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蕭從柳成舟房裏退出來的時候還有些恍惚。
    “主人不必憂心，明年這盟主之位，必然是你的。”
    顧蕭舔了舔嘴唇，沒應聲，自顧自地嘟囔，“他若是參加武林大會，那誰來接替青雲派呢？”
    “自然也是他？”蘭蘭有些不確定地回了句。
    顧蕭沒吭聲，走了幾步，卻看到了站在雪地裏發呆的周文玥，他心下一動，走了過去。
    “怎麼了師妹。”
    周文玥沒回頭，聽到是這個招人煩的聲音，怒火一下子就上來了，“要你管！”隻是那聲音好像還帶了點哭腔。
    “哦……因為柳成舟要去參加武林大會吧！”顧蕭笑了起來，一臉果然如此的模樣，氣得周文玥轉身對著他腳背猛地踩了一腳，顧蕭頓時僵住了身子，漲紅了一張臉，待周文玥收了腳才抱住自己的腳滑稽地蹦著，嘴裏一直念著：“疼疼疼疼疼！”
    周文玥出了口氣，頭也不回的走了。顧蕭忍過了痛勁兒才懊惱地給自己臉上來了不輕不重的一巴掌，嘴賤，又招她幹啥。
    要說這周文玥為何如此飛揚跋扈，那也是大有來頭的。
    周文玥乃是玲瓏教教主周文通的掌上明珠，她從小就被人捧在手心裏供著。後來被送到青雲派，自然不是正兒八經的來學青雲派的武學的，而是為了兩家結親。
    柳成舟雖然模樣招人了些，但還不至於讓玲瓏教聖女巴心巴肝的，主要還是因為他有著青雲派繼承人這一身份，顧蕭想。
    如今柳成舟被允去參加武林大會，那青雲派必定會選一個新的繼承人。周文玥巴心巴肝這麼多年，說沒有一點心動那是不可能的，如今她跟柳成舟的好事落空了，可不得好好傷心一番。
    隻是，柳成舟為何要放棄青雲派這已經到手的便宜掌門，下海去撈那武林盟主呢？
    ★
    柳成舟伸手劃過杯沿，上麵殘留的水漬都被抹到了他瑩白的指尖，他啟唇將手指上的水含去，反複品嚐，似要擠出一絲甘甜來，伸出舌頭反複舔舐回味，腦海裏浮現的卻是顧蕭仰著頭煞白的臉。
    “大師兄……我聽說你跟師父說要參加今年的武林大會。”
    周文玥蹙著眉，看著眼前站得筆直，身形挺拔的男人。
    男人隻是頷首，麵無表情的”嗯”了一聲。
    周文玥有些不理解的搖了搖頭，惶然問到：“你就那麼不想跟我在一起嗎？連這掌門之位也不要了？！我從小被送到青雲派的時候，就一直跟在你後麵，無論是餓了還是渴了，哪裏都把你照顧得周全，我周文玥是哪裏配不上你嗎？”
    朔風刮得更盛，周文玥質問的聲音有些尖厲刺耳，柳成舟卻仍是麵無表情，隻是柔和了嗓音道：“參加武林大會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罷了，師妹不用想那麼多。”
    “那……”周文玥情不自禁的拽住了他雪白的衣擺，帶著絲央求和希冀，“那你……是不會放棄青雲派掌門的位置，還會回來的對吧？”
    周文玥再蠻橫跋扈，也不能改變她未來要嫁給青雲派掌門的事實，隻是小女兒家，這麼些年，早就芳心暗許，若真不能嫁給如意郎君，她心裏怎能不怨！
    柳成舟隻是瞥了一眼發出動靜的鬆林，安撫地拍了拍周文玥的肩，“師妹，這裏風大，回去吧。”
    柳成舟猛地咬緊唇，手裏的瓷杯哢嚓碎裂，紮進掌心中，劃出數道血痕。
    若是那時，他沒有出言相逼，顧蕭就不會跌落山崖！
    他絕不允許自己再失去顧蕭一次！哪怕此生，終不能再相見。
    ★
    顧蕭已經收拾妥當，因著這武林大會，在飯堂裏用晚飯的一眾師弟們都格外興奮與聒噪，顧蕭也不能免俗。
