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荒涼分明在他眼裏看到了些落寞的顏色，心中大為不解，於是隨口問道，“莫非是唐老爺子遭遇了什麼不測？”
    唐雲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並沒有遭遇不測。”
    “我知道了……山嬰，一定是山嬰！”葉荒涼興奮地站直了身子，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的這玩意兒是啥。
    唐雲微微點頭，“葉幫主果然有見地。”
    葉荒涼沒聽出來他語氣裏的嘲弄之意，反而一個勁的繼續追問。
    “那它後來把你祖師爺怎麼了？”
    唐雲遙望著桌上的燭火，幽幽道：“山嬰乃是大棾山的靈獸，習性晝伏夜出，以七葉蓮的蓮瓣為食，吸取天地之精華。待幼獸成年之後，殺之取其津液，能滋養生機、使人延年…。。”
    “殺了？”葉荒涼倒吸一口涼氣，“那……你祖師爺一共殺了多少隻啊？”
    “百餘。”
    “我滴娘！”葉荒涼跳了起來，“這豈不是要滅了它全族？”
    唐雲不置可否。
    “每隻山嬰僅能得津液一盞。”
    “一盞也不少了哇！”
    “製煉丹藥工序繁複、耗損頗多，光這點又怎麼能夠呢……”
    “唉，真可憐!”葉荒涼歎道，“萬物皆有靈性，為了救人而去殺生，真不知是對是錯。”
    “話雖然不錯，可若要救的是你生平最在意的人，又怎能放得下呢。”
    唐雲苦笑。
    “——為了能得到持續不斷的藥材，祖上開始在大棾山圈地飼養。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那靈獸本從天地自然而來，竟受不得禁錮，幾天之後便紛紛絕食而亡。”
    “——祖上知道此事不能成就，灰心喪氣之下，隻得帶著那僅有的幾罐山嬰津液下山。行至半道，夜宿客棧之中，忽遭幾隻靈獸的襲擊。”
    葉荒涼越聽越奇。
    “難不成這山嬰還會追蹤？”
    “它們大約是循著氣味而至的……”唐雲歎道，“總之，那晚他被咬傷了手臂，事後用盡所有法子，傷口隻是潰爛不能愈合。”
    “——祖上回到家中，過不多久便因拒絕入宮而被朝廷賜死了。唐門餘下的族人也因此分崩離析、四散在外，僅有我父親這一支得以保存、延承了先祖的事業。而山嬰這不祥之物，也成了唐門曆代家主心頭縈繞不散的陰影……”
    “這又是何故？”葉荒涼問道，“你祖師爺不是已經死了嘛……死者已矣，幾頭小小的山精獸類又能把你們怎麼樣？”
    “葉幫主，你可相信怪力亂神之說麼？”唐雲突然問道。
    葉荒涼一愣。
    “自唐門在金溪開宗立派以來，從沒有一位家主在位超過天命之年……”唐雲緩緩說道，“對外麵我們隻說，各位長輩出去雲遊、或閉關修煉。其實，真相是……”
    “真相是怎樣？”葉荒涼忙問。
    “真相是——這些先輩家主們早已英年而逝……死於非命。”唐雲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告訴了他。
    此刻跳進葉幫主腦子裏的第一件事竟是——如果曆代家主都要死，那唐雲呢？他是不是也活不過五十歲？！
    “你可不可以不當這勞什子的家主？”他不禁脫口而出。
    唐雲微微一怔。
    “呃……其實我是想問，他們都是怎麼死的？”——葉幫主很快發覺了自己的錯誤，趕緊換了個正常思路的問題。
    “不知。”
    葉荒涼臉一垮。
    “你不是未來家主嗎？這種事怎麼會不知道？”
    “因著各位長輩離奇去世，我們自也心中存有疑惑。故而死後將他們開腑剖膛、分離了五髒，然而並沒有發現任何疾病或是中毒的跡象……。”
    “分……分離五髒？”葉幫主聽到“開腑剖膛”四字，忍不住又將唐大公子自行代入。一想到這謫仙一樣的人被分離內髒的模樣，背上憑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排除了內因、身上亦無任何傷口，這樁迷案一直糾纏了唐門幾百年……”唐雲繼續說道，“自我曾祖父起，諸位族人潛心搜尋各種遺世的古籍經卷，最後終於被他們找到些蛛絲馬跡……”
    唐雲沉默了片刻，忽然輕聲吟道，“上古有嬰，襲朝花而臥，性堅忍。鉞殺之，從人以世……”
    “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你殺了一頭山嬰，它們就會世世代代跟著你、不離不棄。”唐雲靜靜地說道。
    ——這可是比殺你全家更惡毒的記仇方式了！
    葉幫主表示五體投地。
    “如此說來，你們唐門的曆代家主都是為山嬰所害了？”葉荒涼問道，“可你不是說，蕪蘭劍派從不踏足關內麼，她們又為什麼找了山嬰害你？”
    “不知。”
    ——很好，又是言簡意賅的兩個字。
