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吟東陵  第十八章 別心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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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月當空,萬裏空寂。
    山野間暮春的潮氣在夜間更加凝重,不是料峭,而是由幾分陰冷。
    從無涯宮裏出來的過程,順利得有點超乎莫笑非的想象。不過也許無涯子的本意也並非將人困在地宮中。
    心無涯,自然無涯。
    隻有心被困住的人,才走不出去。
    隻是這山穀,實在古怪。
    按照天時運行,暮春正是東陵一國水澤昭發,滋潤萬物生息的時候,可是這座山穀裏,卻在如此寒冷的春夜,一點霧氣也看不見,天明朗得詭異。
    那輪巨大的滿月也仿佛看著不那麼順眼了。
    腳踏在草叢裏,發出沙沙聲,裙裾遮蓋不住雪白的腳踝,細草劃過的時候,本已經退去的隱痛,又漸漸回來了。
    不過……
    好像體內流竄的真氣平息下來了……
    看了一眼被走在前麵那人緊緊握著的手,深深的重瞳閃過一道暖光。
    “這座山穀,我來過很多次。”前麵一身純黑錦衣的人忽然開口,玉白色的麵龐弧度精致,但是線條還是帶著一種冷漠的銳利。
    訥訥答應一聲:“恩,非兒聽師父說過,而且師父練功的地方,好像就在這穀裏。”
    前麵的人身體好像滯了一下,帶著點冷意的眼睛落在她身上,語氣有絲古怪:“非兒怎麼知道我在這穀裏練功?”
    被握住的手一痛,眉頭跟著輕輕蹙起:“是師父有次讓非兒外出任命,非兒完成的好,師父說要獎勵我一個願望,我問師父總是忽然不見,是去哪裏。師父就告訴非兒,是去一個幽穀中閉關的啊。”
    是他當初告訴過她的,這麼緊張做什麼?
    手上的痛意退去,龍孤涎又恢複了眼底的溫柔,隻是眼中有片陰影不散:“是啊,是師父忘了。”頓了一頓,又道:“非兒,你知不知道這座穀的名字?”
    輕輕搖頭,有點疑惑,師父問她這是做什麼?
    鮮豔如紅豔嬌花的唇瓣勾起:“這裏叫做,別心穀。”
    別心穀?好熟悉,好像是在某本古書上看到過這個名字。
    別心……
    “到了。”
    “恩?”不知不覺走到一座木屋麵前。
    “師父,這是……”
    “我閉關的地方,你不想看看麼?”龍孤涎微微一笑,有些懷念似的撫摸著朱漆有些退掉了的門閂,“我小時候練功就是來這裏的。一直都是一個人,非兒是第一個我之外來的人呢。”
    莫笑非點點頭,又道:“師父每次都是從哪裏入穀的?”總不能每次都是從無涯宮吧。
    龍孤涎臉上的笑容凝在臉上,看上去有些不自然,過了很久,才開口:“入穀的地方有些遠,還是明日再帶非兒過去吧。今日不如在此處休息一下,你腳上的傷也不宜你多行走了。”
    莫笑非靜靜看了龍孤涎一會,忽然微微一笑,眼睛有些朦朧不清的光:“師父……你怎麼忽然話好多……”
    師父,你一說謊,話就好多。
    胡說,為師怎麼會說謊!?玄衣長及曳地,頭發用華貴的紫金冠全部束起,露出脖頸姣好的線條,雖然身上沒有佩戴任何華貴的飾物,卻龍章鳳姿,天生流露一股貴氣。
    有的,師父每次騙非兒,就會一下子說好多話。
    胡說,本座才不會騙人!
