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第四十四章
    月光，和室。
    “你來了。”
    “我來了。”
    “今天……下得很漂亮。”
    “是的，我也覺得很滿意。”
    “第三名挑戰者，決定了是你嗎？”
    “父親認為，我和你對局的話能夠得到更大的提高，所以……”
    “和臣將消息傳過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是這個樣子。畢竟，領導著日本職業棋壇的人，是你。”
    “如果論及棋力的深厚，也許我會稍遜一籌，但是身為棋士的意誌、精力、氣勢還有追求更高境界的信念，我相信我不會有任何地方輸給父親。不，也許我應該說，綜合了所有因素，此刻的我，已經在父親之上。”
    “雖然是事實，但還是有些難以置信，會真的聽到你這麼說。”微微側轉過身子，光微笑著看向站在紙門邊，翠綠眸子的青年。“請過來坐下吧，塔矢。”
    “謝謝。”
    “想請你轉告塔矢老師一件事：三天後，我和平原會登門拜訪。”
    “光……謝謝你。”
    “離上次和塔矢老師公開對局已經十四年了，記得是第二屆北鬥杯後的表演賽。雖然當時得到肯定，但是老師心裏還是會有一些遺憾吧——始終不能和站在同樣高度的對手對局。”
    望著窗外的皓月，臉上笑容緩緩斂去，“那個時候的我，無法體會到佐為的心意；隻有經曆了生命的起伏，才可以有更寬闊心胸去麵對那一方棋盤，是很久以後，不，確切地說是遇到平原以後才真正認識到的這一點。曾經將自己局限在佐為的圍棋裏，也曾經把圍棋當成唯一的寄托，更有過把圍棋和記憶一起封鎖的經曆……雖然在一時片刻棋力可以因為心力的集中和目光的專一而得到提高，卻最終都是將自己禁錮在一片狹窄的天空。刻意的封閉，刻意的遺忘，腦中縈繞，手指卻沒有真正拿起棋子；平原到來正是我棋力無法精進的時刻，是他把我從往事裏麵硬生生拖出來，如果沒有他，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再次觸碰圍棋。”
    “光……藤原，所以你才、才布置了這一場嗎？”
    “也許，可以這麼說吧。日本是我的祖國，日本棋壇是我無法拋棄的過去，而你……佐為是將圍棋教給我的人，但你卻是把我真正拉進職業棋壇的人。我從來沒有告訴你，當年佐為對你是多麼看重——‘終有一天，他會成長為獅子或是巨龍’，這麼多年我記得那麼清楚，就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那樣。命運注定的相逢，命運注定的對手，我再也不會回到棋壇，但是作為對手，我希望看到你繼續走下去。”
    “隻是……作為對手嗎？”
    淺淺笑著，琥珀色的眸子閃爍出一片溫柔，“也是……作為朋友。”
    “是的，作為朋友。”
    “那麼……明天十秒一手的快棋，請全力以赴吧。”
    ※
    “……
    這是一次特殊的經曆，對於任何人而言都是如此。半年的心血，兩個月的艱苦對局，以及最後時刻的苦戰到底。我很高興，我想說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很高興，因為從來沒有哪一次比賽像這一次這樣認識了如此眾多熱愛圍棋、將圍棋作為生命至關重要組成部分的人，也從來沒有哪一次比賽像這一次這樣讓人感受到如此豐富的因圍棋而悲、更因圍棋而喜的情感。站在巔峰的老師們給予後輩無限的支持和鼓勵，是讓我們這樣的年輕人在這條道路上堅定走下去的強大動力；而我們共同的對於圍棋更高更深遠境界的追求，讓我們並肩站在一起，並肩迎接通往‘神之一手’道路上任何艱難困苦的挑戰。”
    一反往日由主辦方主持頒獎晚會兼閉幕式的傳統，一身休閑西裝的平原作為唯一的主持人站到了所有人麵前。
    “這是終點。
    也是起點。
    對於這一場邀請賽而言的終點，對於所有參加了、觀看了這一場邀請賽的棋士圍棋生涯的一個新的起點。向愛著的圍棋發誓，會以這個起點為坐標，更堅定地走下去！”
    即興的演講，讓銀星大廈中央大廳裏所有參賽者、記者，讓所有收看此次大賽閉幕式的觀眾無不為之動容。
    “今天我們聚集到這裏，隻是因為圍棋，因為一個人對於圍棋的至愛，因為一個將生命和圍棋融為一體的靈魂。正是這種棋士也許花費一生時間都無法達到的高度，讓我們知道圍棋之路的永無止境。大賽的正式對局已經結束，名次獎項也各有歸屬，也許今天大家等待的，隻是另一個懸疑未知的關於棋力高下的答案。但是在這樣一種生命唯有圍棋的赤忱麵前，除了圍棋本身，除了誠心對棋的棋士，一切都變得沒有任何意義。所以，請大家帶著這樣的心情，來觀看下麵的表演賽吧！”
