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畫廊  13、“布道”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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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布道”
    從那個光怪陸離的Party回來,我跟隨馬丁回到畫廊。
    我為什麼要跟他回畫廊而不是直接回家?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也許是因為開著他的車,我必須回畫廊;也許是為車上出人意料的親昵舉動……我不知道,反正我去了畫廊,並且隨他走進了小會客室。
    那是一間被長長的落地窗簾點綴的房間,這種格調,在氣候炎熱的新加坡很少見,因而看上去比較私密。平時馬丁很少在這裏會客,除非確有比較要緊而又不太適宜公開的買賣要談。因此自打認識他之後,我幾乎沒有進過這地方。
    小會客室依然是馬丁風格,一色純白。白色地毯很厚,怎麼用力走路都不會發出聲響。我見馬丁進入小會客室後很自然地脫了鞋,於是我也學著把鞋脫掉,僅跨出兩步就在沙發上坐下,因為多走一步我都有擔心汙損了毯造。
    我的腳步很大,平時走路也是很大步。
    馬丁關上門,用精致的英國磁壺給自己斟了一杯水,然後在我身邊坐下,悠閑地喝著水。屋子裏很靜,空調機的聲音顯得有點擾亂人心。
    此時,我驚異地發現,我和馬丁兩雙腳其實很不適合並排在一起——我大尺碼的光腳和馬丁略帶透明的無跟白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給了我有如寓言般的警示,原生狀態是經不住和刻意修飾過的細節去比,一比就有一種勢不兩立劍拔弩張兩個階層兩個時代的對峙感,以致於以後發生的每件事,都讓我聯想起最初的這一幕。
    我悄悄地挪開腳,避免這種不經意間發生的對峙。
    我安份地坐著。馬丁則顯得很放鬆,仰靠著,抻著腿。我不知道馬丁會對我說什麼,憑感覺他肯定會對我說些什麼。
    我等待著,就像個安靜的小學生,等著老師的教誨。
    馬丁什麼也沒說,拉過我的手……一切都顯得自然,水到渠成的樣子,仿佛有足夠的鋪墊足夠的設計,而那一瞬,我也並沒有驚訝,沒有違逆。
    我意識到,自從接觸到馬丁後,不自覺地就喪失了自我。我不清楚那是一種什麼力量,使桀驁不馴的我,莫名其妙就安份溫順起來,仿佛本性中的粗野毫無施展餘地,那是一種真正的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狀態,即便麵對一個劫持者,也會不加反抗地束手就擒。
    馬丁問我:“記得我問過你”什麼是性感”嗎?”聲音幹澀卻平靜。
    我點頭,順勢把手抽回來。其實,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他越不介入這個話題,我越想知道。
    馬丁說:“其實不需要解釋,你、就是……每一處都是,第一眼就被我發現……”
    馬丁故意把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該頓點不該頓點的地方都刻意頓一頓,每個語氣轉折處,似乎都埋伏著一個詭計,誘你深入。我開始緊張,非常非常地緊張。我感覺到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不明白。腦子裏一片錯亂的問號,像飛舞的蒼蠅……
    他一定是從我不懂掩飾的眼睛裏看到了那個尖銳的疑問,撇嘴一笑,孤傲而不屑的樣子。
    Queer?他是一個質地堅硬的基佬?憑我的常識,當時我能推斷的唯有這個。我很想要他親口對我說。
    他不針對我的問題回答。他怎麼可能順著我的話題走?他永遠是提出問題的一方:“領教過愛嗎?”他說,繼而汲了一口茶水,“他們每個人都以為領教過,其實哪裏是。”他的口氣儼然一個學者……牧師……聖人抑或上帝,自信而從容,仿佛每一個字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蘊含著教義的真諦。“真正的愛是超越人世間所有廉價的情感,達到至高至美的境界。沒有更多的涵義。超越年齡,超越性別,超越時間和空間……沒有傳統,沒有需要因循的舊俗,沒有習慣思維,沒有固定模式。單純隻是一個信念,一往而情深,深入骨髓,一天也排遣不了,時時刻刻都淬煉著你的靈魂……而它終將要履行一個最終的儀式,來完成對它的認證。知道這個儀式是什麼嗎?我現在不願意把這個輕易告訴你,但我可以讓你知道,這是靈魂傾囊而出的過程……當不安的靈魂坦然地暴露出來,肉體也就隨之而粉碎,精神獨立於世,傲視眾生……不屑於俗世的一切非議和懷疑,甚或是詆毀。”