    師父就是有,上次本來答應非兒要種一大片蓮花的,可是宅子裏上上下下連個水池都找不到,哪裏能種非兒的蓮花。
    你……那隻是本座一時說說的,本座現在已經忘了。長袖一抖,想甩掉掛在胳膊上的粘人蟲,可是那條“蟲子”卻好像長在袖子上了一般,怎麼也抖不掉。
    不管不管,非兒隻要過一個願望,師父也是答應了的……大大的眼睛水汪汪一片,控訴似的看著不守信用的某人。
    一炷香……兩柱香……三炷香……
    受不了的某人終於放棄了似的歎息一聲,抱起眼睛紅得像兔子一樣的粘人蟲,輕輕摟在懷裏,細細哄著,好了,不過是一池蓮花,看你這副委屈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本座欺負了你。
    師父就是……細細的聲音從他懷裏傳來,還帶著濃濃的鼻音。
    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彎起,抬起懷裏小人小小的下巴,細細看著,非兒的確不曾和我要過什麼,所以這次答應你。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非兒要記得,想要什麼,要用東西來交換。
    懷裏的小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墨色重瞳倒映著一張精致美豔卻偏偏是男人的臉孔。
    龍孤涎拍了拍她的頭,走了出去。
    那時那精致美豔的麵孔和眼前的麵孔重疊起來。
    依舊美豔動人,依舊奪人心魄。
    隻是他們再也不是當年的心情,他們雖然不說,可是不代表,一切沒變。
    “出門向東,百步之內,有一口活泉,泉水甘甜,是北方雪山脈延至此的。炊具都在外間,不過我每次閉關,都是不食東西的,也不知道那些東西用著順不順手。這間屋子,之前很久就有了,不知道是誰留下的。想必最初的主人一定是在這裏生活了很久,日常用度一應俱全,山野之中野味野果又多,倒也不失為一個隱居的好地方。”視線停頓在某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莫笑非隻是靜靜微笑著,偶爾點頭,看龍孤涎忽然不說話了,才緩緩開口道:“恩,是啊,師父,我很喜歡這裏。”
    “恩?”龍孤涎好像被莫笑非的話從沉思中拉了出來,有些茫然地看著莫笑非,可是漸漸,茫然的目光又變得轉向複雜,最終歸為平靜。
    幽晦如海,平靜。
    “我很喜歡這裏。”笑著把話又重複一遍,環視起這間木屋來。東摸摸,西看看,一臉興致。
    窗子打開,夜風吹了進來,吹散了木屋裏有些凝滯的氣氛。
    長發如絹,在風中飛散開,白衣上的血漬已經幹涸,形成一塊一塊暗紅的花朵。
    “師父……”莫笑非背對著他,看不見她的表情,隻是微微側過的臉頰被月光籠罩著,如同釉質剔透的白瓷一般晶瑩無暇。
    “師父……今夜,你還要抱我一次……”聲音軟軟的,有些羞澀,回過頭來,看龍孤涎好像被她的話嚇到了,呆呆站著,不禁莞爾一笑。
    看到龍孤涎也能露出那樣的表情,值得了。
    “碧蓮神功陰邪古怪,這也是為了不讓你再次陷入危險的萬全之策。縱然……你心裏未必願意,也還是……忍耐一下好……啊……”
    話還沒有說完,人已經被抱起來了。
    床榻很久沒有人用過了,有一股生澀的氣味。
    龍孤涎不說話,隻是把她放在床上,自己俯跪在她上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還想要把她深深刻在腦子裏一樣。
    莫笑非也不說話,隻是默默微笑。
    別心穀……
    她早該想到的。
    別心穀……
    手肘支著身下,抬起身輕輕吻了一下龍孤涎的唇:“師父……”
    龍孤涎不回答,隻是報複似的狠狠吻回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臉頰,她的唇,一點一點向下。
    帶著暗色花朵的白衣被褪下,像是一首沉默的挽歌。
    “師父……”
    身上的人隻是身體微微一頓,又繼續起他的動作,更加激烈,喘息也更粗重。
    話已經到了嘴邊,忽然又不想說了。
    這次,她不要再像以前一樣,什麼都要問明白。
    這次,她什麼也不想知道。
    …………………………………………………………………………………………
    “師父……”撿起地上的衣服,披在身上,赤著腳走到窗前,夜風還是很涼。
    龍孤涎轉過身,看著窗前的莫笑非,好像剛才的瘋狂都是一場夢。
    “不用……那麼多次的……一次就可以保險了。”
    龍孤涎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隻是臉色有些陰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莫笑非走回床邊,坐下,靜靜看著他,帶笑的眼睛,帶笑的嘴角,好像每一根發絲都帶著笑。
