫子,正是剛才梅竹身邊的丫鬟。略一打量,吃不準她的意思,龍涵舟道:“姑娘何事?”溫潤如玉,令人如沐春風。
那女孩兒大方一笑道:“我家小姐讓我把這個交給公子,還說了公子若是有時間請去她那兒一敘。小姐想當麵謝謝公子!”說話間,把一方錦帕塞到龍涵舟手裏。
低頭看去,一方素白的錦帕,沒有多於的花樣,隻在角上繡了梅花。錦帕上幾行字:風清雪淨,梅吐暗香,不知公子可願賞光聽曲品茗?落款畫了一枝翠竹。看那墨跡似乎是用女子畫眉的炭筆所書,幾行行書一氣嗬成,清雋勻稱,確確實一手好字。那枝竹子雖隻有寥寥幾筆,卻也意態翩然。這個女子,不簡單啊!
龍涵舟無聲無息地一掠嘴角,似乎今天心情格外的好,對於梅竹,好像隱隱有一份揮之不去的好奇與期待。想到此處,也不忙著走了,轉頭對那個女孩兒笑道:“如此,麻煩姑娘帶路了!”
“公子客氣了,這邊請!”女孩兒甜甜一笑,道,“公子別姑娘姑娘地叫,折殺我了。公子叫我思雲便好。”
龍涵舟跟著思雲一路走去,路上閑話幾句,也別有趣味。到了風月閣,思雲卻過其門而不入,反轉入一條小巷。感到背後龍涵舟略帶不解的目光,她回頭笑道:“小姐現在單獨住在後院,所以不需要走正門。小姐也說了,走正門惹人注目的,平添麻煩,還是從側門走來的好!”聞言,龍涵舟淡淡一笑,隨著思雲拐入風月閣。
側門而入是風月閣的後園,雖是青樓,這後園卻是鮮有的別致,比之很多豪門大宅都不讓寸許。假山流水,梅影疏橫,別樣的幽深趣味,隻可惜已是冬天,園子不免清冷了點。
隨著思雲在園子裏轉了幾轉,便看到了一座小樓前。思雲轉過身,笑道:“這裏是‘悠遠齋’,小姐就住在這裏,公子請吧!”不知想到什麼,她臉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幾分,似乎有些促狹,“公子可能不知道,您可是第一個進到小姐屋子裏的男人呢!”說完,笑看著龍涵舟的臉上閃過一縷紅色,轉身跑進屋子,叫道:“小姐,龍五公子來啦!”
龍涵舟被思雲那句話嗆得一怔,俊臉微紅,略略整了整衣襟方才進屋。方進屋,就看思雲在一邊擠眉弄眼地給他打眼色,又指指樓梯,他一笑,上了樓。
二樓是梅竹日常起居的閨房,布置得非常簡單,但也典雅古樸,每一件物品的放置都顯得極有深意,意趣非常。整間屋子因為焚香到處都透著股淡淡的味道,沁人心脾,醒人心神。輕輕撩開紗簾,轉過屏風,走進去就是正房了。
打量了整間屋子,龍涵舟不由得心下喟歎,這梅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啊,這屋子一點都不像青樓女子的居所,倒像是博學鴻儒的書房。西邊的書架上插滿了書,邊上一張案幾上也是高高一疊書卷文冊,一看便知主人經常翻看。窗邊一張貴妃榻,榻邊正擺著一副還沒完的棋局,邊上還攤著一本棋譜,長桌上正是那架古琴,冰弦古木,細看果然是把好琴。另一邊書桌上一方端池硯台,硯台邊架了一枝紫竹雕筆,筆架上空著的地方紮著幾根玉色的絡子。硯台前疊著一疊雪絲冰箋,最上麵一張好像還沒有寫完,筆架下也是這樣厚厚的一疊,上麵似乎寫著很多東西。書桌左側放著一盆水仙花,邊上卷著一幅未完的畫卷。書桌左邊一個畫筒,裏麵插滿了各種各樣的字畫。
打量了一圈,龍涵舟正站著端詳掛在書桌後的一幅《霜林圖》,用筆峻峭崢嶸,霜之冷林之奇體現地完美無暇。正思量間聽到身後帶著淡淡笑意的女音響起:“五公子覺得這幅畫如何?”
