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恢複的，是嗅覺。
    季七北聞到了草藥的清香，淡淡的，苦澀綿長，縈繞在鼻尖。
    耳鳴稍稍消退，他便聽到了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挲的聲響，就在附近。
    會是淩術嗎？
    不，一定是他。
    季七北掙紮著想睜開眼睛，但整個人陷入了鬼壓床的狀態，言語不能，動彈不得。
    迷蒙間，意識先一步蘇醒於雲霧繚繞的山脈中，他站在了沉靈窟內，看到了跪坐於石壁前的少年。
    少年模樣的霍連仰著頭顱，手指靜靜地在石壁上描摹著什麼，神情落寞。
    季七北明白了，這是霍連十六歲來沉靈窟時的情景。
    “我，不想回去。”他在洞窟中祈求道：“請讓我留下。”
    在霍老丞相的摧殘和扭曲下，霍連無法再承載那麼純粹的靈魂，他的使命還沒有完成，便不得解脫。
    少年霍連在沉靈窟長跪三日，離開之際，已是另一副心腸。
    明明是看別人的故事，季七北卻淌下了熱淚。
    已經歸還的部分，似乎還在靈魂深處震顫，針紮般的刺痛著。
    季七北以為自己會代替霍連永遠徘徊在他心中的沉靈窟中，卻不想轉個身就看到了國師打扮的霍連，在他身後微微笑著。
    “是蘇茶麼？”霍連問的時候心底已經有了答案。
    季七北點了點頭。
    “謝謝。”霍連鄭重行禮。
    季七北欲言又止，攥緊了拳頭。
    “現在是問罪的好時機。”霍連溫和道：“在這裏，我不會撒謊。”
    “孟家橋莊，阮娥夫人的杜鵑花簪是你送到天行閣的？”
    霍連供認不諱：“是。”然後繼續道：“她知道其餘讚天的藏匿地點，所以那個人下令必須活捉，但沒想到她落水後失憶了，於是隻好在孟家安排眼線，孟寧先展現出讚天的天賦時，我就猜到那孩子不好保住，好在陰差陽錯，他重傷癡呆，得以平平安安長大。”
    桑隕說過，霍連擅長推算，因此也很會“下棋”。
    季七北定了定神，道出三個字：“離心蠱。”
    霍連頜首：“是我的提議。”
    不等季七北再問，霍連毫無負擔地將罪行和盤托出：“包括臨安城裏的那幾個死囚，也是我安排的。”
    季七北覺得自己應該恨他的，甚至就此碾碎他的精神，然而渾身都在不可抑製地顫抖，根本使不上力。
    “我不能讓你成為讚天。”霍連垂眸看著他：“這個念頭冒出來的那一刻開始，我就開始恐懼。”
    季七北平靜道：“即便如此，你也從未想過要我的命。”
    霍連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季七北遠離淩術，遠離那亂成一鍋粥的局麵。
    他與蘇茶相愛，卻從不逾越，也是害怕會生出一個讚天的孩子，像孟寧先那樣。
    霍連自嘲道：“我拋棄的東西，被你撿了去，還要拚上性命去做……比起你，我可能更像人，自私怯懦。”
    “那就做個人吧。”季七北一語雙關：“蘇茶是個好姑娘，別辜負了她。”
    霍連得到了季七北的原諒，慢慢地褪去身影。
    “皇上有意讓你繼任國師。”霍連說。
    “不了，太累了。”季七北搖頭：“你比我更合適，所以，快回去吧。”
    霍連一笑，頭也不回地走了。
    雲開霧散，季七北心安理得地醒來……就看到淩術那兩把扇子似的細密睫毛。
    “唔……”嘴！
    淩術睜開眼，騰出些許空間，說道：“舍得醒了？”
    季七北軟糯道：“淩叔。”
    “叫叔也沒用。”淩術咬了下季七北的脖子：“你知不知道我回來看到你和霍連那小子倒作一堆有多氣？”
    季七北低聲討饒：“你在的話肯定不讓我救他。”
    “用你的元神去救那孫子，我當然不肯！”
    ……那不就得了。
    季七北正準備岔開話題，緊接著發現自己不著寸縷躺在淩術身下，再定睛一看，淩術好像也沒穿衣服。
    ？？？！！！
    “啊！”他驚叫著坐起來找東西遮掩。
    淩術兩手一推就把重新按回了枕頭上：“躺好，腿抬起來。”
    “我不！”季七北用手臂擋眼，皮膚又燙又紅，不敢看淩術。
    淩術妥協道：“這樣也行。”然後繼續該幹啥幹啥。
    季七北跟個脫水魚似的在床板上彈跳，兩腿使勁兒蹬：“不、不行！不要過來！”
    淩術一開始以為季七北在害羞，結果聽到他嚎破了音的語調中帶著哭腔，這才掰開他的手臂，看到季七北一雙眼都哭得眯了起來，呼吸急促、精神緊繃，忙問：“怎麼了？痛了？”他還沒開始做什麼呢。
    季七北的身體還記著險些被強暴時的絕望，這件事一度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噩夢和心理陰影。
    淩術被季七北的應激反應嚇到，不敢碰他，拉了被子過來蓋住他，問道：“想吃東西嗎？”
    季七北搖搖頭。
    “喝點水吧。”
    季七北過了會兒才緩緩點頭。
    淩術披上衣服去倒了水，燭台已經燃燒過半，外頭天還是黑的。
    季七北喝了水，穩定情緒後，揪著被子歉疚地望著淩術。