    “在想什麼?”輕輕掠過莫笑非微散在頰邊的發絲,語氣溫柔得不像話。
    為什麼那笑美得讓他害怕,遮住她的眼,不讓她再看著自己。
    莫笑非還是噙著笑,眼睛輕輕閉上,睫毛在他掌心劃過。
    “師父……不要生氣,也許你不喜歡聽,可是……我很高興。”
    “恩。”輕不可聞地答應一聲,視線牢牢鎖住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我看見好久以後的你。”
    “什麼樣的?”覆在她眼上的手沒有移開,感覺她的溫度。
    “我看見你,過了好多年,你離開了這裏,不再回來。後來,你愛上了別人。她什麼都聽你的,你也什麼都聽她的。她忘了加衣服,你都要生氣。你要罰她的婢女,她假裝生氣不理你,你還要哄她。再後來,你過的很幸福,但是還是老樣子,隻穿黑色的衣服,隻帶黑色的玉冠,你坐在高高的地方,對我笑了笑,然後,又把眼睛轉向她,你握住她的手,笑得很幸福,比現在更幸福。”纖細的手握住覆在眼睛上的手,微微用力,像是在感覺掌心的溫度,“我也對你笑了,可是,你轉過頭去,沒有看見。”
    龍孤涎不說話,細長的桃花眼靜靜看著她,像是看一隻笨蛋兔子,兔子溫順又愚蠢,真討厭,他討厭愚蠢的兔子,溫順又愚蠢的兔子。
    “師父,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嗯?”
    “當年,為什麼要在我身上下‘菊中仙’?”依舊閉著眼,好像有些累。
    “因為,你要還債。”
    驚瀾欠我的,你要替她還。
    “還清了麼?”微微一笑,等待他的答案。
    深邃銳利的眼睛深深看著她的臉,卻不回答。
    還清了麼?
    恐怕已不是還清,而是他,虧欠了太多。
    “師父,我想走走。”
    走走?剛才……要了那麼多次,她還走得動?
    莫笑非輕輕一笑,眼睛亮亮的:“師父,你帶我到穀口去看看吧,我想看看那穀口是什麼樣子的。”
    龍孤涎靜靜看了她一會,像是在看一朵很美很美的花朵,很美很美,隻是綻放得很沉默。
    “你想去看?”嗓子沙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
    “恩,我想看。”想看看那裏,隻是想看看那裏,她不想選擇在夢中失去的方式。
    “好。我帶你去。”她從來要的東西都很少,願望太少,少到他想全部滿足了。
    即使全部滿足,也不需要他付出什麼,對吧?
    她的願望都是那麼可憐又廉價的。
    也許最昂貴的,隻是那一池繁密的蓮花。
    就是這裏麼?
    別心穀的地勢十分規矩,山巒環繞,層巒疊嶂,可是山巒背麵全部都是萬丈懸崖峭壁,除了無涯宮西麵的出口在穀底有一個開口,想要離開別心穀,隻能從眼前這道高聳的石門通過。
    石門上細密雕刻著龍鳳呈祥圖,龍鳳周圍包裹著綿延不絕的蓮花枝蔓,朵朵碩大的蓮花古怪地環繞四周,蓮花的大小幾乎能和龍鳳圖比擬,而且重瓣殷殷,極其華美。
    無涯宮的出口已經被機關封鎖,自他們踏出無涯宮的一步,亂石便傾斜而下,從宮內將出口堵死了,而且那段路被無涯子用機關布置,現在,別說回去無涯宮,就是找到剛出來時候的石門也是不可能了。
    現在,能出穀的地方,就隻有這麼一道嚴絲密縫的石門了。
    “師父,這裏就是出口麼?”撫摸著冰冷的石門,瓷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龍孤涎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的動作,道:“不錯,就是這裏。這裏是唯一的出口。”
    莫笑非回頭看著龍孤涎,嘴角笑笑的,從木屋裏開始,她就一直是這副表情,笑笑的,眉眼柔潤。
    “師父,我不想等到明天了,咱們今天就出去,你說好不好?”那人剛剛還和她有過肌膚之親,他的手,他的唇,他的身體。
    龍孤涎一言不發,神色有種說不出的陰沉。
    莫笑非微微偏著頭,眼睛帶著笑,比白衣上幹涸的血漬還刺目。
    “今天的月亮很美。師父,你運氣看看,功力應該恢複了吧。”
    龍孤涎點點頭,試著凝神運氣,散去的真氣果然漸漸聚集在小腹,現在,他的功力確實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
    抬頭看著莫笑非,一身白衣,衣帶翻飛,膚若凝脂,腮若春桃,眉目清秀如畫,發絲如瀑,沒過裙裾,她站在月光下,美得好像不似人間女子。
    “非兒……很好看……”不知不覺,就把心中所想吐露出來。
    莫笑非微微一笑,白得透明的臉頰浮上一抹酡紅,眼瞼微微垂下,被龍孤涎誇獎得有點不好意思。
    喉結滾動一下,一股燥熱又從小腹升起,想起她剛才還在懷裏輕聲呢喃,欲望漸漸染上他的眼。
    伸出手去,握住細膩勝過絲緞的烏絲,真美,哪裏都美,人間為何有這樣完美無暇的存在?
