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時間，韓笑和天氣一般悶悶不樂，有如盤旋在林宅屋頂上的一頂厚厚的烏雲，林世以為是自己剛才一副不識好歹的樣子傷到他了，讓白苒把一碗滿是肉的熱湯麵給他。
    白苒恭敬的把湯麵端到他麵前，韓笑剛捉起筷子又放下，望了一眼白苒，正色道：“你也知道，我這人藏不住話，你剛回來的時候，人瘦的和猴一樣，也不好好吃飯，活的和行屍走肉一樣，這會好不容易緩一點過來了，店也馬上要開了，對吧。可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是不是因為我和你太久沒見了，少了一開始的內部矛盾，就又能疏遠的疏遠了？”
    林世還想著怎麼開口，一直沉默的白苒先開口了，話頭裏少了原先的少年氣，多了一份冷冽，變得不太像他：“韓先生，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誰？如果我不告訴你，你就會一直為林世擔心吧？”
    這話一出，林世和韓笑同時一驚，好像下一刻白苒就會把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
    “哈秋——”林世正想攔住他，突然打了個驚天的大噴嚏，連著椅子都連著起立差點往後仰倒，緊接著又來了兩聲，“哈秋——哈秋”
    剛剛一直繃著的韓笑終於被他誇張的演技逗笑了，白苒也抿著嘴微微彎起來嘴角，餐桌上的氣氛一下子緩和了下來，白苒麻利的遞過一張紙。
    “你不會感冒了吧，剛剛搭著衣服老半天，渾然一個流竄的社會不良分子。”韓笑調侃他。
    “什麼呀，還不是剛剛又是擦地又是做飯的，濕衣服搭了這麼久，應該不會著涼吧。”林世抹了一把鼻涕，鼻子被擼紅了，“誒喲。”
    “晚上我還是留在這兒吧，這天塌下來似的落雨，總得看著點。”
    “行吧行吧。”兩人相視一笑，默契的沒有在和白苒追問下去，“你既然決定了的路，走下去就好了，多一個夥伴也沒有什麼不好。”韓笑釋懷道。
    最開心的還是白苒，眉眼立馬神氣活現起來，拍著胸脯保證：“我等會再去吹吹棉被，爭取把他們吹幹的透透的。”
    林世突然靈機一動道：“嘿。我倒有個主意。”說罷頓了頓，好吊足聽眾的胃口。
    “啥？”韓笑從好吃的麵裏抬起腦袋，，白苒的目光閃了閃。
    “我總是在想，這半夜睡一樓確實不太安全，我邊上那房間還空著呢，我們倆搬他那屋去住一晚不就好了，反正我也得看著點我那些貨呀，晚上水淹起來也有個照應。等會吃完飯，打掃一下就行。”果不其然，他剛說完結果，其餘兩人都愣住了，林世則好像做了什麼重要的決定突然一身輕鬆，為自己的提議感到分外滿意，吃東西也香起來。
    韓笑疑惑道：“你邊上那屋不是你爺爺的屋子？”
    林世點點頭：“對啊，我這次回來，底下的窗子門頭都捯飭了一遍，樓上除了就家具搬了一些出去，加了幾盞燈，也還是住我那屋，一時忘記了爺爺的房間一直是空著的。”說著蠻不好意思的抓抓頭。
    話題突然越到了生死之上，餘下的兩人有點沉默。
    “老爺子也走了挺久了，快五年了呢。”韓笑沉默的放下筷子，抬頭望了望周圍的牆、頂棚、院子，一臉成人老練的韓警官臉上露出孩子稚氣的神色，“我記得小時候，每次台風來了要發大水的時候，我總吵著嚷著要和你們一起睡，然後大家都在你爺爺那屋打鋪？”
    “對，我爺那屋那帳子床還在呢，以前還蒙著被子玩遊戲，你記不記得。第二天早上，外麵起了大水就出去踩水玩，我還記得你穿著你媽給你新買的牛皮小涼鞋出去踩水，回來狠狠挨了一頓揍。”
    兩人的記憶話閘一下子被打開，昔日玩彈珠和收集卡片的細細碎碎記憶湧上來。
    林世頭一點，“誒，要不今晚我們去爺爺的房間開個party，一邊講一些關於爺爺的回憶，你說好不好。”
    韓笑摸摸下巴，兩人會心一笑：“可以！”
    於是完飯，兩隻大齡兒童就迫不及待的上樓玩探寶遊戲了，打開成分了五年的房門，首先撲鼻而來的是一股塵封已久的氣息，如果說空氣可以被釀做酒，大概和這個差不多，爺爺那種好聞的漿洗衣服的味道，陳年太陽的味道和角落裏默默生長蘑菇的味道，讓林世瞬間有種想哭的衝動。從窗口打進來的光芒穿過彌漫在空氣中的塵埃，形成漂亮的光束，適應了光線後，發下從家具上蓋的薄布到地下全蒙了一層彷如霧氣的灰，在光子的作用下，包裹出一層金邊，那張雕花大床還是放在牆角的位置，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林世恍了神，仿佛回到小時候，看到偶而因為打鬧跑進來光顧，總能見到爺爺正襟危坐的凝神寫字的身影，看起來都不像是一個雜貨鋪的老先生，倒是像一個資深的賬房，年紀小小的林世，總覺得那樣子的爺爺即神秘又莫名的帥氣，自己老了也要成為那樣背板直直的人。他鼻子有點發酸，淚花不爭氣的從眼角溢出，但一揮手，爺爺的背影消失了，隻留下空空蕩蕩的屋子。
    韓笑安慰似的抱了抱他，打趣似得指著地上被踩出來的鞋印子，說：“這是林子的一小步，可是人類的一大步。”
