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藍焰火﹒上部 23、隆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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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隆冬夜
教父說,所有的好決定都有其致命弱點,那就是決定得太匆忙。
一走進“淚心男孩”的宿舍我就在懷疑,我通州之行是不是太欠考慮了?
然而,我是個一旦決定做什麼,死也要維護它正確性的人。說白了,就是一強牛。
……宿舍裏沒有一點氛圍,亂糟糟的床,空間那麼狹小。因為寒冷,連脫條褲子都那麼麻煩,我努力維持著心裏的熱望——那個一路捧到通州的熱望,盡管它越來越不成形,但我依舊不想讓它和寒冷一起落到冰點。
我努力把兩個人的事做得麻利,逗趣,然而,第一眼讓我關注到則是他嶙峋的身子骨。他好瘦,腹部兩側沒有我們男孩通常有的人魚線,挨著胯骨像兩處窪地。我努力地想,我不是喜歡那種瘦瘦的形嗎?還號稱崇尚邋遢、散漫、不修邊幅,仰慕窮學生的執著精神……如果,我不這麼想,也許當時我就逃離那個地方了。
我對他伸手,他過癮地呻吟了一聲,就跟吃火鍋時聽到的一樣,滿足的感歎。每回被火鍋辣到,他都這麼叫喚,然後從牙縫裏嗖嗖地呼吸。
他用手肘撐起起身子,看著我。我說,你好瘦,哪兒哪兒都瘦。
他苦哀哀一笑。我知道他等這一刻很久了,在胡同裏因為什麼都幹不了,他簡直氣急敗壞,近乎惱羞成怒,而此刻他顯得很不積極,連笑都是硬擠出來。
他莫名其妙地說:“你貼身穿白顏色啊?連內褲都是白的。”
我說,怎麼啦?
他遲疑了一下說:“沒什麼……”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在意我穿什麼顏色,我一點不在意他穿什麼,他那層層疊疊的秋褲秋衣,紅的藍的雜七雜八什麼顏色都有,可我幹嗎要管這些?
我沒想到從那瞬間起,他的情緒急轉直下,以致把一切演變為一個奇怪的故事……就因為我底褲的顏色?對於這一點,我怎麼也想不通。
他說:“你冷嗎?”他的興致勃勃已然變成理智和冷靜,可我還沒意識到。
我煩他一個接一個無謂的問題,到這份上,什麼語言都多餘,有時候還特破壞情緒……按我的性格,到這節骨眼,還磨蹭,就不是個男人了。
然而我期待的熱鬧並沒有出現,他沒有熱情,沒有讚美,沒有及時與我呼應,我們的情緒不在一個點上,他顯得很猶豫。可他在猶豫什麼呢?
他環住我的手在漸漸放開,當我敏感地意識到這一點時,心也在逐漸變涼。我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在這個特別孤單的晚上,快過年了,我找不到快樂,看不到希望,我不及時行樂還幹嗎?哪怕帶來的很可能是更深的孤寂和更強烈的失落乃至懊悔……
我急著說,我們是男生,沒事的。在我提示和鼓動下,他遲疑地替我解衣,手勢很生,過於小心,就像在揭開一個精細花瓶的外包裝,因為不知道裏頭的瓷坯如何寥薄,唯恐把它弄碎了……我說,怕弄通我啊?他說:“有點——”我說,在胡同你手好快。他說:“那會兒我……”
那會兒怎麼了?他沒說全。
我猜他不是個有決心的人,而這完全取決於追求滿足的心有多大。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感到滿足,他沒有理由不滿足,作為男生,我是那樣完美,那樣精致,那樣到位。我自己都為黑暗中的美麗綻放而感動,青春和激情表現得淋漓盡致。但他當時什麼表情也沒有,也沒說話。
我說,太冷了?
他說:“嗯。”
我說,還繼續嗎?
