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第二十一章
    日本棋院
    推開會客廳的門，進藤龍一不禁嚇了一跳。全日本最強的棋士幾乎都聚集在了這裏：塔矢亮、緒方精次、倉田厚、伊角慎一郎、越智康介、蘆原弘幸、和穀義高，加上從棋壇引退轉而專心行政事務的森下院長，真可謂是群賢畢至光彩耀眼。而麵對這些棋壇的天之驕子而坐的，卻是一個素淨白衣的溫文男子。
    見進藤入內，男子片刻的失神，隨即露出溫和的微笑。
    森下院長很快地介紹了兩人。進藤這才知道，眼前這男子竟是藤原集團全權負責這次世界圍棋邀請賽的代理人，藤原和臣。
    藤原和臣大約三十五六歲，不像是鑽營牟利的商人，一身樸素文雅的打扮卻是似極了埋首書齋的文人學者；即使是在不斷的談判磋商中，也總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那種獨特的溫文氣度。隻是，對於這樣的國際性大賽起用這樣一位代理與負責人，一向精明的棋院卻是有些忍不住的錯愕與懷疑。何況，這次比賽與那個“人”關係異常密切，讓棋院無法不益發謹慎。
    “還真是藤原家族才做得出的大手筆啊！億萬家私是為了他的回歸鋪路吧？”具體事宜已經基本定論，越智突然出聲道。任誰都聽得出其中的諷刺，但藤原和臣卻仍是一臉平靜。
    “越智先生說得不錯，這次比賽確實隻是為了一個人而舉辦的。”藤原和臣淡淡地說道，“對於流光而言，隻有佐為才是他與藤原家族唯一的聯係，而為紀念藤原佐為舉辦圍棋大賽本來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藤原和臣的表情沒有任何的波瀾，但是會客廳裏其他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連續清了兩次嗓子，緒方才用平靜的語聲問道：“佐為，是指十多年前那個網絡上的SAI嗎？”
    “是的，SAI，也就是藤原佐為。這次比賽，是流光為佐為舉辦的。”看了看眾人的表情，藤原和臣微微笑了，“光的家族本名是藤原流光，雖然他在藤原家族以外並不打算恢複這個名字，但我已經習慣這樣稱呼他了。至於佐為，”他頓了一頓，“應該是藤原一族曾經出現的最優秀的棋士吧。”
    “佐為和進藤光——”
    “是藤原流光。”藤原和臣微笑了一下，但笑意卻遠沒有達到眼角。靜靜地在會客室裏來回踱了幾步，沉吟片刻，他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我想這是他讓我來的目的，把這次比賽以及佐為的事情和諸位棋士說清楚。”
    自進入室內就未發一言的進藤龍一此刻看了塔矢亮一眼。並不意外地看到那個一向沉著冷靜的人將拳頭握得緊緊，想來他此刻的震驚和激動比在場的任何人都要強烈吧？SAI，網絡上不敗的棋神，對於任何愛好圍棋的人來說都是一個絕對強大的神秘存在——以與塔矢行洋的一局棋局震動世人而長存人們記憶的存在。這樣一個人，竟然也與藤原家族有關！
    “我沒有見過真實的藤原佐為。誠如眾人所知，累代顯赫的藤原家族至今都保留著家族曆史記錄的傳統——不僅僅是嫡係的子孫，任何一個人隻要稍有所長都會被記入家族的曆史。我一直都很喜歡讀這些東西，自以為對族中人物了解至深。可是，嫡係出身的藤原佐為卻讓我迷惑了，因為他在藤原家族的曆史裏幾乎沒有記載……但是他又不是被正式除名。我花了很大的力氣去尋找關於他的一切，但，我後悔了，我情願從來沒有那麼做過。”
    說到這裏，藤原和臣輕歎了一口氣。“一個純淨無汙、與世無爭、隻知道下棋的傻子，在藤原家族爭奪不斷的殘酷棋局裏，卻是一顆隨時可以犧牲的棄子。一場圍棋的賭賽中被汙蔑作弊，本是心底無塵至為高潔之人的藤原佐為不堪忍受汙名憤而投水自盡。或許是老天也可憐他的遭遇，才讓他遇到了流光。”
    不動聲色地看了看眾人的表情神色，藤原和臣微微地揚起了嘴角。是的，這樣講就可以了。那真正的事實，隻能由光來告訴他希望告訴的人。
