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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5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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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叫甚麼名字?”好容易哄了歐陽鋒去樓下吃些東西,郭靖忙給慕容複解了穴道,壓低聲音詢問道:“是不是被這老伯擄來的?我找人送你回家去。”
    “多謝俠士。”慕容複奮力支起半邊身子,被按了下去後隻得頷首以示感謝:“在下複姓慕容,單名一個複字。正要前往興慶府與一眾朋友彙合,咫尺路途,不勞俠士相送。”
    “興慶府?你是說……”郭靖愣了片刻,叫桌前燭光晃了眼,才反應過來:“那可遠的很哪!何況蒙古大軍壓境,北出蜀地怕是難了。若不急於一時,便待時局安定些再回罷。”
    “怎麼?”慕容複顧不得身上不適,翻身坐起:“蜀地?蒙古?”見郭靖神情不似作假,便皺了眉頭思索起來:“莫不是我睡了太久……便是睡上三日,也絕不可能來到蜀地!”一時亂了心神,掀了被子便要出門,卻發現靴子少了一隻。
    郭靖順著他目光看去,隻見孤零零一隻雲頭靴立在地上,靴身密密的繡了銀線,是孤鶴入青雲的圖樣。不禁失笑,心道:這孩子在家時,不知父母怎樣疼惜,倒真像養鳳凰兒一般。想必是第一次出這樣遠的門,又風餐露宿的,自然是受驚了。見他皺著眉頭,還以為是為靴子發愁,便拍拍肩,溫言道:“不打緊,想是掉在外麵了,我去與你尋回來。”
    慕容複正搜腸刮肚的想著自己究竟何時入的蜀,隻低低的嗯了一聲。郭靖見他心不在焉,出門後便喚了小二將門看住,自己下樓尋了半日尋不著,估摸是有人見著精致撿回去了,隻得去夜市再買一雙。
    蜀中前些年雖遭了戰亂,但自餘玠到來之後,廣招民工,勤修土木,有了複蘇的跡象。這小城因與釣魚城相近,民工多拖家帶口居於此地,倒還繁盛。夜市之中,雖不及杭州寶馬香車,燈火繚繞,也算得上熱鬧非凡。郭靖恐那小公子穿不慣差的,便挑了雙緞麵的長靴,花了好些銀兩。可憐他雖稍有些房屋地產,這幾年吃住也多由軍中供奉,然而時常要給柯鎮惡還賭債,日子過得也不大寬裕。好在此次入川備足了路費,買雙靴子的錢倒還能拿出來。他向來不在金銀上花費心思,手頭緊時便緊著花,寬時便存些錢,有親戚朋友日子拮據時便一股腦抖了出去,樂得輕鬆。買了靴子,見旁邊有人販些小食,想著那小公子毒發時晚飯尚未用完,便準備挑幾樣甜口的給他填填肚子。誰知還未開口,人群中已大起騷亂。
    “蒙古人打進來了!”
    郭靖心內警鈴一震,大覺蹊蹺。眼見男女老少亂作一團,推推搡搡,哭鬧聲不絕於耳。急切間足尖一點,躍上附近高樓,果然瞭望塔上兩名士兵已叫人射死。他施展開走城牆的本事,登上瞭望塔,隻見北麵城門已破,火光大起,蒙古鐵騎蜂擁而入。又見一隊城中護衛匆匆趕來,情急之下,忙借了內力大呼道:“開西門!放百姓出城!”
    軍士們聞言一愣,不知是否該聽命於他。郭靖三兩步越下塔來,揪住為首的問道:“武將軍現在何處?”
    那隊長認出他來,忙道:“將軍已至北門督戰!”
    “你等可還記得上釣魚城的路?”
    “不敢忘記!”