    “師父……”手抵在迫近的精壯胸膛上,臉上笑意不減,可是眼神有些閃躲。
    怎麼?她不願意他抱她?她怎麼敢?!
    懲罰性地掠奪著嬌嫩的唇,還用牙齒一點一點啃食著,仿佛在享用美味的糕點。
    柔軟的呻吟被咬碎在唇邊,隻能淩亂地喘息著。
    “師父……”在龍孤涎侵犯她脖頸的空隙,莫笑非才說的出話來,“如果……要你和我在這穀裏住一輩子,你願不願意?”
    龍孤涎的動作一頓,弧線優美的脖頸也有些僵住,停了一會,才從莫笑非懷裏起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聲音有些低啞:“非兒……這是你的要求麼?”
    “不是要求。”笑著搖搖頭,“我隻是在想,要是那樣,可能也不錯。可是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不是屬於這裏的,這裏太安逸,太沉靜,終究不是他應該待的地方。他應該……離開的。
    龍孤涎鬆開莫笑非,轉身退開幾步,負手而立,月光滿滿傾瀉在他身上。
    絕世神姿,蓋世風華,這樣的人,真的不該留在這裏的。
    所以……
    “師父,今夜就走吧。”
    “恩,好。”點點頭,狹長美目閃過一絲不忍,但也隻是瞬間,那浩瀚如星海的璀璨雙眸永遠不會泄露太多情緒,“師父隻能先把你留下,這門隻有每逢月圓之夜才能開啟。出去之後,是萬丈懸崖,你腳上有傷,我現在功力不穩,若是背著你下山恐怕不妥。你在這裏等我,我下個月圓之夜就來接你。好不好?”
    “好。”
    那雙眼睛那樣美麗,好像倒映著世上所有的月光,這樣看著她,很溫柔。她覺得,很好。
    龍孤涎扯動嘴角,笑容溫柔。
    好像今夜他給她的溫柔,多得能抵上之前十年的全部。
    骨節分明,幹淨漂亮的手輕輕轉動石門的某處機關,石門“哢嚓”一聲,緩緩打開。
    “那我走了,你在這裏等我。”拍拍她的頭,這個動作好像很久沒有做過了。
    “恩。”眼睛笑得眯起來,成了一條彎彎的月牙。
    龍孤涎邁出石門,又按下門外的機關。
    石門緩緩移動,向中間靠攏。
    “非兒,”龍孤涎站在門外,臉上分辨不出是什麼表情,“那天晚上的事我記得。”
    他說喜歡她,一夜繾卷,又不承認。他還記得她流淚,笑著說他是騙子。
    絕世容顏綻放如新生蓮花,笑得淡淡的,也許龍孤涎是想聽她說什麼,可是她隻是輕輕地答應一聲:“恩。”
    “別心穀取名別心,是因為,這道門隻能活著走出一個人。”月光明朗,映在他美貌銳利的臉上,映在他眼底的深色暗沉上。
    攜手同遊,此處別心。隻有一個人能離開,另一個人要留在這裏,永隔天涯。從沒有一起走出去的兩個人。
    她還是笑,眼底也映上淺淺的月光,晶亮晶亮的一片,璀璨得好像細碎的寶石,她還是說:“恩。別心穀是醉三生隱居之處。當年他和戀人別居在此,卻遭江湖中覬覦他神功之人暗算。他雖僥幸逃過一死,可是戀人卻遭奸人所害。所以他在此設立石門,布置機關,若一次從此門走出兩人,則亂箭飛璜,要將出穀之人全部殺死。所以,當初殺他戀人的讓你,為了爭奪出穀的機會,自相殘殺,最後隻有一個人走出去。後世便把此穀稱為別心。”
    “你記得很清楚。”龍孤涎站在石門另一半看她。
    “師父總是責怪我總是讀些沒用的雜書,可是現在,不是就有用了麼。”