回頭,梅竹正站在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眉梢眼角帶著淺淺的笑意。這時候龍涵舟方仔細打量這個令聖城男子神魂顛倒,也令自己好奇不止的女子:果然如人所說,真是國色天香的美人,肌膚勝雪,黑發如雲,眉如遠山含黛,不畫而翠,唇如照水新桃,不點而紅,杏眸流轉宛若秋水澄波,襯得整個人明明豔豔,款款淡淡,更為難得的是那股子內斂的書卷氣,一顰一笑之間整個人便似隱在煙雲後一般,動人心弦。
見著梅竹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龍涵舟方才驚覺自己竟然就這麼愣愣地看著她,還看了好久,俊臉一紅,帶著歉意道:“龍某唐突了,梅竹姑娘恕罪!”
“五公子哪裏話,別那麼客氣。”梅竹輕笑道,“倒是梅竹今日要好好謝謝公子,若不是公子出手相助,今日還不知要怎麼收場了!”說完,便輕盈地拜了下去。
龍涵舟趕忙上前托住梅竹道:“姑娘多禮了,龍某愧不敢當!”突然又驚覺動作似乎有些曖昧,一時之間好不尷尬。
梅竹順勢站起,抬眸正對上龍涵舟那雙清亮的眼,如此近的距離,一時間梅竹竟也有些恍惚:輪廓分明的臉,劍眉濃鬱,俊目朗朗如暗夜星辰,薄唇微抿,淡定而帶著些微的漠然。
那一刹那的恍惚,讓她似乎墜入了未知的輪回,百世千生裏,她好像曾無數次地見過這清峻的麵容。在龍涵舟那雙朗若星辰的眸子裏,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一道清光般掠過。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一時間,屋裏的氣氛顯得十分微妙,凝視著對方,都在對方的眼底發現了自己的痕跡。不知過了多久,梅竹淺淺一聲咳嗽,化解了其中的尷尬:“五公子似乎很喜歡這幅《霜林圖》?”邊說著,邊走到龍涵舟身邊。
“啊,是,”龍涵舟微微一愣回過身來,側身看著那幅畫道,“這幅畫用筆清奇,雖然肅冷卻恰到好處,又很有淡雅的文意,對於霜雪的描繪細致,山林的自然之美也很是吸引人。不知這幅畫是何人所繪?”
梅竹嘴角一勾,笑道:“公子不妨猜猜看。”
龍涵舟聞言,望著那張畫,蹙眉暗思,突然眼一亮,轉頭帶著點不可思議,道:“莫非,莫非出自姑娘筆下?”
“五公子過獎了,”梅竹淺笑,“無聊之時隨手之作,當不得公子如此讚譽!”
“梅竹姑娘真是才女啊,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這卷《霜林圖》若是拿出去,隻怕要讓很多所謂畫家汗顏了!”龍涵舟笑語,眼裏滿是驚豔和讚賞。
梅竹似乎想著什麼似的,眉目微微一黯,很快又笑道:“五公子若是喜歡,這卷《霜林圖》便送給五公子好了,還望五公子笑納!”
“如此,多謝姑娘了!”龍涵舟微微一喜,瀟灑地作揖,笑道。
梅竹回身,道:“五公子客氣了,一卷畫而已。以後叫我‘梅竹’就可以了,公子不用那麼客氣。”淺笑著一擺手,道:“公子請坐。”
龍涵舟剛坐下,那邊思雲便端著茶盤過來了,放下茶盞,笑道:“公子請用茶!”
那邊梅竹輕輕埋怨道:“你也真是,泡茶都動作那麼慢,讓五公子看笑話了!”思雲聞言,嗔道:“小姐這話說的。這楓露茶得等出了色才能衝第二道,這哪能急啊!若是茶衝得不好,小姐還是得罵我,那麼沒眼力的事兒,思雲才不幹呢。”
“好了好了,我說不過你!”梅竹瞥了她一眼,無奈,“去把那幅《霜林圖》取下來,卷好了等會兒給五公子。你先下去吧!”
“是!”思雲行了禮,去一邊取了畫便出去了,一時間屋裏隻剩下他們兩人。
龍涵舟品了茶,笑道:“果然好茶,看來在下今日前來赴約是對的,不然錯失如此香茗,豈不可惜?”