    淩術揉揉他的腦袋：“沒關係，你還小。”
    “不是……”季七北本打算一輩子藏在心裏不說的，可他不想淩術誤會，“我想的。”
    淩術：“嗯？”
    季七北磕磕絆絆說了幾句，末了著重強調道：“成之師父來得及時，什麼都沒發生！真的！”
    話音剛落，他一抬頭，咦，淩術怎麼一臉殺氣？
    “淩、淩術？”
    “你現在才告訴我。”淩術陰沉道：“是覺得我會因此嫌棄你？”
    自然是怕淩術心裏膈應，可這話能說嗎？不能啊。
    季七北唯唯諾諾道：“我錯了。”
    顧及到季七北的情緒，淩術不好在此發作，他何止是氣憤，泰然的皮囊下翻滾著滔天怒意。
    “說完了？”淩術用盡畢生修養讓自己冷靜下來。
    季七北茫然：“說完了。”
    “那就繼續吧。”淩術翻身上床，放下了床帳。
    “啊？”
    拉拉扯扯間，季七北胡亂抓了一把，掌心的觸感絲滑細膩，微涼，瞄了眼，是被汗水打濕的發絲。
    他糊裏糊塗地一拽，疼的竟是自己。
    黑色的。
    淩術慢條斯理地將他的頭發梳理到一側，柔聲道：“別看了，是你的。”
    季七北頭有些昏，也不知道這會兒說話是不是太煞風景，聲音和身體都軟成了一灘水：“為什麼？”
    “生辰禮，喜歡麼。”淩術與他十指相扣，在季七北身上落下細細密密的吻。
    季七北恍惚道：“生辰？我的？”
    “是明天。”淩術一直默默記著、算著。
    這麼說來，他已經昏迷了好些時日了，難怪淩術會生氣。
    季七北另一隻手抓著床單，情動時分完全不知道叫喊了什麼，耳邊時不時傳來淩術的喘息和低笑。
    “頭回覺得，你哭起來這麼悅耳。”這話淩術發自內心。
    季七北無法控製淚水，不敢想象自己在淩術眼中是何模樣。
    卻也不是沒有想過。
    淩術見季七北直勾勾盯著自己，便抬腰使了個壞，看著他無措驚慌的無辜神態，淩術滿心歡喜道：“生辰快樂，七北，好好體會作為讚天的感受吧。”
    ……
    作為讚天，季七北的感覺是極好的，神清氣爽，身輕如燕，下床蹦蹦跳跳也沒關係。
    淩術還在睡，天剛亮的時候他們才沐浴清洗，全程都是淩術伺候，幾乎一整晚沒合眼。
    季七北穿戴整齊，躡手躡腳出了屋子。
    屋外的院子種滿了杜鵑花，這麼冷的天，居然還開了幾朵。
    在花盆前站了會兒，季七北才想起來這類品種的杜鵑花在哪見過——孟家橋莊。
    或許是感知力恢複的緣故，季七北若有所覺看向院門，過了會兒，邁進來一個端著托盤的少年。
    季七北朝他走過去：“真的是你。”
    孟寧先笑眯眯地打招呼：“祭司大人早。”
    “叫我七北就行。”
    孟寧先將托盤交給季七北：“喝吧，我燉了兩個時辰呢。”
    季七北眨了眨眼：“給我的？”
    “是啊，淩先生吩咐的。”孟寧先望著屋門道：“他帶著你從京城來到我這裏，亂七八糟說了一堆，我還以為你要不行了，結果隻是讓我燉個湯給你補補身子。”
    季七北：“……”
    “不過現在看來，你應該不需要了。”孟寧先上下打量季七北：“果然年輕就是資本。”
    季七北尷尬道：“我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比我小。”
    “那以後叫你七北哥？”
    “……不用了。”聽著好別扭。
    孟寧先仰麵望天：“如果娘親知道我這麼沒大沒小，又該嘮叨了。”
    季七北抱歉道：“對不起，把你一個人留在了人間。”
    “我自願的，不怪你。”孟寧先收回視線，“而且我並不是純粹的讚天，遲早也要被退回來的，就像那個小奶娃。”
    季七北愣了下：“小奶娃？”
    “淩先生交待的另一樁事。”孟寧先道：“他讓我去你家接一個孩子，送到京城的國師府，國師夫婦高高興興收下了。”
    季七北明白了，養育一個讚天的孩子，霍連顯然是最佳人選。
    桑隕雖然合適，不過他是戰隱族長夫人，生長環境相較於正在建設中的戰隱族，還是繁華的京城更好。
    即便是血脈稀薄，但好歹也是讚天，教養起來並不容易，所以這個燙手山芋，淩術就這麼丟給了霍連。
    也好，起碼衣食無憂，霍連欣然接受，多半是想償還對讚天一族的虧欠吧。
    “這處宅院是娘親在失憶前的居所，現在用於收留散落在人間無家可歸的讚天，雖然大部分都走了，但不少有和凡人結合生下的，就像我和那個小奶娃。”
    “淩術說，之前你一直在找去天界的路。”季七北說道。
    孟寧先無所謂道：“順帶找找，萬一被我找到了，說不定能把你接回來呢。”
    季七北忽而笑了：“你和淩術挺像的。”
    “哪裏像了？”
    “我也說不上來。”
    或許那份骨子裏的從容灑脫，隨性、明淨。
    在季七北愣神的功夫，孟寧先澆完了花，然後提醒他：“湯要涼了。”
    季七北這才慌慌忙忙往回走。
    孟寧先在原地，突然道：“對了。”
    季七北刹住腳步回頭：“什麼？”
    孟寧先笑彎了眉眼：“生辰快樂。”
    季七北心中一暖：“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