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西雪
    “主人請莫琴師下船登岸。”前來通報的宮人一身便裝，衣料卻比莫笑非的還高貴許多。
    莫笑非本是最低品階的宮人，可是畢竟在九音宮裏做了那麼多年的主子，宮人見了她還是習慣跪下。
    莫笑非輕輕揮手，宮人退下。
    登上岸邊，整個未名湖邊都沉浸在一片歡騰喜慶的節日氣氛中，空中時而驚爆出絢爛的煙火，街市上雜耍賣藝的表演讓人應接不暇，各色商販兜售著西涼各種精致玩意，還有一家一家鱗次櫛比的酒樓，有鍾樂之聲傳來，更有一陣陣飯菜香氣讓人垂涎欲滴。整個未名湖都沉浸在一片繁華熱烈的氣氛裏，也顯示出西涼的繁榮昌隆。
    莫笑非看到一行人就在前麵，加快腳步跟上，她今天的角色，還是鳳秋揚的侍衛，要在人流裏保護絲毫不會武功的鳳秋揚安全。她不知道上官孤鳴如此安排有何用意，畢竟她的武功實在是馬馬虎虎，在喜龍門的幾年裏，她隨著龍孤涎潛心學習醫術、毒術和各種機巧，卻獨獨沒有好好練武。龍孤涎也對她的偷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初對莫音絕誇口她是練武奇才，也不過是為了把她帶走的信口雌黃吧了，莫笑非心裏極清楚自己根本就不是練武的料。
    人流衝撞，之間還有富貴人家的精巧馬車穿梭，莫笑非雖然想快點過去，可是人實在太擠了，輕功也無法使出，竟然被人潮衝得越來越遠。
    眼看著一行人拐進一條更寬闊的街道，不見了蹤影，莫笑非心裏一急，手上帶了些微內力，雙臂分開兩旁人潮，為自己開辟一條道路。
    手腕忽然一緊，莫笑非回頭，看見自己的手被一個長須長眉的老者握在手裏，老者須發皆白，麵容清濬，目光炯炯有神，如一潭暗不見底的潭水，深沉得嚇人。
    “閣下有事？”莫笑非心中一動，這老者手抓在她腕上，死死扣住她的脈門，雖然沒有使出內力，無法探出是何門何派，可是這手法，實在是熟悉得讓她疑惑，正是龍孤涎的擒龍手。莫笑非仔細看了老者兩眼，心裏暗自揣度起他和龍孤涎的關係。
    翻手一推，莫笑非心裏一驚。
    龍孤涎曾經教過她被擒龍手製住時，逃脫的手法，可是這手法使出，竟然不靈。皺眉，莫笑非又故技重施，隻是這次除了手上功夫，在人擠人的街市上，硬生生用回春步騰出一方空地，右腿上前跨出一步，抵製住老者下盤，使其動彈不得，袖間帶出一股奇異香風，朝老者撲麵而去。
    老者擺頭險險避過，眼中一冷：“小小年紀，好歹毒的心腸，這半刻愁也敢在此處用，就不怕傷及無辜！”
    半刻愁是江湖中已經失傳多年的迷魂藥劑，雖不致命，隻能讓人產生幻覺，但是若是吸入過量，便要傷及大腦，變得癡癡呆呆。
    莫笑非不過是用了少少的分量，揚頭看著老者：“是閣下先和我過不去，我不過是想請閣下高抬貴手。倒是閣下‘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時候又何必來冒充好人。”
    “好個伶牙俐齒。你就是那個龍孤涎交出的好徒弟！”老者語氣不虞，手上卻抓得更緊了幾分，生生一扯，莫笑非痛得幾乎叫出來，卻還是恨恨看著他，雖然此時隻要她一叫，便能引起周圍人的注意，借機逃脫，可是此時，她卻對老者和龍孤涎的身份極感興趣，忍住痛，隨著老者七拐八拐，走入一條暗巷。
    小巷離熱鬧的街市中心不過隔了兩堵牆，氣氛卻和外麵形成鮮明對比，新月如鉤，掛在天際，被五顏六色的焰火幾乎完全掩蓋了顏色。
    小販的叫賣聲還依稀傳來，隻是在此處聽見，卻覺得恍如隔世。
    “你在龍孤涎門下，怎麼才得了這麼丁點內力，他就是這麼交徒弟的？”老者麵色似是緩和了許多，口氣雖嚴厲，倒像是長輩在訓誡小輩。
    莫笑非狐疑地看來老者一眼，心裏有了幾個顛倒，忽然甜甜一笑：“師祖，非兒不知師祖廬山真麵目，多有冒犯，還請師祖責罰。”
    屈膝一跪，卻正好，趁著老者晃神，手腕滑出他的擒製。
    “哼，好個有城府的小女娃。”老者倒是也不再和她計較，端起長輩架勢，煞有介事地問：“龍孤涎進來一點消息也沒有，該不會是練功走火入魔，已經死了吧。”