    “很多事，一開始看起來都是雜亂無章的。”唐雲淡淡地說道，“但隻要你有耐心，把這場戲看下去，背後的人物自然會紛紛登場。”
    葉荒涼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
    “說了半天，這山嬰到底長什麼樣子……看你們一個個談之變色，莫非是什麼口眼噴火，六隻腳、九頭身的大怪物？”葉幫主問道。
    唐雲垂下眼簾，“我並不曾見過。”
    葉荒涼略微失望，轉而拍了拍他的肩，說道，“沒見過也是好事，希望你一輩子不用見著那東西……”
    他見唐雲雙顴虛紅，神色不濟，突然想起來人家是才受過傷的病人。這一路聽故事聽得津津有味，竟把時間都給忘了。
    “你早些休息吧，我明早再來看你。”
    葉荒涼打了個招呼，轉身便欲離開。
    “葉兄……”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喚。
    葉荒涼心中一動。
    ——這可是某人第一次跟他稱兄道弟嗬……之前總是一本正經地叫他“葉幫主”，像是生怕與自己拉近了距離。難道說，經過今晚的傾情交談，唐大公子終於轉性了？
    “何……何事？”
    葉荒涼努力克製住不停想往上彎的嘴角，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既嚴肅、又有深度。
    唐公子很客氣地看著他，“麻煩您走之前幫我把燈都熄了罷，多謝了。”
    ……………………………………………………………………………………………。
    時間過去一個月，天香樓惡鬥事件在人們的記憶中漸漸淡去，而九龍鎮也終於恢複了正常的生息。
    唐雲胸口的傷早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可是葉幫主卻照樣一天三次跑得勤快。
    剛開始的時候，葉荒涼曾經想過要給唐門去封飛鴿傳書，讓他們早點把人領回去算了。可日子一長，他卻漸漸淡了這個念頭。
    唐雲很好——是種說不出的好。
    七殺幫多的是江湖“敗類”，可這位出身正統的世家子弟卻完全不放在心上。每日裏與大家同吃同進、勞作忙碌，竟是沒有一句怨言。
    雖說話少了點，但那不重要——因為咱們葉幫主的話多呀！
    朋友相交，貴在互補對吧？
    ……
    這天下午，葉荒涼找到了唐雲，與他相約去九龍鎮逛夜市。
    “花魁大賽？”唐雲一愣。
    “不錯。”葉幫主點點頭，“上次被蕪蘭劍派搞得烏煙瘴氣，這回是補辦。”
    “能不去麼？”唐雲問道。
    “不行。”葉荒涼臉一板。
    ——他有天晚上做夢，夢見自己帶著唐雲去鎮上買糖糕，結果一粒白糍米粒兒粘到他嘴角上了，看起來實在是呆萌可愛。
    夢一醒，葉幫主就惦記上這事了，總想看看唐公子吃糖糕的樣子。這不正好天香樓又要搞事情，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唐雲被他繞得沒辦法，隻得點頭同意。
    九龍鎮的花燈果然又重新掛了起來，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葉荒涼指著前麵一家人頭攢動的鋪子，對唐雲說道，“看，那就是我常跟你提到的何生記了。他家的糖糕好吃到停不下嘴，咱們過去看看？”
    來都來了，唐雲自然是說好。
    兩人慢慢往那邊走著，忽聽背後傳來一陣鼓樂之聲。
    擁擠的人群漸漸分開成兩列，夾道雀躍著歡呼笑鬧。
    唐雲不明所以，轉頭去看。
    卻見道路中間走來一個小子吆喝著打前鋒，隨後列隊緩緩行來幾頭花驢，上麵端坐著一位位身著紅綠緞襖的女子，描眉畫眼，看起來頗有幾分姿色。
    走得更近些，可以看見每頭花驢的脖子上都掛著塊紅牌子，寫著“玉秀”、“春蘭”等花名。看樣子，應該就是天香樓參加花魁大賽的頭牌姑娘們了。
    兩邊眾看客自然是激動異常，又是吹哨、又是說些不正經的。唐雲不好此道，忙把臉別轉開，繼續走自己的路。
    誰知他回頭一看，身邊那位葉幫主竟已經不見了！
    唐雲正巧站在靠近路中央的位置，被周邊看熱鬧的人群不停擠來擠去。一片烏壓壓的人頭貼過來，連臉都看不清了。
    正在他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突然——
    一支鮮花輕輕拋在了他的腳下。
    然後是第二支、第三支……
    周邊的眾人也像是感悟到了什麼，紛紛後退與他拉開了距離
    唐雲詫異地抬頭，看見對麵樓上一個女子正在朝他微笑。
    

    作者閑話：

    為啥突然想到了巴爾什維克的獵犬？
    保護野生動物，人人有責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