    郭靖鬆手道:“好!你先行一步打開西門,其餘人等四散開來,率大夥往西去,遇著守軍,隻說是率眾來投;若他不信——”他略加思索,自腰間扯下一塊令牌塞入那隊長手中,“隻管叫他們王將軍出來答話!”眾軍士紛紛聽令,舉起火把旗幟,大聲呼喝百姓跟隨。
    郭靖安排妥當,自行施展輕功往北而去,一路上遇到百姓,便呼向西而行。臨近北門時,隻見護城將士拚死力戰,遍地屍體多著宋軍鎧甲,守將武宗昌已背部中槍而亡,心知敵強我弱,抵擋不了幾時。又見城外大軍壓境,雖礙於城門太窄,宋軍亦以死當之,一時不能竟數湧入。隻得暫住馬蹄,待宋軍放棄抵抗便要長驅直入。待到那時,尚未逃出城的百姓們怕是會慘遭屠戮。
    他並非什麼聰明人,一時之間隻覺腦子不夠使,恨不能以匹夫之軀堵住這城門才好。思及此處,不由靈光一閃:“我何不斷了這吊橋,切開蒙古軍入城之路?即便他們再搭一座,好歹要耽誤不少時間,百姓們便得空逃生了。”
    思及此處,也顧不得生死,在城頭運起十成功力,縱身一躍,一招”飛龍在天”借勢壓下。這一招自上而下時,已是威力無窮,更何況此時郭靖奮力一博,自城樓而下,不留餘力,將全身功力壓於這一掌之中。若是用在人身上,怕是頭蓋骨要拍個稀碎。
    城外為首的蒙古將領名喚阿來夫,此人手下頗有幾個能戰的武夫。其中有條大漢名喚劄牙木,生得虎背熊腰,一張鞋拔臉叫胡須蓋了大半。此人不僅能使得十八般兵刃,更是以百步穿楊的本事聞名,時時將成吉思汗生前誇讚過自己的事掛在嘴邊。他早知郭靖在蒙古軍中是極有名望的人,便有心取了他的性命,在阿來夫麵前邀功。此時遇著機會,忙搭弓便射。
    郭靖自知此時避開,則折了這一掌的力道。若此次劈橋不開,蒙古人有了提防,隻怕再無機會重來。於是索性閉了眼隻作不見。誰知那箭撞上太陽穴時,隻鈍鈍的悶響了一聲便彈開去。鐵鉤箭頭上紮了一枚美玉,在地上滾了幾滾,裂成幾瓣。
    劄牙木再要搭弓時,郭靖已轟然落地。這一掌打得極狠,吊橋登時從中間向兩側裂開幾道長縫,嘎吱嘎吱晃的厲害,緩緩往下斷開去。蒙古軍士們見勢不對,隻得回撤,人踩馬踏,那橋搖搖欲墜,裂得更快了些。
    “郭將軍速速上來,我等接應!”原來漢人將士們見危難已解,士氣大振,又見郭靖仍在城下,恐變生不測,不由紛紛出聲催促。
    眾人抬眼望去,隻見城頭為首的一位青年,身量高挑,玉麵朱唇,左手執長劍,右手捏一把失了墜兒的折扇,飄然若謫仙之態;身後站著一位蓬頭垢麵的老者,手執火把,氣度很是威嚴。郭靖見狀大喜,奮力一踏,欲借力上城頭。那吊橋再不能承此重,轟隆一聲裂做幾段,墮入護城河中。兩旁軍士見狀,心中俱是又驚又歎,暗讚這漢子真乃當世豪傑。
    劄牙木見一箭不中,惱恨那青年多事,摸出兩枚飛鏢同時擲出:一枚直擊郭靖後心,另一枚衝慕容複而來,叫他躲閃時不得分心去救郭靖。慕容複側身一讓,擋了過去。郭靖隻聽風聲漸近,心知若伸手去接,一旦泄勁便無生還之路,隻得仗著穿了護心軟甲,決意生受這一鏢。
    眼見這漢子要命喪黃泉,城上城下軍士俱是倒吸一口涼氣。蒙古軍雖然殘暴蠻橫,對英雄卻向來敬仰。方才見他以孤掌之力劈斷千斤吊橋,頓生崇慕之心,因此竟也不願見他死於此處。劄牙木則得意洋洋,咧了嘴哈哈大笑。笑聲未落,隻聽噗嗤兩聲,那鏢已插在右眼窩中,撲的便倒下馬來。待左右反應過來,上前攙扶時,早斷了氣。
    有大膽的上前把那鏢拔了。那鏢上做了倒鉤,一用力便扯出顆爛葡萄也似眼珠子,連帶著一大團筋肉,帶著腦漿,血淋淋淌了一臉。眼窩子黑咕隆咚的凹進去一個大洞,裏麵隱隱還有一枚銀鏢,深深地插在腦內。眾將士大吃一驚,不由抬頭再去看那青年。方才見時覺他容貌俊美,此時再看時,隻覺得寒月籠罩之下,此人麵色蒼白至極,陰惻惻的,甚是嚇人。
    原來慕容複見自己那鏢來得快而虛,打郭靖那隻則重而遲,便起了聲東擊西之心,假意避讓,實則將長劍隱於袖側,側身時劍鋒一轉,讓那輕鏢去帶郭靖身後那枚。這一招借力打力,正是他慕容家的絕學“鬥轉星移”。劄牙木打那重鏢時,是要致郭靖於死地,因此回旋時力道也大,一擊致命;那輕鏢本是用來嚇唬慕容複莫管閑事的虛招,因此力道不大,隻隨重鏢之後紮在眼窩上。饒是蒙古軍漢個個兒驍勇善戰,也都生了些懼意,心道:“那漢子的掌力雖然舉世無雙,好歹明來明往,叫人有防備;這青年看著文雅飄逸,卻叫人覺著脊背發寒。”