    “也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是有命運的存在。當時流光隻有十二歲，本是愛玩愛鬧的普通孩子，在他的世界裏從來沒有圍棋和藤原這個姓氏的存在。可是他們相遇了，佐為把圍棋教給了流光。兩個都是那樣單純地愛著圍棋，即使深愛著圍棋的佐為無法用自己的手指拿起棋子，流光也可以和他一起完成網絡上每一局棋局。縱然遇到了很多事情，他們的生活也是快樂而幸福的。我想，佐為離開的時候，對這個世間的唯一留戀應該已經不再是圍棋了吧。”
    進藤龍一突然心頭一跳，猛然抬頭，卻見藤原和臣笑得有些酸楚。“是的，就在十六年前的五月五日，佐為離開了這個世界。那個時候，光剛剛成為職業棋士，我想在座諸位大多都應該知道佐為的離開對他產生了多大的影響。”
    “不戰敗……”塔矢亮喃喃地道，幾乎將指甲掐進肉裏。
    “他太過自責。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忽視了佐為的感受，是自己的任性剝奪了佐為太多下棋的機會……甚至他把沒有完成和佐為的最後一局對局也看作自己的過錯。”藤原和臣深吸一口氣，“因為隻有在圍棋中才能感覺到佐為的存在，所以，他才留在了棋壇，唯一的目的是達成佐為的希望——神之一手。佐為對流光意味的，實在太多了。”
    會客廳裏一片沉寂。
    “十三年前，藤原家族的嫡長子、光的生父藤原賴通先生去世。在他的遺囑裏，大家才得知當初賴通先生因為與爭鬥的關係刻意隱瞞了他的婚姻，將兒子托付給家臣進藤夫婦撫養——雖然這早為我們的祖父、藤原家族的族長藤原道衡大人所知的——作為唯一的嫡係繼承人，流光必須回到藤原家族。而在對光的考察過程中，祖父大人發現了佐為的存在。”藤原和臣疲倦似的微笑了，“多麼有趣的事情！是藤原佐為將流光與藤原家族聯係了起來，但他也成為流光拒絕的理由。但祖父大人最後卻還是利用他換取了流光的認祖歸宗——為了給藤原佐為正名，讓他回歸家族神社，流光答應祖父在二十歲後接回家族事務，徹底地離開職業棋壇。”
    看了看眾人的神情，藤原和臣微微笑了，“正像祖父料想的那樣，他將家族的責任背到了自己的身上。家族事務給他施加了太大的壓力，尤其那些覬覦族長之位已久的人，對於突然降臨的他更是十分地刁難。藤原氏的曆任族長都是在三十歲接任整個家族的，在這之前族人有權對預定的繼任者提出考驗。雖然光把一切都做得很好，但他根本不喜歡權力爭奪。對於這個所謂的繼承人身份，流光從來沒有在乎過。不僅僅是不在乎，對這個沒有任何溫暖的地方他甚至有著恨意——祖父曾經以為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將整個家族送上藤原佐為的祭壇。十多年來隻要不涉及商務事業的問題，一向都很少與藤原家人講話。但因為佐為的關係，也因為勉強可以與光對局，我和流光的接觸卻是一直保持得很好。這一次流光回國接任總裁之位，一是年齡限製已到，他必須接過藤原流光以及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二是為了完成多年來的心願：為藤原佐為舉辦一次圍棋比賽，讓更多的人知道圍棋愛上圍棋。他曾與祖父有過協約，藤原家族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反對藤原流光為藤原佐為做任何事情，所以，即使明知道舉辦這樣的比賽並沒有什麼經濟回報，我們也將無條件地服從他的決定，執行他的命令。”
    說到這裏，藤原和臣靜靜地站起身來，深深鞠了一躬，隨即向門外走去。
    再回首第二十二章
    “流光，我把你的事情、佐為的事情告訴了他們。”
    轉頭看向一臉平靜的堂兄，光微微怔了一下，“是麼？你說了？”
    “我想，他們應該可以接受藤原佐為隻出現在網絡的原因了。”藤原和臣沉吟片刻說道，“按我的說法，他們都會猜測佐為是因為身體衰弱無法獨立完成對局，所以通過你的手繼續圍棋之路……抱歉，流光，這是我可以找到的最真實的說法了。”
    “不是最真實，而是這本來就是事實。”光淡淡地笑了，“無論如何都要謝謝你，和臣。”
