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煙霞夜(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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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你又老了。”
莫以恒大病一場,昏睡三天,剛下病榻。院中陽光明媚,莫潤普窩躺在藤椅中小憩,須發眉毛較前些時日更顯得蒼白,麵無顏色,還起了雞皮紋。
“灶台上有吃的,自已拿。我困了,晚點再叫我。”
莫潤普嘴嘟囔了兩句,縮縮了有些佝僂的身子,咂巴咂巴嘴又睡著了。
“哦。”
莫以恒偷偷瞟了一眼爺爺,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兒。他覺得這三天應該發生了什麼,卻什麼也不記得。唯一知道的是一覺醒來爺爺老了許多。
“爺爺,大概是太擔心我了吧!嗯,以後得多努力學學醫術了,別老惹他老人家生氣了!”
莫以恒除了模樣兒生得周正些,實則是個沒個性的孩子。他心寬,無大誌,隻想練老了爺爺的醫術,給村裏人看個頭疼腦熱就夠了;他靦腆,卻坦白,心裏有啥從不藏掖著;他善良,卻來沒有疾惡如仇的偏執,他覺得凡事出必有因,盡管不知道因在哪裏;他寬容,卻沒有什麼以德報怨的覺悟,有時也會憤怒,更不差一般人所具有的喜怒哀樂;最重要的是,他神經大條,在他眼裏不管有多讓人接受不了的事物,他都不覺得驚奇。
莫以恒在灶台間覓了些吃食,默默進了書房,翻開了那本《本草經》。他看著有此發白的書沿,腦子點懵,三天不讀竟有些生疏了。
“姐姐,我去找以恒哥哥玩去了啊!”
病都像是約好了似的,桃悠悠也昏睡了三天。桃悠悠大病初愈,就嚷著要去莫以恒玩。
“嗯。”
桃夭夭撐在櫃台旁,一手托著腮,一手按著抹布,兩眼空洞直直地望著門外的老桃樹發呆。
“唉!天塌了,也該挪挪地兒了!”
“聖師,天塌了何處能立錐?”
桃花酒坊中唯一的一張酒桌前憑空坐著一位朗眉星目白衣如雪的男子,隨手拎起桌上的一壺酒,潺潺的酒線落入酒盅,一陳清冽的酒香,刹時充盈了整個酒坊。
“還是聖師釀的妖戀追地道啊,老牛鼻子還苦苦惦記著我那幾壺贗品,真是可笑。”
“喲喲,我道是誰呢?原來是墨無山的墨殿帥大駕光臨啊,真是讓令小店蓬壁生輝呀。墨殿帥駕臨小酒坊有何貴幹啊?該不是想擒了我姐妹二人找新主子邀功呢吧?”
這白衣男子正是墨驍,三天前那場變故中最大的贏家。莫潤普自碎一極魂鬥,助他將兩極生鬥一舉煉成兩極熟鬥,九境淨墟突破九境成功抵至終極臻境,化蛟為龍,實力之強不下於顛峰時的莫潤普。同時,自身魂鬥大成,讓他領悟到化身成人的本領。
“聖師說笑了。這三界五域之中敢染指先生鄰居的沒幾個吧?”
墨驍另斟一盅酒,笑吟吟地遞給坐在對麵的桃夭夭。
“先生?你倒是叫得親切。”
“先生,傳恩授德於墨某。墨某銘感五內。”
“先王無恩於你麼?”
“自然是有的。”
“可敢遵先王遺旨?”
“自然是要遵的。”
“可敢誅殺逆賊朱柄權?”
“有何不敢?”
“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聖師難道這是先王的遺旨麼?”
“自然是的!”
桃夭夭美目中的淒厲亦見凶殘,似有煉獄之火在嘶鳴,恨意滔天。
“未必吧?”
墨驍飲一口酒,依然風清雲淡。
“聖師,門前的桃花樹若是挪一挪怕是很難活了吧?”
“少主不是樹。”
“聖師不是少主。”
“你那先生許了的。”
“先生並沒有要求學生一定要做什麼。”
“那你來做什麼?”
“喝酒!”
墨驍自飲一盅,依舊一臉笑意。
“滾蛋!浪費老娘的酒!”
“先生說了,少主體質奇異,若得其法,可為人。如此,一生無憂。”
“那死老頭真是如此說的?”