    他六歲就被父母送上了華山，一年到頭，下山的次數屈指可數，成年後，更是隻有過年和武林大會的時候才能光明正大下山，不然都隻能偷偷溜出去，上次送給周文玥的首飾都還是他連夜下山去高家莊買的，要不是怕被發現，他還想順道溜去看望下父母。
    距離他墜崖已經過了五個多月了，人好像就是這樣，平日裏還不覺著，真有什麼事，便會掛念起家來。他墜崖之後，師父派人找了他三天三夜，他也是運氣好，被找到的時候還吊著一口氣，被師叔師伯們輪流照看著，都忘了把這事兒報回他家裏去，等顧蕭醒了，他自然不願再報回去讓父母徒增煩惱。這下終於有機會可以回家聚一聚了，顧蕭其實比師弟們更坐不住。
    突然，吵鬧的人群裏有一瞬間詭異的寂靜，顧蕭忍不住抬起頭，就見柳成舟在他麵前的長桌落了座。
    宋瑾抓著顧蕭的手鬆了開來，也有些難以置信。要知道，兩年前，顧蕭和柳成舟出手爭奪青雲第一，顧蕭落敗後，柳成舟便順理成章的接手了應雪劍，成為青雲派未來的掌門繼承人，兩人本來就不對付，那事兒之後更是愈演愈烈，鮮少有在一起做事的時候，更別提坐在一塊兒用飯了。
    顧蕭挑了挑眉，對他怪異的舉動不置一詞。
    柳成舟將碗裏的饅頭拿了起來，斯文的撕成一小塊，慢慢的往嘴裏送。顧蕭的吃相可比他難看多了，抬起的右腿都搭到了對麵的板凳上，左腿曲著踩在自己這邊板凳上，左手拿著饅頭倚在支起的膝頭上，姿態閑適，吊兒郎當，與宋瑾邊吃邊聊，此刻見到柳成舟，便想起下午的對話，便忍不住歪過頭，啖肉一般，狠狠地朝著手裏的饅頭咬下去，腮幫子動得像個石磨，恨不得把對麵的人碾成粉渣。柳成舟見他吃得這般又狠又急，黑色的眸子波光流轉，擦了擦嘴角，將自己碗裏剩餘的一個完好的饅頭放到了顧蕭碗裏。
    宋瑾倒抽了一口氣，眼睛都瞪直了。
    顧蕭看著饅頭也瞪大了雙眼，嘴裏本就塞了一大口饅頭，梗在喉頭，遲遲咽不下去，臉色鐵青起來，宋瑾趕緊給人撫著背順氣，顧蕭的臉由青轉紅，扔了手裏的饅頭端起旁邊宋瑾的水杯喝了起來，直到嘴裏的東西完全吞下去後，才憤憤地擦了擦嘴”豁”地站起了身。
    “你！”瞬間，顧蕭身上聚集了無數道目光，他有些不自在的掃了一周不明就裏的師弟們，悻悻地坐下，本來還吃得津津有味的饅頭，立刻變得索然無味。柳成舟細嚼慢咽的，已經把他手裏的饅頭吃完了，碗裏空空如也，拿白淨的手絹擦淨了嘴，似笑非笑看了顧蕭一眼，顧蕭渾身的毛都要炸起來了，端起碗重重地一放，發出”嘭！”地一聲，惹得一眾弟子發出竊竊私語，他卻管不了那麼多，拂袖而去了。
    宋瑾趕緊往嘴裏多塞了幾口饅頭，起身去追顧蕭，“二師兄！”
    顧蕭負氣一直出了飯堂，到了空曠的無極道場上才停下，深吸了一口氣再吐出，轉身與急匆匆追上來的宋瑾麵對麵，有些氣呼呼地問：“你說他這是什麼意思？！”
    宋瑾體貼的拍著顧蕭的背安慰到：“二師兄，大師兄是怕你餓才給你吃的，你別想那麼多。”
    “我看上去有那麼能吃嗎？”顧蕭撇了撇嘴，“他就是想當眾甩臉子給我看！”
    “不是的……唉！二師兄，大師兄不是那種人。”雖然柳成舟看上去冷淡又不好親近，但絕不是給人甩臉子的那種人，可他今晚的舉動確實怪異，兩人的矛盾又由來已久，不能怪顧蕭多想，宋瑾也不知要如何勸。
    顧蕭捏了捏拳頭，真是奇了怪了，柳成舟怎麼就突然找他的茬？難道自己如今威脅到了他的地位？嗬，顧蕭翻了個白眼，在心裏反複告誡自己要忍耐，現在還不是能跟人正麵剛的時候，待他領悟淩霄九劍的全部招式，再跟柳成舟算賬也不遲。