他有點木訥,甚至有點驚慌地問:“什麼?”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感覺這事真玩不下去了。我不知道怎麼對付他如此這般的反應。沒有激情和衝動,這事還有什麼勁?這事本應該帶著獸的狂躁和威猛。但我還是鼓勵自己,不要泄氣,不要功敗垂成。我一躍而起,掀翻了他……我想,我這麼遠來,不掀翻他,事後他背地裏還不知道怎麼笑話我傻逼呢。
也許,我要是不掀翻他,他還不至於那麼快從我身體底下開溜。我掀翻他後,直接把他兩條腿瘦骨嶙峋的腿拎起來,我覺得這個動作的目的性太清楚不過。眼看箭在弦上,舉勢待發,然而,就是借這當口,他哧溜閃了……他坐到對麵床鋪上,扯過另一床棉被裹住自己,兩眼怔怔地看著我,就像在野地裏遭遇了一頭狼,驚悸地與狼對視,雙目炯炯,盤算著到底麵臨有幾分危險。
他,這會兒完全不像先前那個曉得嗬護人、也有幽默感、還有一點小霸氣的“淚心男孩”,反倒有點楚楚可憐的樣子。他緊緊裹著同學的棉被,微蜷著身子。
我傻傻地跪在他對麵的床上,眼看著自己被慫恿起來的決心一點點在消退,火氣十足地問,你他媽怎麼回事?
他不說話,表情十分嚴肅。沒有理由——看得出,心裏他正是這麼回答我。
怎麼啦?我又問。有什麼不對勁嗎?
他終於說:“算了吧小鈞——”
我仰天長歎:哦、靠!怎麼回事你?不是你說的嗎?這是兩個人的事,別弄得誰求誰似的?
“算了。”這回他語氣有點肯定了。
我說,在網上你是個魔鬼,特別變態的那種,要不是看見你現在這樣子,真不敢相信你隻是個嘴把式。
他沉默了很久,莫名其妙地說:“你幹嗎穿得那麼白。”
狗血!哪兒跟哪兒啊?
我憤怒,多半是因為困惑。我一直穿白顏色的內衣,從來不穿別的。我沒想明白,白顏色會對他造成什麼心理障礙。我聽過“恐高”,聽過“暈血”,沒聽過世界上有“恐白”的。
“那麼白,是魔鬼也會被嚇住的。”
我越發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你看我們這裏能做什麼,小鈞?這麼冷,洗澡的地方都沒有,褥子這麼髒,和你的白衣服對比太鮮明了,把你弄髒了我怎麼給你收拾?……我們這宿舍沒人穿白色兒的,連白襯衣白襪子白球鞋都不穿……你看有一件白色兒的東西嗎?”
“你們是不是睡覺還穿睡衣什麼?”他接著說。“知道嗎?穿像樣一點的衣服對於我們來說已經是一種奢侈。平時沒辦法,為了體麵,因為那是在學校,堂堂高等學府。晚上睡覺,我們都不穿,光胸脯光身子。穿衣服睡覺多費衣服你知道嗎?能省就省了。因為那都是要花錢買的。穿那麼好的品牌內衣對於我們來說,簡直是想不明白,給誰看?”
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這才是發乎內心最真實的理由。然而我聽懂了嗎?似乎是。他從我身上看到了我們——我和他以及他同學,和所有這個層麵上的男生之間的差別。經濟拮據,環境肮髒,社會地位不足掛齒,對美好、潔淨哪怕是稍稍精致一點的東西都感到陌生乃至隔膜,甚至有可能是敵視——人生的loser(失敗者),失意者的扭曲心理。
我執拗地:“我不在乎,我有嫌這裏髒了嗎……”
他暴怒地對我吼:“可我在乎!我不願意看見你的白衣服上留下黑乎乎的手印,回家後洗也洗不幹淨……像蓋了個肮髒的罪惡的圖章。過了這陣,往後你一想起這事,就會感到惡心,會懊悔、罵娘,連祖宗十八代都捎帶上。我不願意!我幹嗎要平白無故地被人惡心?”他停了一會兒,接了句稍稍緩和的話,“這麼冷,如果你凍病了呢……我們老家人說,三九天是不能胡來的。”
他說我“胡來”,他執意不幹,我麵子上很下不來,我從沒主動過,對這些事也不特別向往,要不是這倒黴的日子,我何至於淪落到這地步?為挽回麵子,我發傻勁了,好象這晚上不完成就過不去了似的。但我是個特別情緒化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很難做出什麼,越急越沒轍,心情糟到了極點……我甚至聽到哼哧哼哧的聲音發自自己的胸腔,受傷的狼一般哀號。
他看著我,抓了塊毛巾遞給我。我發泄地說,草,這是什麼東西,黑成這樣能用嗎?
我不再掩飾自己的驕橫本性,已經沒什麼可掩飾的了,我不演了,我他媽就是一惡少。
他手足無措,胡亂在床鋪上翻找:“我看有沒有紙巾——”
沒有。什麼也沒有。我都不知道他們屙屎用什麼。可我還不打算放棄,那會兒,我就準備滋它一地,那又怎麼樣,這地方本來就髒,滋一地能怎麼樣?!他們就不往地上滋嗎?他們不往地上滋哪來這麼大味兒?