    那些先前進了城的蒙古兵見斷了退路,一個個拚死力戰起來,卻到底人單力薄,不多久便全軍覆沒。
    郭靖上得城來,見大勢已定,吩咐眾人不必戀戰,向西門撤退。又見慕容複一改在城頭的冷峻神色,忙上前謝過救命之恩;躬身卻見他隻穿了一隻靴子,右邊雪白的絹襪已磨黑了底,忙解了腰間新靴子給他穿上。
    慕容複雖是慣讓人服侍的,到底不好真讓他做這些事,忙蹲下道:“我自己來。你快去給他們引路罷。”便伸手接過。觸時隻覺麵料軟韌光滑,不由得仔細打量了兩眼。這長靴緞麵白底,鑲邊的彩雲之上,一雙鳳凰交頸而臥,做工極為精細;對方自己腳上那雙卻又黑又舊,顯然是穿了好些年的便宜貨色。兩廂對比,沒來由心內一緊,低聲謝道:“這又何必?我其實穿甚麼都不打緊的。”
    郭靖笑道:“無事。我倒不知你這樣高的本領,心裏還想著,那小公子大病初愈,跑路時別叫人擠來擠去踩傷了。不想反累你來救我。從此可要敬你一聲大恩人!”他向來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此時能說出這些,實是因心中歡喜至極。慕容複忙擺擺手道:“沒甚麼。隻是在路上聽了幾句不大通的話,要向你請教。究竟蒙古人何時吞並了西夏?”
    “距今約三十餘年。”
    “如今是?”
    “寶祐五年。”
    郭靖雖不知他為何提起這些,但見他若有所思,也不便打擾。回頭見對麵已在抬木搭橋,忙喚百姓加速急行。待眾人出了西門,便縱火燒了西邊吊橋。
    一旁的軍士們見狀,紛紛道:“索性連城池一並燒了。蒙古軍最喜以戰養戰,得了這些物資,豈不便宜他們。”郭靖歎道:“若有些財物可爭搶,便隻想著進城。此時縱火,惹惱他們,棄了城池從外圍包抄過來,這些百姓走得又慢,怕是難以保全。”眾人見他宅心仁厚,隻得作罷。
    由西門上釣魚城隻有一條羊腸小道,崎嶇難行,因此釣魚城易守難攻。當年蒙古人入川後屠戮無數,後餘玠修建釣魚城時借助天險暗留了幾條密道,為的是於戰亂中給附近百姓留條活路。隻是這小道過於難行,百姓又多扶老攜幼,啜泣之聲不絕於耳。
    郭靖等三人協同幾個士卒行於隊尾。大難臨頭之際,青壯年男女多護著孩子些,因此常有老人家顫顫巍巍掉到最後。郭靖見並無追兵蹤影,也不忍催的太急,見到實在走不動的,便一左一右半攙半拖的帶上去。忽見身後火把亮起,原來是歐陽鋒靠了過來,從他手中挾走一個,夾在腰間。那老頭隻嚇得氣喘如牛。
    “我家克兒說,南院大王使得好降龍十八掌,是當世第一英雄,原來是你這麼個娃娃。”歐陽鋒哼了一聲,道:“我看倒也尋常。若克兒這些年不曾荒廢,你卻不是對手。”
    郭靖知道他神誌不清,隻順著他道:“世伯說得不錯。小侄這武藝離天下第一還遠得很。歐陽公子再練幾年,定能穩壓小侄一頭。”餘光卻瞧著那老頭,生怕歐陽鋒發起癲來將人扔下去。
    “嗯,還算自知斤兩。”
    慕容複在前邊隻笑著搖頭。他依然想不通為何突然間就換了天地,也不知同行的家將如今在何處,但看目前的架勢,短期內是出不了四川的。他是個隨機應變的人,既是少不得要留在此地,不如趁此機會從中周旋,或者能在兩國交戰之際,贏得一絲光複大燕的機會。若先以扶宋為名廣收民心,再多方籠絡英雄豪傑,聚集一支自己的軍隊,興許大事可成。說起英雄豪傑,眼前便有一位。此人似乎與城中守將頗為熟識,若得他舉薦,可算是妙事一樁。思及此處,故意落下三兩步,等著郭靖同行。
    “累麼?”郭靖右手邊的老頭被歐陽鋒挾走後,又被一個尋不著爹娘的奶娃娃占了位置。慕容複有心說些要緊話,見這娃娃夾在中間礙手礙腳,便順手接了過來,拎在右手邊。郭靖正要提醒一句不能這樣拿孩子,卻見慕容複神色鬱鬱,似乎有話要說,便改了口:“幹甚麼這樣心事重重?”