    宋瑾默默陪他站了一會兒，看顧蕭也不似剛才那般氣衝衝的拉都拉不住，才稍稍放了心，寬慰道：“二師兄別想太多，今日早早休息罷，明日還得早起下山呢。”
    顧蕭吐息幾番之後，也將躥上來的火氣都壓了下去，從宋瑾手裏脫離出來，點了點頭，應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你……”宋瑾有些猶豫。
    “放心，我不會去找他的麻煩。”顧蕭薅了一把宋瑾柔軟的頭發安撫，“你二師兄不是那麼小心眼的人。”
    被戳中心中所想的宋瑾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笑著，撓了撓頭道：“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二師兄也別睡太晚了。”
    顧蕭點了點頭做回應，目送宋瑾回了房，他才緩慢踱步到了西苑。
    西苑的鬆林依舊茂密，雪也堆得厚。他們青雲派皆是一襲白衣，顧蕭也不例外，隻是這一身白在他身上，顯然沒有柳成舟那樣出塵飄逸的味道，他走得隨意，頗有些吊兒郎當，更是無聊的伸手摘了一束鬆枝玩兒，上麵本來還有些積雪，少了樹枝的依托，噗地落到了地上，砸出一個淺坑來。顧蕭看著心情莫名變好了些，翹起嘴角踮起腳尖踩進了坑裏，像個孩子似的玩起了雪。
    華山終年都在飄雪，這剛下的雪還未凝結，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腳還會陷進去。顧蕭這般用力，那個小坑已經有半個桶那麼深了，他抽出腳把鬆枝扔進去，蹲下身伸手掃著周圍的雪，再把鬆枝埋了起來，堆了個尖尖角，再惡劣地一腳踢得稀爛。
    “哈哈哈！”顧蕭一個人笑得開心，等到笑夠了，才停下來揉了揉肚子，恨恨地罵了句髒話。
    但他的肚子可不管主人高不高興，仍舊發出”咕嚕”的聲音，顧蕭聽了更是煩躁，抬腳就踹在了那可憐的鬆樹樹幹上。
    “好興致啊。”
    顧蕭猛地轉過頭，就見柳成舟站在他身後，雪地上幾乎隻有淺淺的一串痕跡，立馬被新雪蓋住了。也難怪他連柳成舟什麼時候來的都不知道。
    “要你管。”顧蕭口氣惡劣，畢竟這可是害他餓肚子的罪魁禍首，他雖然跟宋瑾說不會去找柳成舟麻煩，但沒想到柳成舟今天偏偏要跟他過不去。
    “嗬嗬。”柳成舟低聲笑了笑，將手裏的白麵饅頭朝人遞過去，“吃吧，師兄。”
    顧蕭隻覺得柳成舟調子陰冷，那句稱呼在顧蕭眼裏更像是一種嘲諷，他額上青筋凸出，手是捏了又放放了又捏，最終還是拔出了腰間的佩劍，直指柳成舟門麵。
    柳成舟見他這模樣，有些晦澀的咽了口不知滋味的口水，支了支手裏的饅頭，“好了，別餓出毛病來。”他這話看似關心，其實那語氣也算不得多溫柔體貼，帶著一貫的疏離，隻是他還算知趣兒，彎下腰把白麵饅頭放在了雪地上，轉身就走，絲毫不拖泥帶水。
    冰冷的雪貼在反射著清冷月光的劍刃上，顧蕭看著那被風雪肆虐仍舊筆挺如一株青鬆的身影，莫名體味出一股落寞來。直呼自己腦子有病，顧蕭收了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撿起了地上的饅頭擦了擦，良久才撕了一小塊下來送進嘴裏。
    奇怪，還是熱的。

    作者閑話：

    柳成舟回憶的正是顧蕭墜崖那日與師妹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