    微微抬起頭，看向那扇虛掩的門，“若為會參加比賽麼？”
    “院生是不可以參加這些比賽的。”
    “若為是你兒子。”
    “他更是藤原集團的繼承人——他必須以主人的身份迎接每一位貴客。”
    藤原和臣輕歎了一聲：“我還以為……但，是你的話，應該不會讓他出賽的。對了，平原那邊怎麼樣了？”
    光微微笑了起來：“你想問什麼，和臣？”
    “道衡老爺子的脾氣，何況若為又是個鬼精靈。你和平原總不能瞞他們一輩子……你知道我的意思。”
    “若為和我和平原一樣，身上都流著藤原家族的血。這一點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光微笑了一下，笑容中卻含著淡淡的哀傷，“那兩個真是太傻了，煜名和平心……他們才剛滿二十歲就隨隨便便地拋棄了所有的希望。如果不是平原趕到得及時，隻怕若為都根本見不到這個世界。何況平原本來就與我們一脈血親，讓若為喊平原一聲爸爸再自然不過——就算老頭子要發脾氣我也不會改變主意的。”
    藤原和臣苦笑一下：“你知道我說的意思，流光！自從平原宣布不愛女人開始，老爺子就沒少給過壓力——”
    “我已經有了若為，現在我與任何人的任何交往都和藤原家族沒有關係。”光冷笑一聲，“我不會允許第二個藤原流光出現的。我也不以為我還有必須通過聯姻這種愚蠢手段才能達到的事情。你可以回去把原話告訴他，讓我和平原保持距離是他的妄想。”
    “老爺子是說希望你給平原一個正式的名分。”
    光大吃了一驚，手上的茶杯猛然落到地上。
    藤原和臣輕笑起來：“難得看到你這樣驚訝的表情呢，流光。不過我猜你也想得到，道衡老爺子是在害怕你離開呢。”
    光微微有些恍惚，“你說什麼……”
    “用權力來保護愛情，雖然俗套，卻是最有效的手段。十年前他用佐為留住了你，而今天他是希望平原留住你。不過，他似乎也意識到這個世界上可以束縛你的已經漸漸失去了力量。”藤原和臣微笑了著拾起跌成兩半的茶杯，“隨著你對佐為的心結漸漸解開，你可以隨時拋開藤原家族的一切，而現在的藤原集團卻已是不能沒有你了。我們的祖父正是發現了這一點呢。”
    凝視著藤原和臣帶著淺笑的眼，光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那你又怎知我和平原之間並非愛情？”
    “若是佐為還在的話，你心裏還會有平原的地位麼？”
    光扭過頭去，深吸了一口氣，“佐為已經離開了。”
    “但即使佐為還在，那個人也都會一直在你心裏吧？”
    “藤原和臣，平原不是替代品！”
    麵對他的勃然作色，藤原和臣隻是淡淡微笑：“雖然你和佐為、和平原的感情比任何人都要深厚，但……初戀總是最美好最令人懷念的吧？”
    “你在暗示什麼？”
    “是該結束了，流光。”
    ※
    是該結束了，流光。
    結束你和佐為、和他的過去，也結束你和藤原家族的過去。
    ※
    藤原和臣很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流光的情景，不，那個時候，他還隻是進藤光。
    十七歲的，天真單純的少年棋士進藤光。
    “和臣，你一向喜歡家史，就由你給流光講講這些吧。”藤原道衡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身為一族之長當然應該知曉自己家族的曆史，隻是藤原和臣從來沒有想到一貫表現得與世無爭的自己會被指派了這個任務。
    而剛剛接受了撫育自己十七年的夫婦不是自己生身父母事實的少年卻表現出異常的平靜。
    “……平安朝……攝關時期……”輝煌的曆史早已爛熟於心，卻沒有料到少年聽到自己的話眸子竟陡然放射出異樣的光彩。
    這一段，他聽得異常仔細。
    然後是時常性的、微微的精神恍惚。
    曾經無數次責問自己，為什麼向道衡老爺子報告的時候，沒有將他的異樣隱去。“冰獅”，掌控半個日本經濟近四十年的藤原道衡怎麼會輕易放過這個信息？卻是牽扯出了藤原家族塵封多年的冤孽。