“請尊重先生。先生還說了,少主成人,淨墟可用。魂鬥成,諸事亦成。”
“死老頭都是泥菩薩過河了,憑什麼這麼大口氣?”
“先生雖然碎了魂鬥,自斷了長生路。還有諸位師兄和我呀——”
墨驍望一眼門外開得正盛的桃花,眼中閃過一絲悲涼。時至深秋,老樹新芽,枯葉終化泥了麼?大能若先生者,終是沒有繞開百年終老命運。命運,怕是這造化靈氣與魂引生成的最玄妙的東西吧?
“聖師,瞧一瞧這桃花兒,可還是年初的花兒?”
“自然不是。”
“那樹呢?”
“自然是。”
“花開花落花不同,幾經春秋樹依舊嗬!然而,一花一春秋,花逢其時自當爭豔,今日花期過,明日新花開。唯有時下的花兒努力爭豔,才不負了今日的大好時光啊。聖師覺得如何?”
“如何爭豔?”
“《天道神卷》。”
“那死老頭兒說的?”
墨驍憑空離去,正如憑空而來。
桃夭夭無感墨驍的離去,捏著半盅淺酒發呆。
這位昔年在妖界叱吒風雲的女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無助。
這些年來居人籬下的隱忍,隻為有朝一日重返妖界,再建昔日之榮光,然而到頭來也不過是那老樹上的一株桃花,逃不過命運這種造化之力的擺弄。
莫潤普自爆一極魂鬥煉化莫以恒那奇特的魂引,注入鳴翠古劍的生機之力,化成這盎然生機流淌而來。在這深秋裏,奇跡般的又綠了遠山,紅了桃花兒,肥了璃水河的魚兒。所有一切皆逃不過這造化之功的左右。造化間的破立更替,如何能逃?
含甲殿上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依稀還鼻腔裏揮之不去,蘭秋宮中遍地零落的殘肢好似還在眼前抽搐,王族衛士們決死的嘶吼聲和宮人們淒慘無助的哀號聲時時在耳畔縈繞……叛軍攻破王城血洗王宮的慘烈情景,無時無刻不在炙烤著她的心。王與後最後那冷漠而絕決的眼神,像一顆釘子也一直楔在她的心上。永遠忘不了朱柄權割下王與後頭骨顱時,那恣意惡毒的大笑,還那群趨炎附勢的軟骨頭們卑陋諂媚的嘴臉……曾幾度,滔天的恨意中,桃夭夭以為就要抓住殺意魂引的尾巴了,隻要莫潤普那個曾用最強殺氣蕩清這人間黑暗的老頭兒稍加指點,她也能練就最強殺氣,洗清妖界的汙濁。
那曾許諾保她們平安的老頭,隻跟她講了一句:“殺氣不是這麼練的!”如一盆冷水澆得她渾身冰涼。
墨驍,墨無山殿帥,先王的死忠,曾經的妖界五方鎮守諸候中戰力最強之人,在那場叛死戰到底,兵敗後杳無音信,沒想到竟投到人界莫潤普這尊殺神的門下。要不是三天前的變故,桃夭夭根本不知道這位先王最得力擁躉者竟隱於此間的璃水河中,做了鳴翠古劍的守護者。那一刻,她心中的希望的火苗真正被點燃了,莫潤普碎魂鬥助墨驍實力暴增,加上他的言語間證實了墨驍初心未改,無疑是火上澆油。她終於找到有力的同道者。
然而,桃夭夭與墨驍的一席對話,讓她再次從希望之顛跌落下來。墨驍已無意卷入妖界的爭鬥中,唯一讓她心安的是他依然忠於先王後人。
這些年來,桃夭夭頭一次感覺到獨木難支,突然心生倦意。或許正如墨驍所言,花逢其時正開當下才是最有意義的事吧。
“悠悠,若那時決擇,不要怪我才好!就讓我先為你守住其時吧!”
桃悠悠一臉的悶悶不樂,小嘴微撇,眉黛緊簇,指絞衣襟,走兩步就要跺一跺小蠻足,嬌憨可掬。
“喲喲,是誰家小子惹我們悠悠生氣了?姐姐我找他說道說道去?”
桃夭夭瞅著桃悠悠,一臉狹促的笑。
“姐姐,一字王與二字王誰大?”