    石門合得好緩慢,讓他看見她眼底的淚在月光下如同閃耀的珍珠,美得不可思議。“所以,我說穀外是絕崖峭壁,你腿上有傷,我不能把你背出去的話,你也知道我是在騙你的。”
    “恩。”她隔著厚重的石門看著他,依舊笑靨如花。
    龍孤涎是什麼樣的人,區區一壁懸崖,怎麼可能困得住他。
    她緩緩握起手,每當覺得難過的時候就這樣做,就會覺得好受一點,很有效。
    “你什麼都知道。”美貌銳利的臉,在陰影裏看不出喜怒,“為什麼不揭穿我。”
    “揭穿了,也不能改變什麼。”
    “即使這裏不是別心穀,我也不會把你一起帶走的。”
    石門怎麼關得這麼慢?
    “你算是救了我一命,可是,我卻不想讓你有機會找我報答。把你留著這裏,你便永遠不可能借著救過我作為條件,要求我什麼。你知不知道我最怕你要求我什麼。”
    搖頭,笑。
    “我最怕你要求我把你留著身邊。”
    她是孽種,驚瀾和龍遊淵的孽種,是他所憎恨的存在。也是她,毀了他和驚瀾在一起的機會。他碰了她,他碰了驚瀾的女兒。因為她,他背叛了驚瀾,失去了驚瀾。
    可是隻要她消失了,那麼一切就都會過去。
    就像她從來沒有存在過,不再會讓他如鯁在喉。
    所以,他必須遺棄她。
    如果不是有這個機會,也許,他會選擇親手殺了她。
    她本就是在他生命中無足輕重的存在。
    為什麼要一次一次影響他?
    她隻是在所有人都不在他身邊的時候照顧了他,她隻是為了救他而傷了一條腿,她隻是有點喜歡他,她隻是比所有人都對他好了一點,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恩,原來是這樣啊。”聽著龍孤涎不自知地把他想的話都說了出來,心也一點一點冰冷了起來。
    她是無足輕重的存在。
    知道,她知道。
    龍孤涎靜靜看著她,看著她笑得淡淡的,好像一朵快要開放卻永遠不會開放的蓮花,忽然想起那夜,因為胸口的一片濡濕,而整夜沒有睡著。
    沒什麼,這沒什麼。
    月光下,她還是笑,龍孤涎隔著越來越窄的縫隙,看著她好像凝固了一樣的笑。
    真奇怪……
    真奇怪,為什麼她都不計較?
    被背叛了,被舍棄了,被玩弄了,被傷害了。
    應該哭著罵他打他才對吧,為什麼她還是笑呢?
    多奇怪……
    可是為什麼……他覺得心裏有點痛呢,好像一下一下有什麼在揉著他的心一樣。看見她的笑會痛一下,看見她的眼會痛一下,看見她一個人站在門的那一邊,會痛得停不下來。
    大概是她有點可憐吧。
    誰都不要她。
    誰都不喜歡她。
    她雖然從來沒有做錯過什麼,可是結局卻要被丟棄在這座山穀裏孤獨終老,永隔人世,可能她悲慘得有點可笑,無辜得有點可憐吧。
    可是她不是什麼都知道嗎?那為什麼不反抗呢?一副什麼都不和他計較的樣子,是想讓他內疚麼?
    石門間的縫隙越來越窄。
    很快就再看不見像蠢兔子一樣可憐的她了。
    他抱她,吻她,愛撫她。
    她眯著眼睛,笑嘻嘻地叫他師父。
    在他功力盡失的時候,故意裝作不經意地保護他。
    多可笑。
    他對她從來都沒有喜愛,她還那樣一副對他很好的樣子。
    到底是為什麼呢?
