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藤花第二十九章
    藤花舊館
    外界，已是天翻地覆。
    打開電視，一片沸沸揚揚。
    源無力地看著蜷縮在沙發一角的佐為。良久，才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光趕到塔矢家去了，今天晚上，應該不會回來。”
    佐為虛弱地輕輕點頭。“對不起，源……”心中千言萬語，卻隻化作一句。
    “別說了。你應該趕快上床睡覺，不然對身子不好。”
    “我想等光回來。”雖然聲音幾乎輕不可聞，卻透露出絕對的堅決。
    知道他倔勁已起，源隻能搖了搖頭。取過一張薄毯給他裹上，然後從廚房裏端出一套茶具回到客廳，“算了，我們一起等吧。”
    ※
    見到兩個相互攙扶的人影走進客廳，佐為猛地站起，卻隻覺一陣頭昏眼花。身子晃了一下，便要摔倒，卻被一個溫暖的懷抱穩穩地接住了。
    塔矢亮扶住源的肩，蒼白的臉上仍然掛著溫文的微笑。而進藤光，卻是一臉擔憂地看著倒進自己懷裏的佐為。
    “你們總算是回來了，還好我們沒白等。”分別給兩人遞上熱茶，源已經恢複了一貫平靜從容的表情。“外邊現在怎麼樣了？”
    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進藤根本看不見源臉上一閃而過的惱怒，“還能怎麼樣？記者們都把大門堵住了，害我和塔矢差點連門都進不了。不就是一盤棋嘛！圍棋總是有輸有贏，就是塔矢老師也會有失手的時候，何況又不是第一次輸給佐為，幹什麼要這樣驚天動地的？”忿忿地放下茶杯，他忍不住低吼道，“這樣也太過分了！”
    “光，是我不……”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佐為怯怯地開口。
    “閉嘴，佐為！”不耐煩地打斷他，“我剛看過塔矢老師，他沒什麼事，隻是在和桑原老師還有緒方先生他們複盤。不信你盡管問塔矢！”
    塔矢微笑著迎上那帶著愧疚與不安的紫色眸子：“佐為，父親永遠以能夠與你對局而驕傲。”頓了一頓，“今天的棋局，非常精彩！”
    看到那雙清亮的碧眸中溫和而真摯的光芒，緊繃的心弦驟然一鬆，佐為感到連最後一分力氣都離開了自己的身體，隻能虛弱地伏在光的懷裏。
    ※
    輕巧地翻上陽台，進藤緊挨著塔矢坐下了。
    風，輕輕地吹著，猶自帶著初春天氣依然未盡的寒意，盡責地傳遞著外界的嘈雜。
    聚集在門口的人們未曾散去，而庭院與圍牆，隔斷了世人窺探的視線，支撐起一片無雨的天空。
    夜晚的庭院，看上去格外幽靜，頑強的紫藤已經泛起綠意，在微弱的星光下隱約可見；而兩株早櫻，已經是花苞滿枝了。
    這樣的夜晚，其實很美。
    “塔矢，今天，謝謝你。”
    “不要謝我，進藤。我什麼都沒有做。”
    “什麼都沒有做，對佐為、對我就已經是最好的支持了。”將頭靠上了他的肩膀，閉上了眼睛，輕聲說道。
    塔矢知道，那個在佐為麵前表現得無比堅強決斷的進藤光，其實比任何人都更害怕。隻是，為了保護那個在棋盤之外便完全柔弱無知的水晶一般純淨的人兒，他鼓起了全部的勇氣：冷靜地應對記者的發問，從容地揮去普通棋士的疑雲，無可挑剔的彬彬禮貌掩飾住了冷淡和不快——職業棋士的進藤光，因為藤原佐為一下子長大了。
    而現在，靠在自己肩頭的進藤光，恢複成了那個天真無措的十七歲少年。微微顫抖的身體，不規律的呼吸，抖動的劉海，都泄露了他源自內心深處的害怕與無助。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卻驚訝地發現，那一直比自己溫暖的雙手竟然已經冰冷。“進藤……”
    “塔矢，我真的好害怕……我不想他受到任何傷害；他隻是個……隻知道下棋的傻瓜。”
