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畫廊  49、單程票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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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單程票
    羅賓大夫說我沒問題,於是,在家人的同意下,我不必再去做什麼狗屁的心理診療。
    通常情況下,大夫不太會直截了當說“沒問題”,這不等於斷自己的財路嘛,頂多說“問題不大”,讓我再去個兩三次。這麼來看,羅賓還算是有格的,不是個蒙人錢的主,當時我不該那麼衝撞他。不過,想到不再被視為心理有病,摘了免死牌,我還是蠻開心的。
    但事情似乎並沒有這麼簡單,三天後的一個傍晚,表哥從北京被緊急召回來,當時,我正在睡覺,聽見客廳裏一片哄哄聲,緊接著,表哥就闖進了我的臥室。沒有敲門。
    他從不擅自闖入我的臥室,那天,他動靜很大,還把隨身的行李箱一並帶進來,咚地杵在屋中間。
    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我睜開眼望著表哥那張嚴肅的臉,從嗓子眼裏擠出一聲:“哥——”喑啞而虛弱。
    表哥看我將醒未醒就被嚇到,臉色緩和下來,他拍拍我的手背說:“走,我帶你走——”看得出,他在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
    我更懵了。走?到哪裏去?為什麼要帶我走?一切都莫名其妙。
    …………
    輟學。
    當表哥、表嫂正式向我攤牌,說要把我帶到北京去時,我首先意識到的是,我將成為一個輟學生——這有可能改變我的一生,讓我今後什麼也不是。輟學生通常不是得了不治之症、就是腦子出了問題,要不就是無可救藥的壞孩子,否則,好好讀著大學,才一年,幹嗎要輟學?
    表哥說,是羅賓大夫的建議我換個環境生活,而他們也覺得很有必要。“不要因小失大,不要等到事情發展到一定程度才想到要補救,補救永遠是被動的。”羅賓如是說。
    我不知道羅賓還說了其他什麼?他們不會告訴我,永遠也不會。據我猜測,肯定不是一般的話,肯定是警示性的,甚至是危言聳聽,要不表哥不會趕回來主持這場由家庭全體人員出席、針對我一個人的雙邊會談。表哥也不會這樣怒形於色。
    表哥說,沒有商量餘地Tony,這事就這樣定了。到北京後,你可以繼續讀書,北師大,我已經替你聯係好了,雖然不讀全日製,但那是北京數一數二的高等學府。專業不能太挑剔,有什麼讀什麼。
    操,這叫什麼事兒,有什麼讀什麼?那麼,我的誌向呢?我的興趣愛好,還有我的前途,都可以不聞不問?我他媽的是什麼?降級品?
    爸不在場,媽沒有說話,但從表情看,她讚同表哥的做法,欣賞他的果斷。表哥每說一句,媽媽就迫不及待用眼神告訴我:是這樣。這也是我同你爸的意思。
    我說,為什麼要這樣做,能給我個理由嗎?
    表哥說:“還需要理由嗎?你闖的禍還不夠大?”
    我說,一個人一生還能撞兩次車?就為一次撞車事件我就必須離開新加坡?
    表哥說:“一個人一生怎麼不可能撞兩次車?再撞一次你能保證四肢健全不缺胳膊腿?”
    我說,在北京就保證不出事?
    表哥惱了,要不是我人高馬大坐那兒,要不是媽媽和彤姐在場,他沒準真會上來扇我:“你這孩子什麼時候學得那麼強?在北京再出事,我也認了,那是我沒本事,合該我不該有你這麼個弟弟!”
    我們哥倆從沒紅過臉,麵對這種相持不下的情況,彤姐趕緊出來圓場。彤姐埋怨我哥態度不好,說:“Tony還沒複原,看他嘴唇煞白,怎麼說身子還虛弱,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轉而,彤姐對我說:“Tony,你不要有其他想法,你哥就是疼你,他覺得自己老在北京,照顧不到你,也挺自責的,如果你在他身邊,不說管你,遇到什麼事多少可以給你些指點。對待生活,你哥總比你有經驗,這點你不能不承認。”
    我不說話。我從不和彤姐頂嘴。但我內心充滿了矛盾。
    大概就是這時候,爸從外麵回來,問談得怎麼樣了?顯然他是知道這一安排的。事前都串通好了。
    爸對我說:“我和你表哥的分歧是,我認為路是要自己走的,護著管著都是白費心思。但我讚成他把你帶走,因為新加坡這個地方對你已經不適合——書念得太輕鬆,日子過得太自由,你如魚得水,放任到收不住了……加上周圍的人也太複雜。到一個陌生的環境,特別是北京那樣的城市,嚴謹,規矩,你必須重新適應環境,必須自己麵對有可能是比較艱苦的生活,那樣,你就沒有多餘的心思考慮其他事……我們指望你的野性子能改。”
    爸說,許多事他可以信我,但他不信撞車這件事對我沒造成影響。放棄學業固然可惜,但眼下沒有比盡快擺脫心理陰影更重要了……
    這一晚,所有的人都煞費苦心,所有的人都費盡口舌,但我清楚,所有的話都是不真實的,都繞著主題在邊緣遊走,而實際的主題其實隻有一個,很簡單,就是我必須遠離馬丁,到一個見不到馬丁或者說讓馬丁見不到我的地方去,不是北京也可以是任何一個其他什麼地方,倘若有一個荒無人煙的孤島,讓他們感到安全,他們一定會首先考慮把我送到那個孤島去。說隔絕也好,說囚禁也好,總之就是要離開。而這,又何嚐不是我想要的呢?
