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第二章
    “這兩天是怎麼了，成銘見了你便躲，簡直像見了鬼似的。”吃好了午飯，取過紙巾擦了擦手，平原站起來整整衣服，一邊笑著問道，“光，你不是欺負他了吧？”
    光微微一笑，隨手替他打好領結，“有時間管別人閑事，還不如多想想你下午的對局。”收拾起桌上的飯盒筷子，“結束後記得去接若為來茶室。”
    平原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我才不要去接那小鬼呢，每個周末都被他霸占了你去，我可是很不甘心的，光。”
    “請記住他在中國姓你的姓——平。”冷冷地提醒他這個事實，一邊不著痕跡地擺脫他漸漸包攏上來的手臂。雖然不在乎旁人怎麼看自己，但棋院總算還是人來人往的公共場所，無須看休息室其他幾名棋士的眼光也知道平原的確太過肆無忌憚了一些。“若為是我兒子，我陪他天經地義。”
    平原泄氣似的癱倒在椅子上，孩子氣地撅起嘴，“好嘛好嘛，我去接就是了。”早知道就不讓光收養那個小鬼，更不會心血來潮地讓他隨了自己姓——雖然有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叫自己“爸爸”是件相當得意的事情，但那必須是在不妨礙自己快樂夜晚的前提下……
    光又是微微一笑，撫了撫他皺起的眉頭，“好好下棋，我先走了。”說著從容走出了休息室。
    看著他的背影平原緩緩露出燦爛的笑容，卻讓休息室裏的棋士們不寒而栗。誰都知道平原雖然看起來溫和無害，其實任性到了極點，一張天真的娃娃臉令他尤其無法忍受被當作小孩對待。藤原光卻是唯一一個時常像安撫孩子一樣安撫他的人，偏偏他不是職業棋士，使得平原憋了一肚子的氣卻又無可奈何，隻能把不平轉移到對手身上。過分燦爛的笑容預示著平原棋盤上的淩厲狠絕，今天下午他的對手大約又要遭池魚之殃了。
    相對無言，棋士們隻能為那個運氣不是很好的同行祈禱，同時感歎那個任性隨心的平原居然被一個看起來遠比自己柔弱溫和的清俊男子輕易控製了脾氣。
    平心而論，棋士原隻要下得一手好棋就行了，隻要不影響到比賽，棋士的私生活如何棋院並不會多加幹涉。但平原本是極受媒體歡迎的青年棋士，大量的宣傳和周邊活動倒占去了不少時間，而與影視明星的糾纏更令棋院大傷腦筋。四年前傳出平原與藤原光的事情，大家原以為隻是平原一時的推脫之計，反應倒沒有太過巨大。職業棋士們大都認識這個從來都是淡然微笑的茶室店主，對他的感覺一向良好，更不會多加置喙。隻是擺脫了女明星的糾纏後，平原開始了一本正經的“追求”行動，讓所有棋士大跌眼鏡。但更令所有人驚歎的是，自那時起，平原的成績就始終呈現直線上升趨勢，三年時間便成為了世界棋壇最年輕的“大滿冠”得主。既然結果如此良好，棋院對他自然益發寬容，而在眾人麵前平原也越發肆無忌憚地表現出對“情人”的“珍視”。
    不過在成銘、鍾淩這些同年齡段的青年棋士看來，平原和藤原倒更像是親密的朋友家人而不是戀人。藤原性子平和，看似冷漠卻是細致入微，對棋士的喜好習慣極是了解，茶室中的種種安排充分體現出十分的用心。棋士中喜歡綠源茶室的十占其九，尤其以年輕人居多，對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看得更加淡了。何況，就連平原的授業恩師，棋壇的一代棋宗林存默大師都對藤原光表示出公開的欣賞，旁人就更沒有了置喙的餘地。
    下午對局的預備鍾聲響起，眾人紛紛站起身、聳聳肩，抖掉圍棋之外的思緒，開始投入又一輪的戰鬥。
    ※
    隨著一聲清脆響亮的“爸爸”，一起踏入綠源茶室的是一大一小兩個同穿著紅色休閑運動衫的身影。茶室裏的客人們多是熟客，聽到這個聲音忍不住抬起頭，見到來人都不自覺地露出微笑來。
    “若為。”光愛憐地抱起四歲的兒子，一邊向正在探頭探腦的平原微笑一下，“回去換過衣服了？”
    平原嘻嘻一笑，“當然，否則怎麼和你這一身相配呢？”見他一手抱著孩子另一手仍在熟練地分茶斟水，旋即抱回若為，“七點關門，還有兩個小時呢，光，下一盤怎麼樣？”