“公子喜歡便好。梅竹這裏沒什麼太好的茶葉,這楓露茶卻還不錯,冬天品起來既帶著秋日紅楓的韻味,又隱隱有點淡淡梅香。看來今日讓思雲泡這茶沒有錯。”抬眸,臉上盡是柔柔的笑意。
“姑娘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現在看來,對茶道也是深有研究了。”龍涵舟放下茶盞,笑道。
梅竹淡然,眸影一掠,朱唇微啟:“五公子過獎了。梅竹亦不過隻知些許皮毛罷了,精通二字委實說不上來。況且如今委身風塵,總得多懂一些,才能給自己攢點資本吧。”最後一句,帶著些許調笑的意味。
劍眉微皺,帶著點不解,修長的手指輕磕著茶盞,似隨口般問道:“梅竹姑娘這般人兒怎會入了這青樓?不知可否告知在下緣由,若有需要,龍涵舟願盡力相助!”
挑了挑眉,深深看了他一眼,梅竹道:“風塵之人不談過去。如今梅竹也不想別的,既入了這地方,盡力做好自己便是。在這風月閣亦沒什麼人能來逼迫梅竹,日子過得也還可以。他日若是需要,自會開口的,隻是到時候請五公子不吝幫我一把便成了。”
“但凡梅竹小姐開口,龍涵舟決不推辭!”抬手一抱拳,便是一個承諾了。其實龍涵舟自己都奇怪,平時他並不是一個隨意許諾的人,但今日,從看到梅竹開始,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既很疏離,又很接近。他無法開口拒絕她任何的要求,不會問任何她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不會更無法忽略她的一顰一笑——滿聖城都知道,龍家五公子之於女色的態度,怎一個“淡然”了得。
淺笑著喝了點茶,梅竹抬眸,落落大方地道:“今日在竹樓上真是多虧了五公子,不然萬家大少爺那裏還真是難辦。梅竹身無長物,不知怎樣謝公子來的好。如果五公子不嫌棄,梅竹就撫上一曲,權作謝禮了,如何?”
“在下何其有幸!如此還真叨擾姑娘了。”饒是龍涵舟這樣淡定的人,眼中也不由得掠過一絲欣喜。方才在竹樓之下已聽過她的琴,的確是“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啊!
任何一點表情都落入梅竹的眼底,清雅一笑,道:“公子坐著便好,不必客氣的!”
梅竹在回來之後已換了一身衣服,一身白衣長裙,外頭罩著水藍色的外袍,更顯出一絲惑人心神的高華,簡直令人不敢逼視。那一身水藍在龍涵舟麵前一晃而過,暗香幽幽,幾疑是夢。
一笑間,梅竹已取了琴來,置好琴,略一靜思,抬頭看了龍涵舟一眼,帶著清清淺淺的笑意。一晃神,冰弦微顫,飄逸的琴聲流瀉了整間屋子。
不似方才在竹樓上奏的曲子,這一撥一挑之間沒有任何突兀的技巧,極其平順流暢,然而精通音律之人卻都知道這方是真正的懂琴,返璞歸真,所謂的技巧早已融入血脈,來去之間自然地從指尖傾泄出來,不需要任何的賣弄和招搖。素手輕揮,七根長長的冰弦似乎也跟著一起翻轉,揚起一陣淡淡的淺淺的薄霧。
琴聲流轉翩躚,有若實質般似乎觸手可及,又如天邊流雲般淡然遠逸。泠泠如清泉,皎皎若明月,琴聲響處如清水漫過心上,微涼潤澤。理韻悠揚而又飄逸無暇,如高山流水般冷冷淙淙,似覓知音人。
龍涵舟看著眼前撫琴的女子,黑亮的眸子裏各種神采一晃而過,又有著些許迷茫。她的眼裏隻有琴,隻有音,好像已經沉醉其中,身周一切都與她毫無關係,更不能引起她絲毫的注意。修長的手指輕抹冰弦,那樣的琴音就像乍現的曇花一般,所有的驚豔隻在那一瞬,頓生憐惜和錯失的迷茫。
柔情過後,風雲激變,悠揚的琴聲漸轉,淒涼痛心,似乎緣盡而別,不得不相忘於茫茫江湖。從來不曾想到,琴曲可以體現出如此多的情緒,愛恨離別,七根冰弦翻覆之間,人如墜其中,但願沉醉不願醒,哪怕聚後是再深再濃的疼痛,也要抓緊這一刻的相愛和相聚,給餘生留下最甜美最溫馨的回憶。
琴聲漸輕,終於渺遠無蹤跡。
曲終弦收,餘音嫋嫋,如繞指柔般纏繞在窗外明暖的冬日陽光中,一起沉浮一起律動,終於悠悠散去,不可再尋。梅竹仍坐在琴前,似乎在看著冰弦出神,龍涵舟帶著研判的神色看著梅竹,一時間屋裏寂然無聲。
良久,龍涵舟淡笑道:“好琴,好曲,今日在下方知何謂撫琴,何謂知音了!”