    他的話太少聽見了,也太深奧,我記不全,也不明白。
    他的舉動我是明白的。馬丁的一隻手插進我的衣領,仿佛要觸摸到“不安的靈魂”。
    我本能地抗拒了一下。然而這種抵抗在此時顯得尤其無力。似是而非的抗拒反而把他引向我,像磁鐵發生作用一樣,引發出更深一步的冒犯。他開始親吻我的耳根和脖子,濕潤的唇帶著些許酒精的味道,攪拌著我頸項間的汗水……
    對此,我早有預料,不是此時便是彼時,不是今天就是明天。馬丁待我那麼好,對他父親般的溫情我不能不給一點回報,而最好的回報就是滿足他內心最深刻的願望。他需要什麼我早就從他眼睛裏看出來,或許更早——在球場更衣室就有所察覺,那會兒我就想到了某種可能。但對於我所能接受的度,此刻怕是最後的底線了。
    大約幾秒鍾後,我說:“Uncle,我該回去了——”暗示他一切到此為止。
    馬丁當然不能到此為止,當我站起身來,他快手地拽住了我褲腰間那顆紐子……我從沒見過他這種樣子,笑得好油膩。
    記得那天我穿的牛仔褲不是拉鏈的那種,直行排列的四顆銅鈕扣特別招眼地暴露在外。馬丁拽著不放,說:“太壞了,這些鈕子。這些設計師,太壞了。褲子鈕子怎麼可以暴露在外麵?簡直是……一晚上都在人眼前晃……”他的手在抖索,但仿佛隻是在評價一個設計師糟糕的創意,說一件毫不相幹的事。
    我的心狂跳起來,不亞於任何一次和貓兒交歡。我認為他不是個好演員,至少不是個臨場不慌的資深演員。這是我第一次對他作出負麵評價。
    ……我不願意來陳述那一晚的事。
    我以為它可以在我腦子裏清零。可是,這麼些年過去了,所有的細節居然沒有一處忘記。它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印章,就像我第一次得到去往新加坡的出境簽那樣,看著那枚鮮紅的、油漬未幹的橢圓型“許可章”,無數次審視端詳,核查著可能發生的錯誤,心緒複雜地揣摩著,試圖知道它到底會給我帶來什麼?幸福還是厄運?
    事後來看馬丁這個人,當時他對待我的態度就像在逗一個小動物,明明有些事機緣在握,他卻願意把實現的過程拖得很長很長,就像對著一盤佳肴,嘖嘖不休地讚美它的美味,卻不把它一下子吞咽入肚,他慢慢咀嚼,仔細品味,還想剩一點有待更餓的時候品嚐,那樣味道會更好……我後來才意識到,這是馬丁獨特而怪異的興趣。有時候,我真忍受不住這種漫長的煎熬,想把事情挑得明明白白,處理得簡單利落,但馬丁一味按照自己的意願,從不聽我的。
    我恍惚知道,讓你捉摸不透,霧裏看花,他便有了可進可退的主動,這就是技巧,而我過去隻是信馬由韁,一切都是原始的,毫無創意。馬丁則是個創意無窮且事事處處都作過精心設計的人。
    他太清楚我的弱點,他說我本質上就是個好勝心特強的孩子——“隻要發現有一種遊戲是自己不擅長的,有一種玩法是從未聽說過的,你就特別想玩好它,不讓別人說你”菜”,說你”憨居”,好勝中還包含著莫大的好奇。對,就是這樣,你就是這麼一個孩子。”
    正因為他看準了我的弱點,他才自信能將我玩轉與股掌之中。
    那個晚上,當我決定趕緊離開時,馬丁並沒有強人所難一味挽留,他神定氣閑地說:“不留你……記得來看我。”完全是長者口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把我送到小會客室門口。
    道別的時候,他突然對我說:“別以為我像他們那樣熱衷於男孩子,我沒有喜歡過任何一個,雖然我知道這事很時尚……信我的話嗎?”
    我發現此時的馬丁臉色紅潤,就像一個剛從溫暖搖籃裏醒來的嬰孩。
    我趕緊蹲下身子穿鞋。
    我無法回答他信與不信,我已經回答不了完整的話……
    我不知道他所指的“他們”是誰?抑或是指一種潮流,一種風尚,不是特指某些人。這對於我沒有什麼意義。我艱澀地一笑,離開了那兒。
    “……天使都是魔鬼派來的。”他在我身後說。
    簡直是奇談怪論。
    整一個晚上,我耳朵裏充斥著馬丁各式各樣的奇談怪論,腦子都要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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