    慕容複微一沉吟,湊在他耳邊開口道:“你覺著,這城中是不是有奸細?”
    郭靖猛一轉頭,兩人鼻梁差點磕上,忙往回縮了縮:“怎麼,你也這樣想?那瞭望塔——”
    慕容複忙示意他噤聲,壓低了嗓子道:“絕不要向外人提起。守軍問時,你隻說蒙古軍夜襲,城中守衛薄弱致使失守便是。”見郭靖睜圓了眼睛,很是不解的模樣,便低聲解釋道:“若是細作獻城,難保這些百姓中沒有同黨。那守將若是個疑心重的,一個個搜查起來,有個錯殺誤殺,卻叫百姓們寒了心。再者,蒙古人欲得蜀地,此番必定要圍攻釣魚城。此時提起此事,軍中人人自危,以為前車之鑒,內裏亂了,則——”
    話未說完,那娃娃被拎得難受,忍了大半天終於號啕大哭起來。許是在家時吃的太飽,又在這山路上顛來倒去,“哇”的一聲便吐出一大灘,又是奶又是粥,粘濕一大片。唬得兩人忙抱著哄了好一會,才趴著睡著了。
    慕容複素來愛幹淨,此刻卻也別無他法。本想將外袍扔了,又恐這娃娃再來一次,到時候豈不連中衣也不剩?隻能忍著這一身奶酸氣,時不時拍一拍順順氣,生怕她醒了又出事故。
    “你是頭一次抱孩子。”郭靖語氣相當篤定:“這樣提著,她居然能忍這麼久才哭,算得女中豪傑。”
    “抱過幾次。我還以為孩子都喜歡這樣。”慕容複大了王語嫣整十歲,小時候也帶她玩耍過。不管怎麼著她都是咯咯笑,從來不哭不吵。不過基本上他隻用禮貌性的抱抱,就交給嬤嬤們了。
    “有些孩子很能忍的。他想和你呆在一處,就連難受也不說。我那過兒……”郭靖回想起當年送楊過上終南山的事,不由得歎息一聲:“若不是康弟他,他做了些惡事,也不至於……”雖是時過多年,他還是不願提起五位師父是被康弟所害的事情,隻輕輕的帶了過去。
    “過兒是不想去的,我知道。後來聽說逃走了……有人說他叛出了全真教,說他品行不端……說他和他父親……”郭靖這些年來幾乎從沒主動和人提起過楊康父子,今日大抵是忽然見到歐陽鋒的緣故,陳年舊事一齊湧上心頭:“我知道,他父親本性也不是太壞的。”慕容複瞧他神色悵然,也不好多問,隻安安靜靜的聽他說。他卻不再提此事,隻胡亂抹了把臉,片刻後低聲道:“快到了。”
    “郭兄。”慕容複拍拍他的肩膀,岔開話題:“方才在城頭,聽旁邊軍士喚郭將軍小心,才曉得你姓郭。我心內便想,我二人萍水相逢,連性命尚未全知,卻已是過命的交情。這樣的緣分,算得上世間少有罷。你心中若有甚不得意時,待入了城,我陪你喝上十大碗,如何?勿要自個兒悶在胸中不痛快。”他先前雖是有意籠絡,此刻到底帶了三分真情,自己也不禁有些動容。又想起如今連到底為什麼在這裏也不明白,更不知包不同等人下落如何,燕子塢是否已成廢墟……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兩人各懷心事,再無言語,隻緊緊的挽手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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