    莫笑非眸中掠過一絲異彩，不知這“師祖”與龍孤涎關係如何，為什麼許久不曾聯絡。
    斟酌一番，還是決定裝傻：“門主神出鬼沒，喜龍門弟子不敢妄加揣度。”
    “倒還真是他的好徒弟，連對師祖也不透露行蹤。”老者不以為然地看著莫笑非，心知她未說實話。
    龍孤涎的師父至今還是一個秘密，莫笑非不曾從龍孤涎口中得知一點這個“師祖”的信息，甚至若是此人是冒充的，她也無從分辨，索性裝傻到底，連辯解也省了。
    老者冷哼一聲，看出莫笑非的戒心：“老夫十年前就不曾離開西域，如今，你這小娃不認識老夫也是自然，老夫不與你計較。”
    “敢問師祖名號。”莫笑非沒得老者的允許，也不敢站起來，隻得跪著問道，這老者的身份她的確很好奇，師父素來心高氣傲，自負至極，是什麼樣的人能讓他甘心拜師學藝？
    “老夫姓冷，名藏雲。”老者麵色微有自得。
    通天西雪冷藏雲，二十年前稱霸武林的一代梟雄，以一身純陽武功獨步武林，當時堪稱天下無敵，隻有天闕的國師月如鉤能與之分庭抗禮。冷藏雲素來行蹤詭秘，近些年更是沒有一點消息，甚至還有傳言他藏匿在海外一個仙島上潛心研習仙道之術，欲羽化成仙。
    這些傳言莫笑非自然不信，不過心中倒是有了幾分了然，碧璜神功應該就是龍孤涎從冷藏雲手中得到的。
    “師祖神功蓋世，徒孫久仰大名。”雖說是奉承，卻也是事實。
    冷藏雲聽了似是頗為得意，一抬手：“起來吧。”
    莫笑非聞聲而起，巷口忽然有腳步聲逼近。
    光線昏暗，一時看不清楚來人是誰。
    莫笑非心裏一緊，怕是自己離開太久，上官孤鳴派人來尋。
    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一身公子哥打扮，白麵細膩若敷了脂粉，透出淡淡嫣紅顏色，柔媚中帶著幾分妖嬈。另一個氣質冷了許多，黑色錦緞外衣外麵披著一件滾金的鬥篷，器宇軒昂，舉止優雅貴氣，眼中精光內斂，有種說不出的深沉。
    “叔叔。”黑衣男子俯身行禮。
    而另一個杏黃衫子的公子哥則是左看看右看看，暗巷之中有什麼可看的。
    莫笑非想起，這冷藏雲還有一個身份，就是北華的皇族。那麼這個叫他叔叔的男子，定然也是北華貴族了，隻是北華的人在新帝即位沒多久的時候，來西涼做什麼？
    結好或是挑釁，還是隻來探探虛實。
    公子哥看見莫笑非，月牙似的眼睛眯起，帶著玩味的笑意：“嘖嘖，好個絕色的美人兒，冷藏雲，你這老不修一把年紀怎麼還要老牛吃嫩草。美人兒，跟了少爺我吧，保你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莫笑非忍不住低笑出聲，怎麼最“標準”的惡少調戲少女的把戲讓她給遇見了。隻不過，這冷藏雲不是她邁邁垂暮的老父，而這“惡少”也年輕了點，皮相好了點。
    “雉瑾，不要鬧了。”黑衣男子在後麵訓道，“見了叔叔怎麼也不知道問好。”
    “麒亂，不必管他。”冷藏雲麵色有些冷，“事情辦得如何了？”
    麒亂又是規矩地一傾身：“一切都已經辦妥了，明日即可動身北上。”
    冷藏雲撚須應了一聲，眼睛又瞄到莫笑非：“小娃娃，聽聞你來頭不小，不僅是南詔新王冊封的謹端孝仁明德淑睿謙宜恭良朝鳳公主，你那九音宮的莫宮主近日也即位西涼，又是一頂公主的帽子扣下來，再加上東陵王已經宣稱你是他的親生女兒，你的身份倒是還真多。不過，老夫見你用毒的本事還算到家，應該也有幾分聰慧，老夫明日就要北歸，你可願意隨同老夫。想來那小子素來陰晴不定，又以折磨人為樂，你在他手下恐怕是吃了不少苦頭。若是認了老夫做師父，你就和龍孤涎那小子是平輩的了，有老夫在，自然不必再叫他師父。”
    莫笑非垂眸一笑：“徒孫資質魯鈍，怎敢得師祖垂青。況且，一日為師，終生為師。莫笑非斷不敢做出忤逆師父，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哼，想不到你也是個在乎世俗眼光的俗人，老夫倒是錯看了你。”冷藏雲冷冷睇了莫笑非一眼，甩袖走了。
