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媽拉著戚柳去園子裏走了走，一路許多話。戚柳想，她人到底是老了，總愛說些從前的事，但她如今也不是從前那個活潑愛鬧的孩子，很能靜下來陪著說上兩句。
    初秋，園子裏的一些銀桂卻已忍不住了，暗香浮動，幾株線菊也有些微微展開的模樣。
    “……小姐啊，老奴現在看著這府裏其樂融融的不知有多高興。想那時候夫人剛走，老爺一蹶不振，府裏戚戚冷冷…好歹您大了些，又做主非得給老爺抬兩個姨娘進來。老奴那時就愁啊，您一個小姐，無依無靠的，娶進來個姨娘生個少爺可怎麼辦……”
    戚柳淺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奶媽，你總擔心這些，哪就那麼有你說的那麼難了，如今不是很好嗎？”
    說著繼續往前走，前頭是一片金桔林子，正值初秋，金桔黃澄澄地結了一樹，看著十分熱鬧喜慶。管著金桔林子的幾個仆婦趕著出來見了禮。
    “……是啊，老奴是真開心，小姐是個有主意的，沈姨娘也懂事大方，老爺也越來越好。老奴年輕時候也服侍過其他大戶人家，哪有咱們這麼好？人雖不多卻和和氣氣的……”
    戚柳含笑聽著，一手抬起，免了仆婦們請的安。如今這番光景，她自然是開心的，開心得不得了。
    但是越開心，她越發現自己從前親手毀掉過什麼。
    上一世，她因自小沒有母親而哀怨自卑，卻從沒想過阿爹過的何等冷清日子，與他也不甚親近。從沒有想過他那麼早失去了妻子，一直未娶，隻有一個女兒，獨自一人頂了多少流言蜚語。每每夜深人靜，他又是否孤苦難眠，是否有人端茶送暖。這些所有的一切，她都沒想過，把一切看得太過理所應當。
    前世十歲那年，她偶然得知爹爹在外贖了個歌女後大怒，跟他大吵一場，年少輕狂，話語直插心肺，害阿爹大病一場。再後來，那突如其來的文字獄案，戚家滿門抄斬，至此獨留她一人。
    從此世界上再沒有含笑的父親，沒有那不論犯什麼錯都在身後不離不棄的家，沒有堅實不講一切條件的依靠，戚柳也沒有了所有任性的資本。至那時她才是真的失去一切。她想，她可能永遠無法忘記那歌女跪在她麵前字字泣血的模樣，隨父親而去時漫天的決絕紅雨。
    回頭看，原來她辜負了那麼多那麼多。許許多多，她該擁有的，她身邊的人該擁有的幸福原來是被她親手剝奪。所以，要彌補，即便拚盡此生，也祈求冥神給她一個機會。
    這所有的一切，難得再來的一切。
    用曆經地獄百層的苦難，用萬鬼纏身，毒蟲噬咬，用剜心挫骨，心魔不逝換來的再一次，她會用盡一生，拚死守護。
    “姑娘，今年的橘子結得很好，品相好，滋味也甜，姑娘要不嚐嚐。”一個仆婦笑著端上來一盤子金桔，碧玉盤子裏，幾片綠葉襯著金黃的橘子，十分討喜。
    戚柳掐了掐手心，壓下心頭的情緒，淺笑著點了點頭。
    戚柳挑了隻橘子把玩，笑道：“果子是結得不錯，也是你們料理的好。府裏頭主子少，吃不了那麼多。你們到時候摘下來，幾個院子裏送一些，自己也留一些，剩下的便跟往年一樣送去莊子裏一並算入進項就行。”
    “是，奴婢們省的。”
    戚柳示意身後的丫頭接了那盤子橘子，繼續道：“也辛苦你們料理，待會你們去賬房裏一人拿串賞錢去吃酒吧。天也冷了，晚上再去廚房裏領個羊肉鍋子一起吃。”
    “哎，多謝姑娘，姑娘安。”仆婦們笑著著道謝退下了。
    黃奶媽拍了拍一旁的橘子樹，歎道：“還是姑娘會當家，不像其他姑娘夫人光在園子種金貴的花啊草的，還是姑娘會做主，這些物什好看又能吃，將地租給婦子們，不但能賺個租錢，結的東西也是筆大進項。”
    戚柳笑道：“開始哪兒想那麼多了，不過是看著園子空放著心疼，也是我貪吃，才種了這些吃食，這下日日摳算著那點子錢，倒是顯得我俗了。”
    黃奶媽一皺眉：“什麼俗不俗的，光像那些小姐天天詩啊畫的，看著倒是仙女兒似的，出了門子不是還得從頭學著操持家務事兒，也就咱們小姐，懂事兒得早。”
    戚柳笑道：“奶媽自然是看著我怎麼都好的。”
    正說著，外頭的小丫頭進來傳：“小姐，外間賬房張伯剛從鄉裏回來了，如今正等在前廳裏頭，說是要跟小姐對對賬。”
    戚柳應了一聲：“張伯來得那麼早，估計是早飯也沒用，在前廳裏給他擺上讓他先用著。時間也不早了，阿爹應是吃多了酒一時半刻起不來，咱們就在園子裏用完飯吧。”
    黃奶媽點頭應是，卻背著戚柳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戚柳愣了一下，上前掰過人來，心下歎著真是老小孩：“突然的這是怎麼了，奶媽一大早的抹什麼淚。”
    “就是就是，忒不吉利，老奴該打。”黃奶媽拍了拍自己的臉，眼睛還是紅，“老奴就是看著小姐，這才多大的歲數，不過十五六，就一手操持府裏內外的事。人家府裏太太夫人的挑子全撂你一人身上。偏您還沒個母親，自小連個撒嬌的也沒有，忒讓人心疼……呸呸呸，老奴多嘴，又平白說這些，惹姑娘傷心……”
    戚柳輕輕歎了口氣，心下跳了跳，仿佛有些稍縱即逝的暖。她沒有再順著說什麼，隻是笑著差開了話，拉著奶媽去用飯。
    待戚柳回轉身來去前廳時，張川似乎已經等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