    “恩，你從後麵拿個棋盤過來吧。”口中說著，一邊將泡好的花茶交給等候在一旁的服務生，順便接過另一份單子迅速地瀏覽著，“蕭然，十七號桌的菊花茶先送過去。另外去看看後院的李先生他們有什麼需要的。”
    見他忙得手腳不停，平原嘴角微揚，放下孩子，“你確定，在這樣的情況下？”
    “是啊，很久不玩的話會生疏的。”熟練地用戥子量好各色花葉果脯的分量，倒在大口玻璃茶壺裏，熱水灌注之下頓時香氣四溢。看著色彩流轉精美絢麗的茶壺，光滿意地微笑了，“還是你怕在這樣的情況下都贏不了我會永無翻身之日？”
    “哼，這樣都贏不了你的話，把我這名字倒著寫！”
    看了看迅速消失在後院的身影，光忍不住微微淺笑。將手中單子和茶水一並交給身邊的服務生，取過一條潔白的毛巾擦幹手，然後抱起笑得一臉甜蜜的孩子。“若為，今天晚上想到哪裏去吃晚飯？”
    明亮的大眼如星星閃耀，奇異的是其間不時流轉出一抹幽深的紫色；精致如畫的小臉透著紅潤，柔嫩的肌膚仿佛最好的羊脂白玉。白皙的小手握住了光一縷柔順的長發，兩張同樣美麗的臉輕輕靠在一起。“爸爸去哪裏，若為就去哪裏。”孩童清亮的聲音透出堅定與天真，惹地臨近幾桌的客人一陣會心的微笑。
    片刻之後平原便抱著棋盤走了出來。“光，下棋啦。”
    微微頷首，接過服務生遞來的又一份單子，“右上角，小目。”
    茶室裏職業棋士不少，見平原從後院抱出了棋盤，占住最靠近吧台的一張桌子坐下落子，不由十分地好奇。今天被平原殺得慘敗的鍾淩忍不住好奇地走近他，卻見他一邊落子一邊報出落子位置，不像打譜倒像是盲棋，不禁一怔。
    “八之三，跳。”平原自顧自嚷道。
    “十六之七，打吃。”將又一撮茶葉放進精致的紫砂壺中，光幾乎是漫不經心地說道，“平原，聲音不要那麼大，我聽得見。”
    鍾淩頓時呆住了：這兩個人是在下棋麼？而且其中一個還是盲棋！仔細看向盤麵，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這一局已經進行到激烈膠著的中盤，執白子的平原竟是絲毫不占上風。對著顯然沒有任何保留的白子，黑子竟然從容應戰不見任何淩亂，堂皇之陣中奇兵迭出，顯得異常的遊刃有餘。
    鍾淩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正在衝調果茶的藤原光，心中已是驚濤駭浪翻滾滔天。這個藤原光，認識了三年，自己不但不知道他會下棋，更是從未想到他有這樣驚世駭俗的棋力！以快棋、盲棋迎戰世界冠軍的平原，還要分心泡茶衝水，甚至間或為一旁好奇發問的兒子解釋棋局，卻還是與他鬥了個旗鼓相當不分伯仲——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
    臉色漸漸轉成蒼白，下唇被咬得出血，緊握的手指甲刺破了掌心。鍾淩知道，平原沒有任何的保留，他是以自己的全力投入這場對局。但是，藤原光卻是雲淡風輕地微笑著，在毫無知覺中緩緩地將局勢納入掌中，風起、雲湧、雷生——
    “平原爸爸又輸嘍！”孩子活潑快樂的聲音清脆似風鈴響動，卻如巨鍾震動人心。圍觀的棋士們相顧駭然，無不失色：這根本不是原本想象的遊戲之局啊！
    “平原爸爸輸了，要請若為和爸爸吃‘老譚記’的烤鴨和荷葉飯！”若為興奮的聲音在一片寂靜的茶室裏回蕩，“還有‘崔記湯店’的蟹黃包子和什錦菜湯！恩，洛雲居的十合子酥最香了……”
    光微微笑著，從吧台後轉了出來，伸手將棋局抹去。“看來今天你要大大破財了，幸好輸的不是我——”
    “去你的，哪一次不是你贏！反正看我的獎金多，你們一大一小從來就沒放過我。”嘴上說著，臉上卻是大戰之後的心滿意足，“不過真的好過癮，光你居然一點也不留情，明知道人家今天下午才對了局用腦過度還逼了我一頭的汗……”一邊說著，平原一邊裝模作樣地擦去腦門上並不存在的汗水。“喏，光，再下一盤好不好——”
    “你不是才說用腦過度的？”光看了一眼茶室一麵巨大的落地座鍾，“還有四十分鍾，怎麼打發是你自己的事情。”
    平原笑了笑，轉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呈石化狀態的鍾淩，“我們來複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