他惴惴地說:“要不我幫你?”
我真的憤怒了,大聲說,不要!
他看不下去,走過來抱住我:“算了。小鈞,算了。哥對不住你。”
我在他懷裏強了幾下,終於勉強不了了,無力地把腦袋垂在他肩膀上……
我沒想到結局會是這樣。我願意把這肮髒的宿舍當作一個溫床,享受一下天使的快樂,沒想到天使白色翅膀把快樂嚇著了,於是快樂不複存在。
從那時,我懂得了一個“真理”:若要與狼為伍,千萬別保留羊的痕跡。你若想享受狼的恣意快樂,千萬別穿白內褲……哦靠,這也太草根,太沒文化了吧?但何嚐不是真理——你仔細琢磨琢磨。
之後,我執意要離開,我開始感覺到自己的荒唐。他說:“11點學校大門就上鎖了,除非你爬牆出去。”
於是,我隻能留下。半夜爬牆我還沒這個膽,怕被人當小偷抓了。
下半夜果然凍人。他輕輕抱著我,蜷縮在被子裏,沒敢躺下,坐著,靠相互依偎來增加熱量。我有點困了,更多的是沒情緒,是喪。不知為什麼我感到這一晚上我特別丟糗,因為荒唐而丟糗。可是寒冷使我無法深睡。一會兒一激靈,一會兒又有點迷糊……
他輕輕拍著我,像哄一個嬰兒。我想,這種忍耐,對於他這樣一個魔鬼是需要毅力的。後來,他反複搓著我的胳膊,直到把我搓得有點發熱。
他溫情地對我說:“感覺特別褻瀆似的。其實這樣還好……”
我迷迷頓頓說,你哪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他歎口氣,沒回答我。
我想問他,是不是因為自卑?許多Loser,不是因為別的,就是被莫名其妙的自卑打倒。但我終究沒問。
我說,前陣子我看見你發帖子,說“過年誰願意給我買新衣”,幹嗎?
他說:“嗨,純粹瞎鬧。”
我說,這有什麼好玩?
他說:“我們老家,每年過年就興穿新衣,想起來,特別有過年的氣氛,特別溫暖。也許是懷念吧,就想得到一件新衣服。可是連這點起碼的要求也做不到……這人做得……”
我說,要是真有人願意給你買新衣服呢?
他說:“行啊,誰要是真給我買新衣,替他做什麼我都願意。”
我說,真的?
他說:“真的!”
我說,如果他要你人呢?
他起初沒聽明白,說:“要我人幹嗎?”很快他就懂我意思了,說:“給啊,這有什麼大不了。”
我說,鬼才信,像你這種臨陣脫逃的……不被人揍才怪。
他緊了緊抱住我身子的手,說:“其實我根本不在乎這個,給完了,我照樣回家娶老婆生孩子,你不知道,一個人窮起來,連殺人的心都有,還在乎這?”他頓了下,喃喃地說,“就是麵對你,不行……”
我說,渣男!
後來,我困勁上來了,也許是因為冷,還往他胸口鑽了鑽。
後來,天亮了。他說,沒想到,你睡著了身子會那麼軟。
他說,你睡著了懵裏懵懂叫了我聲“哥”。
我說,瞎掰吧你就!
…………
那天早上,“淚心男孩”送我出物資學院校門的時候,我讓他等一等,頂著清晨凜冽的寒風,跑出好遠,找到一銀行,從卡裏提了兩千塊錢,再回過去交到他手裏,說,給你當路費,回家吧。
他大概已經想到了,並不推辭,隻是說:“不用那麼多,我老家有輛卡車在河北運貨,說是可以捎我回去,過幾天我就跟車走了。留些錢我買點東西回去,畢竟是過年,空著手回去總不是個事兒。”
我很奇怪,一晚上他都沒提這事。我說,留著吧,剩下給自己買件新衣服。你這樣的拿自己去換新衣服,被人罵欠揍。
他笑笑,摸著我肩膀:“那你就一個人留北京了。”
我做出沒所謂的樣子,說,那是我自己決定的,圖個清靜。說完這話,其實我心裏特酸。
他看著手裏錢說:“又欠你一筆……我會記得還的。”
我點點頭。
從物資學院出來,是不是下雪了?我記不清。翻看所有當時的記錄,都查找不到關於下雪的細節。我依稀記得是下雪了,在回北京市區的公交車上,看見雪花從稀薄到稠密,一會兒就滿天飛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