    “不會的，進藤，不會有傷害的。”握緊了他的手，柔聲安慰著，“不會的。就算有，我也會和你站在一起……我們一起承擔。”
    “告訴我，塔矢，塔矢老師跟你說了什麼……”
    微微躊躇了一下，隨即展放出清澈的笑容。“好。”
    ※
    今天的藤原佐為，不像以前的他。
    今天的藤原佐為，心不靜。
    今天的藤原佐為，在為了證明著什麼而下棋。
    今天他的棋，同樣的強大之外，少了矯夭飛揚的靈性，卻多了溫和平致的澹泊。
    以前的藤原佐為，是一把出鞘的劍，在黑白世界裏閃爍著最耀眼的光彩；而今天的他，依然銳利無倫的棋風，卻因為有了劍鞘而呈現出非凡的圓潤自然。
    那是與天賦奇才和絕佳洞察力無關的，因為歲月洗禮而沉澱下來的沉穩和成熟。
    那是一個擁有著至高目標的棋士，幾十年如一日思索與追求的精粹。
    今天的對局，就像是……和另一個天賦奇才的藤原佐為下棋。
    而兩個藤原佐為，合成了秀策——真正的、完整的本因坊秀策。
    藤原佐為，是秀策靈魂在現代的重生。
    ※
    “塔矢老師，是佐為真正的知音。”
    “父親說過，藤原佐為不是凡人……”
    微笑著摟住他的肩頭，進藤把臉埋進塔矢的頸窩：“塔矢，為什麼你們可以那麼了解我們？為什麼你可以從我身上發現佐為，而塔矢老師可以從佐為身上發現真正的秀策？”
    “因為，我們是一生的對手啊。”
    “難道塔矢不想問我一切的真相嗎？”
    “你的棋就是你的一切，進藤。”
    “是你不問的，不是我不願意回答……塔矢，不要後悔啊……”
    ※
    進藤，我怎麼會不希望聽到一切的真相？
    但我知道，問了，才會真正的後悔。
    父親的話，我其實……並沒有全部告訴你。
    小亮，還記得兩年前的北鬥杯嗎？你、倉田都告訴過我，進藤因為高永夏侮辱了秀策而奮力要做大將，下出了那一盤精彩已極的對局。對秀策的維護，已經成為進藤光圍棋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是，那還不夠。
    進藤光，更像是在維護一個至親至愛的人。
    是的，維護SAI的聲名，維護藤原佐為的榮譽與驕傲。
    進藤光和藤原佐為，他們對秀策的理解，已經超越了時空的阻隔。秀策，就像是他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就像是他們另一個自己。他們都是棋壇的天才，神垂青的寵兒。他們的品格、性情、經曆……他們的圍棋似乎被看不見的線穿連在一起，三位一體不可分離。
    藤原佐為，是用他的圍棋告訴世人，什麼才是“棋聖”真正的涵義。
    不是十九連勝，也不是棋盤上的淩厲曠大，而是作為棋士畢生的執著與不斷的追求。
    時間可以帶走一切，棋士的風骨卻萬世長存。
    藤原佐為維護的，是秀策三十四年短暫生命最燦爛的光輝，亦是自己作為棋士的自尊和驕傲，而更深遠的，是代進藤光告訴世人——
    本因坊秀策、藤原佐為、進藤光，誰也不是誰的影子。
    為什麼會是這樣，我不知道。
    但所有的人都應該明白，我們確實犯錯：從進藤身上尋找SAI的身影，從秀策身上尋找佐為和進藤的弱點，而忘記了，他們各自本身的卓絕。
    追逐著幻影的人們，隻會被真正理解圍棋幽玄奧義的人遠遠拋在身後。
    能看破這一切的，隻有藤原佐為。
    能真正理解這一切的，卻隻有進藤光。
    他們一起守護著，關於秀策的秘密——在那個世界裏，隻有他們才知道的秘密；在那個世界裏，什麼人都不能闖入，什麼人都無法打擾。
    我們，隻能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默默地守望，默默地祝福。
    所以，進藤，我不會再問了。
    你的棋便是你的一切。
    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