    這一晚,我最後的話是:“我沒說不去——”這句話讓所有的人鬆了口氣。
    我說,我毫無思想準備,你們不能這樣。
    …………
    於是,我真的要走了。離開新加坡。
    飛往北京的機票就放在我的書桌上。單程的。意味著一去不返。
    當初我到新加坡是那麼的不易,爸媽費盡周折,花費了幾年時間才把我辦到新加坡定居,但現在他們毅然決然地要我離開。
    我的身體並沒有完全康複,一不小心,動作大一點,肋部就痛得整個人蜷縮起來。雖然從醫院的片子看我恢複得不錯,但我知道,提上行李,長途旅行對我無疑是艱難的。可他們——我的長輩、親人,全然不考慮這些,不替我著想。
    其實,重要的並不隻是這些,重要的是我將告別我曾經擁有生活……
    我開始做行前準備,居然發現自己沒什麼可收拾的,空空的一個箱子,一個讀書用的雙肩背。所有的衣服、鞋我都不想帶走。離開北京那麼多年了,我都不知道北京現在什麼樣,合適穿什麼?一無概念。在我記憶中北京總是那麼灰蒙蒙的,行道兩邊的樹一年好幾個月都光禿禿,見不到一點綠。汽車一發動,揚起漫天塵土,迷眼。我這麼多夏季的衣服帶那兒去幹嗎?
    還有斯諾克和九球球杆、WILSON和DUNLOP的球拍、那麼多款式的墨鏡、摩托風鏡頭盔、泳具、還有飾品,都是我喜歡的,超酷,可我帶北京去幹嘛?
    我收藏的腕表,大多是我生日或是新年的禮物,整整一屜,其中有馬丁給的那款嵌鑽表……我能裝進背包帶著走嗎?
    我的播音器、數碼設備、大幅寫真、滿箱滿箱積攢的碟、排成行的健膚品、晚上必須抱著睡的大枕頭、曾經讀過的書……這些我哪樣能帶走?哪樣又值得帶走?
    我比較擔心和頭痛的問題是,到北京我怎麼生活?雖然說是表哥照顧我,彤姐也有許多時間會在那,可那畢竟是表哥表嫂啊。我不會洗衣服,從沒自己洗過,不會做飯,連碗湯都不會做,更別說其它的打理。到這會兒我才明白,生活不是那麼簡單的,不是揣上兩張信用卡就能打遍天下。我有被拋棄的感覺,可那是對我的懲罰。
    那個晚上,我甚至用我的老辦法,用熱水噴淋衝擊,完成了一次釋放。自打進醫院後,我就沒有過,我想,要走了,這是最後一次,到北京就不可以了。當時我把北京就看成那麼規矩那麼封閉的地方。雖然,當時身體還不允許,但我決定要做,以告別的心情,仿佛從此禁欲。或者說,從此跟那個壞孩子Tony分道揚鑣。
    臨離開新加坡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那天,我把馬丁給我買的白色內衣內褲打成一個包,放進櫥櫃的最下層……把收藏物品重新排列了一下,碼得整整齊齊的,然後給抽屜上了鎖……我把臥室整個整理了一遍,然後悄悄地走進了樓下的車庫。
    車庫裏有我最寵愛的藍色BMWK係1200,大馬力的四缸坐騎,好些日子沒跟它瘋了,彪悍的“騎士”竟然蒙了一層薄薄的灰,一如它的主人,垂頭喪氣。見到這個昔日的好夥伴、鐵哥們,我的心猛然一震,這些天,我一直沒有讓自己難受,努力不去觸動那根傷感神經,可是這一刻,再也忍不住,刹那間眼眶裏蓄滿了一汪熱淚。
    我不知道今後還有沒有拉風的機會,這種盡情釋放的爽快也許永遠不屬於我。我真想再去公路飆一回車,聽聽震耳欲聾的呼嘯,感受拉風的淋漓酣暢。但我不能,我還承受不了那種劇烈的震動,我的臂膀還沒有恢複到有勁……我連最後和它親熱一回的機會都沒有,我將拋棄它獨自遠行。
    我開始細心擦洗我的寶貝摩托,一遍又一遍,總感到還有沒擦到的地方,總覺得還沒對老友盡到最後的義務。我撫摸著車身的那些擦傷,能說出每一道痕跡的來曆,可現在我身上的傷比它嚴重得多,還有看不到的心傷。
    “退伍了——”我對“藍騎士”說,就像殘酷地對一個鬥誌尤甚的兵士下達了提前退役令,那一刻,我心中的無奈和酸楚無以名狀。
    我在車庫呆了很久,躺在地上的高壓水槍一直在茲茲冒水,我都不記得去把水龍關了,直到飄起的水霧浸潤了我衣褲,讓我感受到一絲涼意,我才不得已離開。
    臨走,我用車罩把寶貝整個罩上。車庫門轟地落地的瞬間,我想到那裏頭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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