    ※
    “林老師，平原，請原諒我今天的任性。”向兩人微微欠身，清雅含笑的麵孔轉向了雙眸碧綠的青年。“塔矢，準備好了嗎？”
    靜靜地看著落下六子的棋盤，塔矢突然微笑起來，“這……果然是我們的棋局。”
    “是的，沒有下完的棋局。佐為為我們布下的開局，今天，正應該讓這一盤等待得太久的棋結束。”拈起一粒黑子放到棋盤之上，淺色的眸子閃出清雅怡然的笑意，“二十年了，塔矢。”
    “從開始到現在。”輕輕落下一粒白子，塔矢亮也微微笑了。“那時的你不是現在的長發，你拿起棋子的手上沒有繭子，你落子的姿勢難看極了。”
    “你卻沒有變化，那時的你和現在的你，除了棋力變得更深厚，心性變得更堅強，為人變得更柔和，其他的沒有任何變化。”
    “其實很多變化並不表現在外表上。變化的東西，沒變的東西，回想過去對比現在，微笑和歎息總是並存著的。有變化是好事，雖然有的時候並不希望改變。”
    “是啊，回想當年，那種你追我趕的日子感覺真好。沒有各種雜念，唯一的念頭就是圍棋，就是‘打敗塔矢亮’——那一句喊了五年才喊得理直氣壯，雖然辛苦，但是過程真是有趣而值得回憶。”
    “每天喊著打敗我，無論如何也要達成這樣的心願。所以你的進步永遠比我快，從很早的時候我就知道，你超過我隻是時間問題。結果，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你就已經走到了我的前麵。”
    便和那些最單純的老友聚會一樣，藤原流光和塔矢亮一邊下棋一邊閑聊，像是完全忘記了此刻對局和對話都分毫不差地向所有關注比賽的人直播出去。短短的、悠閑自然的話語，有心人可以輕易從中尋找出這對曾經被合稱為日本棋壇雙子星的對局者從少年到青年的身影，但更多的，卻是令所有人感受到，棋盤之外那一份沉澱多年、不容打破也不容玷汙的深厚情誼。真心誠意的讚揚，毫不猶豫的肯定，棋盤上激烈爭奪的雙方，彼此卻是相顧莞爾，言笑晏晏。
    “執也的棋，下得大有父祖之風，前途也是不可限量啊！”
    “比起你家若為便差的遠了……努力有餘，天分卻是不足，好在小孩子還未成熟，彼此之間的對局，相互作伴的遊戲，其實比單純的繼承家業重要得多了。”
    “真不敢相信這是塔矢你說出來的話。那些嚷著要終結塔矢王朝的日本棋士，聽到之後豈不是要大大的鬱悶？”
    “江山代有才人出，回首百年，幾代新人換舊人才是不變的道理。哪有一家獨霸天下的說法？”
    “那麼，如果以後你發現我將你的寶貝兒子拐了跟我學做生意，你可不要怨我事先沒有提醒過你。”
    “隻要執也喜歡，我不會做不開明的父親。”塔矢亮翠綠的眼眸閃閃發亮，一邊在早已滿滿的棋盤右上角繼續落子，“心裏有圍棋的人，無論做什麼都不會真正將圍棋放下，你不就是最好的證明麼？”
    “原來是在這裏等著我呢——塔矢，果然了不起啊！”笑著打入一子，輕輕鬆鬆提走六粒白子，“既然你也知道我從來都沒有把圍棋放下，自然也應該知道我不會輕易讓你在棋盤上沾了便宜去。”
    “確實如此啊……真不該忘記，這正是你和佐為最擅長的走法，計算一切可能，然後製定出一套必然克敵製勝的方法——看來這一局我是沒希望了。”
    “曾經說過，你苦苦尋找的佐為，就藏在我的圍棋裏。如果這麼多年都不能體會他棋法精髓的話，我這個弟子還不如和他當初一樣也去跳河算了。”
    “是啊，所以這一盤，已經結束了。”抓起三粒棋子鄭重地放到棋盤上，“我認輸了。”
    光微微一笑，站起身來。
    塔矢亮卻是坐著沒有動，“光。”
    “什麼？”
    ※
    “很高興……你給了我這個機會；
    很高興……你讓我下完了這一局；
    很高興……我們還可以這樣心平氣和地坐在棋盤對麵；
    很高興……圍棋聯係起來的不僅僅是過去和未來，還有我……和你。”
    我很快樂，很滿足……
    光，謝謝你……
    再見了，還有，祝你幸福……
    ※
    塔矢，我聽得到，你心裏的聲音。
    塔矢，其實是我，應該謝謝你。
    謝謝你縱容你我之間這最後一次的任性，謝謝你當著所有人和我共同寫下棋盤上完美的結局，謝謝你用全部的平和、溫文、優雅成全我再無羈絆的自由。
    塔矢，我會幸福的。
    因為他在。
    因為若為在。
    因為愛著我的人，永遠都不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