    那個叫雉瑾的，走到莫笑非麵前，細細端詳著，一雙月牙眼眯得幾乎成了一條縫：“原來你就是莫笑非啊。”眼睛曖昧地往那個黑衣冷麵男的方向一瞟，又含笑道：“小美人，咱們後會有期。”
    說完，連忙跟上頭也不回就往前走的麒亂，嘴裏還嘟囔著：“你急什麼，難道你還害羞了不成。”
    黑衣男的背影可疑地一僵，又以極快地速度向前走。
    “慢點慢點，知道你輕功了得。”
    一晃神的功夫，三人已經沒有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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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啊……”暗巷深處傳來幾聲斷斷續續的呻吟，似是忍受著極大的痛楚。
    莫笑非皺眉，本想置之不理，免得惹上麻煩，可是這幾聲男子的呻吟實在太過耳熟，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走到一個衣衫破爛，滿身酒氣的男子跟前。
    “非兒……你在哪兒……”男子打了個酒嗝，睜開狹長眼眸，一雙絕世無雙的妖豔重瞳乍泄出來。
    “爹爹？你怎麼在這裏？”莫笑非急切地蹲下，輕輕碰著莫音絕的臉，上麵盡是青紫痕跡，似乎是與人打了一場，可是莫音絕武功修為極高，又是什麼人能傷他至此？
    “是……是不是非兒？是不是你回來了？爹爹好想你……”莫音絕眼眸溫柔得似乎要滴出水來，霧茫茫一片，好像遮著一層輕薄的紗。
    莫笑非心裏一疼，把莫音絕抱在懷裏，莫音絕身形頎長高大，此刻窩在莫笑非懷裏，卻像隻小貓一樣乖巧。
    “爹爹怎麼都找不到你。”莫音絕聲音裏都是委屈，看起來醉得不清，靠近更是聞到一股烈酒的氣味。
    “我不是回來了麼？”莫笑非攏了攏莫音絕的頭發，眼裏流瀉出一絲溫柔和痛意，“爹爹不是才接任西涼王位麼，怎麼如此落魄？綠蟻呢？怎麼連眠雲和枕水也不在，他們怎麼敢把你丟在這種地方？”聲音微微抖著，怎麼也想不到總是高貴優雅的爹爹竟然會衣衫襤褸地躺在陋巷之中爛醉如泥。
    莫音絕身上破爛不堪，遍身都是挨打後的痕跡，莫笑非掏出手帕，小心地清理破皮的傷口。
    “叛宮……”莫音絕伸手輕輕撫摸著莫笑非的臉，迷蒙的眼漸漸失去焦距。
    “爹爹，爹爹……”莫笑非輕聲喚著，卻不見莫音絕轉醒，伸手替他粗粗把過脈，隻是連日酗酒，又缺少休息，再加上飲食不規律，累暈了過去。
    莫笑非心裏不由難過，爹爹向來養尊處優慣了，再加上宮人們對他都是又敬又怕，可是如今一定是吃了不少苦頭，才會讓總是閑庭信步，從容高貴的爹爹如此落魄。
    走到巷口，招來一輛馬車，讓車夫把莫音絕搬上去。
    “姑娘，你要帶這乞丐去哪？”馬夫回頭問道。
    莫笑非眼神一冷：“他不是乞丐。”
    車夫看見莫笑非的眼神渾身一抖，這如花似玉的姑娘怎麼眼神這麼嚇人，那分明就是乞丐，一身又髒又臭，不知道多少天沒洗過澡了，他還怕那乞丐身上的跳蚤沾到他馬車上呢。可是一看到莫笑非的天人容貌和淩厲眼神，又不由害怕，那雙眼睛怎麼長成這樣，黑洞洞的，真嚇人。
    吞了口口水，車夫賠笑到：“是，是，姑娘不要和小的一般見識，那您要和那位爺去哪兒？”
    立刻就把乞丐改口成爺了。
    莫笑非眼神緩和了一點，聲音卻還是冷冷的：“找家偏僻點的客棧。”
    剛才爹爹說道叛宮，定然是西涼有人造反，此刻斷不能張揚，爹爹的眼睛是最容易泄露他身份，引來殺身之禍的，還要想辦法遮住才行。
    一路街市還是熱鬧非凡，莫笑非抱著莫音絕，怕馬車簡陋，過於顛簸，把他吵醒。
    此刻她離開孤鳴多時，恐怕已經有宮人在四出找她了。
    微微歎了一口氣，把莫音絕的頭枕在自己腿上，現在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