    然後他們開了窗，讓新鮮的空氣灌進來，摘掉了蒙在家具上的保護套，取來拖把和抹布，灑掃塵除不亦樂乎，在他們打鬧著互相潑髒水抹黑灰的時候，白苒在沉靜的跟在後麵，他給臉盆和水桶換幹淨的水，或是取走滿是塵土的簸箕，倒了再取回來，雖然話不多，幹的事卻並不比林世和韓笑做的少，末了還下樓做了簡單的晚飯，端上來就著書桌狼吞虎咽的吃了。
    忙到最後，三個人齊齊累攤在雕花大床上，頂上還是帶著窟窿的蚊帳，屋子裏的燈隻有頂上一展神氣的居然還能打亮的熒光燈，和桌上一盞台燈，保存的也很好，燈泡在塵封的時候就鬆下來了，換上新的也能亮，好在林家的雜貨鋪燈管燈泡卻是又備一部分貨，就自己先用上了，一旦光線被打亮，地麵也是拖了又拖，被褥換上了本來裝在櫃子裏的，整個房間一下子煥然一新，唯有空氣裏還彌漫著一股的悠遠的木頭清香，提醒人這是一件上了年紀的屋子。
    “我原先一直不想進這屋，也許因為我一直想不起來爺爺的樣子。”林子閉上眼，這一次，浮現在眼前的是一個長著麵包胡子個子小小的老人，銀發飄飄總是很和藹的微笑，於是他似乎為了回應腦海中的那個笑臉，也發自內心的微笑起來。
    “我爺爺啊，早就過世了，可是我媽也不忌諱呀，時不時埋汰起她小時候她把對他有多摳，一條新褲子也不給買之類的。你們家老爺子可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什麼好玩的好吃的都有，你知道麼，打小知道你是小賣部店的小孫孫，我們班上可全是羨慕你的——誒，小白，你爺爺是怎麼樣的？”
    白苒側過腦袋看了看躺在他身邊的林世，沉吟了一會聲音悶悶的，“爺爺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如果他老人家還在世的話，我一定要好好報答他。……他看到我被別的小孩子欺負會安慰我，誇我是個好孩子，因為好孩子不能偷別人東西……教我要正直，要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韓笑還想說些什麼，林世轉過身，用手枕著腦袋，細眯起眼睛打量了白苒一會，開心的笑著拍了拍白苒的腦袋，“嗯，白苒果然是個好孩子呀。”
    白苒也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要誇自己，卻見林世盤腿坐了起來，天色已向晚，他用低沉而好聽的嗓音開始講，一如往常的溫柔：“其實我一直歉疚的不能釋懷的不是我忘記爺爺的長相，而是我大學那時候我爺爺過世，我光顧著考試沒能看到他最後一麵，下麵幾個小孩裏麵，爺爺對我算是最好的，小時候還相依為命的生活了那麼久，可就是這麼一個孫子，為了點學業竟然連這麼一麵也不舍得騰出時間來見他……薩姍說的沒錯，我是個薄情的人，大概是內心那份罪惡感作祟，我甚至把連同爺爺的長相和回憶也忘記了，我拚著力氣回到這裏，東西扔了，房子拆了，牆塗了，門臉換了，我想不起來曾經這裏的生活也不想回憶，可是剛剛，我突然覺得爺爺一直都還在那裏，就像帶入一個值，突然什麼都有意義了，這是一個變量方程，就像F（x）一樣，先要放進去一個值，然後可以得到一個結果，你想要整個曲線，得把整個你自己放進去，就好了。所以，爺爺是那條f(x)，是我腦海裏既存的一條曲線，他是有意義的，那條函數的爺爺，我想用我的fx把爺爺的回憶繼續活下去。”
    “什麼玩意兒？”韓笑被這個理科生的邏輯給打敗了，“那個什麼fx？fox是狐狸吧，你當然薄情了，不但薄情還狡猾，這麼多年，一個電話聯係都沒有，要不是我那天順道過來發現這個門被起了一個角，還不知道你在什麼角落躲著我。”
    林世被戳中軟肋，頗是靦腆的笑起來，“大概我被學校掃地出門，就是最大的報應了。不過還好有這家店，大概以我的智力還能搏一把。走一步看一步吧。”
    白苒坐起來，背靠著床頭，悠悠的說：“我很喜歡一句話，隻要活著的人還活著，死去的人就不會死去，我想如果爺爺在天之靈可以看到小世哥把雜貨鋪重新開下去的話，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現在想明白了？覺悟還可以啊。”韓笑瞟了他一眼，出其不意的給他抓癢，“到時候發達了，可得給我進貢保護費呀，少了不收。”
    “行行行。”
    窗外的雨一直也沒個停歇，林世和韓笑一開始還閑閑碎碎的聊故人、聊童年的瑣事不亦樂乎，白苒安靜的在邊上聽著，時不時附和兩句，後來沒聲了，原來是歪倒了睡著了。林世下樓抱了毯子上來，韓笑礙於體積太大在一張床上顯的頗是挨擠，一邊也是擔心家裏隻有老娘和妹妹兩個人，不好照看，就洗了把臉，在林世的千叮嚀萬囑咐之下，大風大雨的開著小電驢回家睡去了。
    林世上樓之前，檢查了院子外門檻上堆的防洪包，門窗、電器一應，才上了樓，突然發現，這個房間裏，這張床上，隻有白苒和自己兩個人了，他扶著白苒躺下，蓋好被子，自己則占了床的另一角，這一天莫名的有些漫長，剛蓋上被子就很快的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