梅竹抬眸,右手輕撫冰弦飄出一串清淩淩的琴音:“五公子過譽了,不知可否喜歡?”
龍涵舟起身,走到琴旁,輕輕一撚冰弦,笑問:“好琴!不知此琴可有名字?”
“塵音。”梅竹也是微微一撚,兩聲琴音一前一後錚然作響,倒是配合無間,“塵世之音而已,有辱公子清聽了!”
“塵世之音?這分明是出塵之音,姑娘何必如此謙虛。龍涵舟活了二十年尚未聽過如此完美的琴聲!剛才那支曲子,可有名字?”
梅竹微微一怔,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問:“沒有。隨手撫了一曲,若是公子有心,可否賜名?”
“隨手?”龍涵舟滿臉不相信,看著梅竹的眸子,“今日姑娘帶給我太多的不可思議了。這樣完美的曲子竟然是隨手之作,說出去隻怕無人相信啊!”
“這有何難?琴隨心走,心中有曲,指下出來的便是完整的曲子了。”梅竹輕哂,也不以為意,“若是沒這份技藝,我梅竹隻怕要在這風月閣混下去也難,五公子你說呢?”
“姑娘才華深斂,隻怕就連菊娘都不知道你還有這手吧?嗬嗬,今日龍某可真是三生有幸了。”邊說著,邊走到書桌前,抽出一張雪絲冰箋,執筆隨意寫了幾個字,笑道,“姑娘看如此可好?”
龍涵舟將那張紙遞到琴心麵前,側目看去,上麵書了兩個字:忘塵。筆墨清奇俊雅,端的一手好字。
“忘盡塵緣從新起,曾經傷痛俱無蹤?如此,多謝五公子了!”微微一思量,梅竹淡笑著應了下來。
說話間天色已是不早,略坐了會兒聊了些瑣事,龍涵舟便告辭了。梅竹也不留,隨口笑道:“五公子應是剛回來吧?梅竹唐突,耽誤公子回府的時間了,今日便不留您了。若是他日公子還來,梅竹希望可以好好請教,還望到時候公子不吝賜教!”
龍涵舟灑然一笑,應道:“姑娘客氣。他日若是得閑,在下還想來叨擾姑娘一盞清茶,聽姑娘撫上幾曲呢!”
“龍公子自便便是,如果下次公子再來,就從今兒思雲帶您進來的那處側門過來吧。若是有客梅竹都在前邊兒,這樓裏一定是空著的,”一撩輕紗,輕笑道,“我認五公子是朋友,所以您就不必和我客氣了。”
嗬嗬一笑,龍涵舟也打趣道:“那聽姑娘撫琴的那一百兩銀子是不是可以免了?”
“自然了,我梅竹也不是財迷不是?既然認了公子是朋友,哪有收銀子的道理。隻是梅竹一介青樓女子,這樣,是不是高攀了?”
“姑娘說笑了,龍涵舟求之不得,何來‘高攀’兩字。”聞言,他正色道,“我相信姑娘流落風塵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姑娘不願意說,在下也不會相詢。龍涵舟能有像姑娘這樣的朋友是幸事,倒請姑娘不必過謙了!”
“如此謝謝五公子了。今日不早了,我便不送公子出去了,”梅竹微一襝衽,轉頭喊來思雲,“思雲,把那幅《霜林圖》送給五公子,你這便送五公子出去吧!”
“今日又是聽曲又是品茗,還拿了姑娘一卷畫,真是叨擾了,下回龍某再行補償了。”一抱拳,結果那卷《霜林圖》,笑道:“姑娘留步,龍涵舟告辭!”
看思雲送了龍涵舟下樓,梅竹回身走回房裏,隨手拿了一張雪箋,開始寫信。待到思雲回來後,梅竹抬頭,對思雲吩咐道:“你去和慕雨聯係一下,我要和姐姐見麵!越快越好!”
等思雲出去了,梅竹寫好信,隨手一封便扔在桌上。轉身走到窗前,看著園子裏的那兩株梅樹,嘴角輕勾,再也忍不住的笑意便這樣泛了上來,更襯得整個人美豔無雙。
一切比自己想象的還要順利,很快,一切就可以解決了吧!
窗外天色已黑,看上去似乎又要下雪了。清冷的園子裏,唯有梅花傲然盛放,紅得惹眼,豔得令人嫉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