    “師父,我會自己保重的。”她笑得甜甜的,眼睛彎成柔軟的弧線。
    不知道為什麼,心又痛了一下。心為什麼會痛,痛得他快要窒息了,他想,一定不是為了她。
    門就要關閉了,縫隙越來越小。
    慢慢的,她臉上的笑容也跟著一點一點淡下去。
    門就要合上。
    怎麼這麼快?
    為什麼這麼快就要合上了呢?
    如果這道門關上了,那麼意味著什麼呢?
    這個問題他還沒有想清楚,所以這門,還不能關!
    纖細漂亮的雙手,生生扒住重愈千斤的玄鐵石門,讓石門間的縫隙不再縮小。
    莫笑非一怔,嘴角扯起一個有些悲傷的弧度:“師父,你這是做什麼?”
    纖白的十指看起來柔嫩非常,是長年養尊處優保養出來的,可是這十根手指的骨頭卻都好像是精鋼做成的,抵抗著石門巨大的力量。
    纖秀的指尖滲出血絲,很快就彙聚成鮮紅的溪流,順著石門的詭秘紋路蜿蜒流下。
    手指很痛,可是痛得他覺得很暢快,好像隻有這樣,心底的痛才能減輕一些。
    “放手吧,你的手指會斷的。”十指連心,十指指骨被折斷的鑽心之痛她已經受過,他又何必自討苦吃。
    他卻好像什麼也聽不見,隻知道要用手扒住石門,絕不能關上,絕不能關上。
    他還沒有想清楚,怎麼能這麼快就關上了呢。
    一旦關上……
    “放手吧,不要再勉強了。”她隔著窄窄的縫隙,看著他的臉。一樣絕世的美貌,一樣貴氣逼人的風骨,幹嘛要把自己逼到這樣狼狽的境地。
    那血彙成的溪流,染了一地。
    石門雖然變得更緩慢了,卻還是堅定不移地向著中線緩緩合攏。
    龍孤涎的十指已經被擠壓得有些變形,卻還是不移開。
    透過狹窄的縫隙,看見他的眼裏,隻有一片茫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非要這樣做。
    為什麼?他想不明白。
    他是囂張跋扈的武林魔頭,他是姿容絕美的亂世妖孽,他是離經叛道藐視倫常的混世魔王。
    他睥睨天下,他淩駕眾生。
    可是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好像一定做錯了什麼。
    他的眼睛有種濕潤的光,他的嘴角還是邪邪地翹。
    他說:“非兒,我後悔了。”雖然他還不知道他後悔的是什麼。
    摘下耳垂上的紫金耳釘,指尖翻轉,從兩扇石門間的罅隙中彈出,狠狠打在龍孤涎胸骨上。
    龍孤涎內力全部集中在雙手上,下盤虛浮,被灌了內力的耳釘打中,居然生生被逼退了兩步。
    石門在雙手離開的瞬間合上。
    “嘭”地一聲,沉重,決絕。
    石門合並,形成一副美輪美奐的並蒂蓮花圖,完整得好像一塊,甚至連石門的接口都找不到。
    石門那邊的那雙帶笑的眼,他再也看不見。
    再也看不見了嗎?
    那隻蠢兔子,可憐又可笑的蠢兔子,被他騙了一次又一次的蠢兔子。
    可是蠢兔子不在了,他怎麼也會覺得有點寂寞呢?
    她明明就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存在啊?
    下意識握住右臂,這是他的一個小習慣。
    隻是,今天好像有點不對勁。
    緩緩提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光潔的手臂,曾經猙獰的長疤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隻剩下一片完好如初的皮膚。
    如果真有一天要我離開,我先把你的疤痕治好再走吧。
    她好像這麼說過。
    是不是那個時候她就已經預料到今天?
    她現在才能那樣平靜,平靜得好像知道一切的發生一樣。
    她不是一向都是呆呆的,笨笨的麼?
    稍微欺負一下還會嚇得哆嗦,就像是窩囊的小動物一樣,連哼唧都不敢。這樣表麵柔順,內心卻狡詐虛偽的女人,連驚瀾的一根頭發也比不上,她怎麼會是驚瀾的女兒呢?