    如果不是流光和那個人羈絆至深，自己又如何會失去了一貫平和淡定的旁觀者的姿態？
    藤原佐為。
    十九路棋盤上無敵的王者，千年前家族爭奪中無辜的獻祭。短短兩行不過六十字的記錄，背後是多少殘酷與陰謀？
    一縷執念流轉了千年的時光，命運卻注定了藤原佐為與流光的相逢，血緣的共鳴和靈魂的彼此吸引，讓兩個至純至淨的人擁有了那一段短暫而幸福的時光——隻是，高高在上的神永遠都是那樣輕易地玩弄著所有人的命運，在少年全無知覺間奪去了他生命中最初的也是最純粹的幸福。
    藤原佐為，是束縛進藤光的咒，是將進藤光拉進全然陌生的藤原家族的最強大的符咒。
    “離開棋壇，回到你應該屬於的位置上來吧。”藤原和臣清楚地記得，聽到祖父這句話時候的流光，目光中劇烈的掙紮和身子幾不可見的顫抖。縱然知道流光心底最深處的留戀，但他卻無法了解少年真實的內心：他無法舍棄的，是藤原佐為的圍棋，還是進藤光自己？
    “藤原佐為將會擁有一個足以配得上他高貴血統的身份和地位，一切的汙名都將被徹底洗刷，他將得到藤原家族永遠的尊重和拜祭。”有著“冰獅”之稱的藤原道衡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流光潛藏的實力，身為商場霸主的他怎麼可能輕易放過如此的天才？於是拋出了最甜蜜醉人的誘餌——
    明明是溫和陽光的笑容，卻可以在瞬間凝結在清冷無情的目光裏；隨和寬容的性情，卻不妨礙商場上的權謀計算鬥角勾心；一個淺淺淡淡的眼神，便能夠輕易魅惑世人顛倒眾生——不過短短三年時間，便完成了進藤光到藤原流光的徹底演變。
    很多人都會被流光那過分清雅脫俗的外表迷惑了心神，忘記了他身為一族之長的威嚴和冷絕。但那隻是對商場政界的“外人”而言。在藤原家族中，自他二十歲接下絕大部分的家族事務之日起，便再無人膽敢挑戰藤原流光的威嚴。
    二十歲，對大部分人來說，還是一個好玩愛鬧、充滿天真夢想的年齡。
    但二十歲的藤原流光已經接掌了家族中最大的兩家銀行和三家會社，他的每一個決定，都將直接牽動幾萬乃至幾十萬人的基本生活。
    當嘴角最後揚起意味深沉的微笑，天真單純的少年已然蛻變成沉穩成熟的男子，進藤光也真正接受了藤原流光的身份與姓名——藤原家族從此擁有了最傑出的天才的家主，隻是除去那分無法變更的血緣之外，聯係流光和藤原家族的，再無他物。
    上位者無情，所以藤原流光可以也應該保持他對於所謂家人的淡漠疏離。
    對於隻需要一個強有力領導者的藤原家族而言，這樣已經足夠了。倚靠著卓絕的商業頭腦和談判謀劃才華，以及果敢淩厲的強勢手腕，藤原流光得到了家族中正當其時的年輕一代的尊敬、擁護和崇拜，便是號稱家族“雙璧”的藤原秋人和藤原典子兄妹都心甘情願拜倒在藤原流光腳下。
    然而自己卻深深知道，在藤原族長永遠淡漠無波的沉靜外表下，流光，依舊是那個渴求著最純粹愛與關懷的溫柔單純的少年。
    看著他被祖父催逼著成長，由熱忱單純到清冷深沉，如果說心中毫無憐惜，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是站在外部的自己，隻有冷靜地旁觀。但時間流逝，無法改變的是初見時刻的一份溫情——
    他是我弟弟。
    流光是一個執著到讓人心疼的孩子，無論身為棋士還是身為商人。很多時候無法理解他對藤原佐為的執著，或許，一切的一切都隻是因為從那個飄渺無形的幽靈身上，他得到過最多也是最深、最真的撫慰和溫暖。
    所以，對於這個血緣所寄的藤原家族，他永遠也無法逃脫。而內心深處的溫柔和血緣的天性，更在每一個微不可見的細節流露畢現。
    “和臣，你懂我的無情嗎？”六年前的重組，徹底剪絕舊有勢力的大換血後，一身白衣的青年凝視著如血殘陽淡淡問著自己。“是不是很失望？”
    “你是我們的主人，但，也是我的堂弟。這一點無法改變。”
    是的，你是我的弟弟，我要你幸福。
    所以，一切都該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