    她為什麼要是驚瀾的女兒呢?
    幹嘛要治好他手上的傷疤,是想讓他忘了驚瀾給的痛麼?
    說什麼他會和別的女子過得很幸福,他怎麼會幸福呢?
    怎麼會呢?
    “門主?快來人啊!門主在這裏!”天空中噼啪響起幾聲響箭爆開的聲音,一朵一朵焰火在夜空中綻開。
    看到信號的門人從各路趕來,卻看到自己囂張跋扈,乖戾自負的門主一動不動站在一扇石壁之前,臉上陰沉得好像誰要是敢過去打擾他,他就要那人付出絕對想不到的代價一樣。以至於一幹人等雖然趕來,卻誰也不敢上前一步,打擾好像籠罩在烏雲裏的龍孤涎。
    可是……
    門主大人怎麼好像傻了?
    為什麼一下一下狠狠砸那石壁?
    眼見著雙手已經血肉模糊卻不停下,而且臉上的表情還越來越猙獰,幾乎成了一頭紅了眼的野獸。
    門主這是怎麼了?
    石壁依舊一動不動,縱然他將十成功力灌於雙手,卻不能損害其分毫。
    以前他就試過,試著用雙手毀了這道石門,可是沒有一次成功。這石門好像是宿命安排的一道劫難。
    他忽然明白自己在後悔什麼了。
    盡管他不知道石門那麵的東西對他意味著什麼,他隻知道,那裏的東西,他不能失去。
    可是為什麼打不開?
    為什麼他用盡力氣也打不開。
    原本朗月當空,天地清明,忽然雲潮湧動。
    天也因為滿月被烏雲擋住而暗了下來。
    雙手已經血肉模糊,他卻感覺不到痛。
    眾門人都緊張的看著從來都是一副懶洋洋,卻狠戾非常的門主,今夜門主為何這麼反常?而且……夫人呢?
    門人小心看著龍孤涎回過頭來,一道閃電劈裂天際,一瞬間照亮龍孤涎的臉。
    ………………………………………………………………………………
    “後來,聽那夜搜山尋找門主和夫人的門人們說,門主從那天起好像就變了一個人,或者說,不是變成人了,可是各種曲折卻也說不清楚,隻知道,那天,在一道霹靂下的門主,已經再也不是以前的門主了。”
    “啊?就這樣?”新晉的雜役一邊劃槳,一邊回頭看著悠閑躺在船上翹著二郎腿曬太陽的前輩。怎麼傳聞中神秘的門主這麼容易就性情大變了?
    “唉,哪有那麼簡單,這裏麵肯定有咱們這些下人不知道的曲折啊~~”故意拖著長音,嘿嘿,給這傻小子講個故事就能偷這麼多懶,還真是值啊。
    “那咱們的門主夫人呢?”這蓮池聽說就是給門主特意為夫人建的呢。
    “唉,夫人自然是下落不明嘍,不然門主也不至於一直是這個樣子了啊。”唉,以前的門主雖然說是隻笑麵虎,表麵懶散,實際狠辣,可是現在,連表麵功夫都懶得做了,成天一絲人氣兒都沒有,整個一個閻羅王啊。
    打了一下前麵小子的頭,道:“行了,小子,門主的事哪有咱們下人插嘴的份。夫人的事沒人敢在門主麵前提起。多說了這麼多給你聽,要是讓別人知道,我非丟了這條小命不可。”
    小夥子隻好一邊陪著笑,一邊更賣力地劃槳:“是是是,這事我自然不會和別人提起的。”
    小船漸漸隱沒在沒過人頭的荷花深處,聲音也漸漸消逝了。
    “門主,那兩個人,用不用屬下解決?”鬼臉麵具的端木無赦靜立在涼亭一角。
    華貴大椅上半倚半靠的頎長身軀動也沒動一下:“算了,今年蓮池裏的肥料已經夠多了。”聲音音調雖然平緩,可是卻在這暑意逼人的七月盛夏,帶來一股冰凍似的寒意。
    精致的眉峰微微一皺。
    三個月了,那門難道再也打不開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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