“當然是一字王啊,一王字王那可都是親王耶?我家小悠悠是怎麼了?看上哪家風流俏王孫了?咱這窮鄉僻壤幾時得見天皇貴胄呀?不對啊,小丫頭片子才幾歲啊,就起了這貪幕富貴的念頭?這可不好啊,嗬嗬。”
桃悠悠聽罷,滿心的酸意,也不理會桃夭夭的調笑,跺跺腳徑直向裏屋走去。
“叫你一字王大,趕明兒我就叫哥哥,讓你去叫恒哥哥去。看是你一字王大,還是我無字天王大!姐姐,晚上多做幾口人的飯,莫爺爺好像身體不舒服,以恒哥哥和他家客人要過來吃飯的。但別叫我了,沒胃口。”
莫家來了客人,是爺孫三人。
爺爺清矍,頭戴綸巾,約摸古稀,比有些狷狂的龍老先生更顯內斂,更有書生氣。一男一女兩小孫,男孩正值齠年,唇紅齒白,麵像討喜;女孩看似與男孩年齡相仿,卻是瘦骨伶仃惹人憐,麵色有些蒼白,稍顯稀疏發黃的頭發略微打卷,偏偏還編成兩條麥穗辮兒,有幾分固執與倔強,倒是月牙般的兩條彎彎細眉下,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透著頑皮和可愛。
桃悠悠進莫家門的時候,那老者正恭敬地站在藤椅旁跟莫潤普說些什麼,莫以恒帶著兩小孩在藥箕邊認草藥玩兒。男孩自來熟,一會兒扒拉這一會扒拉著這,問個不停。女孩顯得有些羞澀,一步不離地跟著莫以恒身邊,極認真地聽他講,一副崇拜的小模樣兒。
桃悠悠叫了一聲“以恒哥哥”,也挨過來。
“悠悠,你病好了。方才說要找你去玩呢。來來,給你介紹兩個新夥伴兒,喻皓軒和喻小之。皓軒和小之妹妹是來跟我爺爺學習醫術的,以後咱們四個一起玩啊。皓軒、小之妹妹,這是我鄰居也是我最的玩伴桃悠悠。”
莫以恒把桃悠悠往身邊拉了拉,給他們相互介紹了一番。
“悠悠姐姐,你好。以後去太和城了,我帶你們吃好吃的,太和城好吃的東西可多了,像雪媚娘糯糕呀、亙海道魚酥呀……”
“哥,你要點臉行嘛?人家跟你很熟麼?”
喻皓軒見到新夥伴倒是熱情的很,一上來就扯上了小孩們最感興趣的話題,小姑娘喻小之似乎就沒那友善了,見莫以恒親昵地將桃悠悠拉到身邊,又見自家那個二皮臉的哥哥,叭叭說著不停,趕緊打斷。
“恒哥哥,這草藥叫什麼呀?”
喻小之揀出一株草藥,認真地問著莫以恒,也不正眼瞧桃悠悠,氣氛有點尷尬。
“小之妹妹,這個我知道,這個叫無極草……”
桃悠悠必畢也算是東道主,趕緊搶答,想緩一緩這有點不諧的氣氛。
“恒哥哥,這草藥叫什麼呀?”
喻小之丟下手中的無極䓍,迅速又揀起另一株草藥,繞到莫以恒與桃悠悠之間,將她往邊上撥了撥,穩穩地站到莫以恒與桃悠悠中間。
桃悠悠小臉一紅,心裏好不委屈,想要說什麼。
喻皓軒見勢不對,趕緊圓場。
“悠悠姐姐,我家妹子怕生,你別給他一般見識啊。我聽莫大哥說你家酒好喝,幾時給我弄兩壺。嘿嘿!”
“鼻涕皓,你背著爺爺喝酒就算了,莫帶壞了恒哥哥!”喻皓軒幼時經年累月流鼻涕,所以妹妹給她一個“鼻涕皓”的渾號。
喻小之風清雲淡地斥責著喻皓軒,始終未曾正眼瞧過桃悠悠。喻皓軒朝桃悠悠吐吐舌頭,以示歉意,一時也不敢接話了,她這小妹子雖是年幼,犯起二來他家老爺子都發怵。
“以恒哥哥,你病好了該跟龍老先學書去了吧?”
桃悠悠倒也看得開,既然被怱視了,也不再自討沒趣兒。
“悠悠,明兒就去。這幾日,爺爺身體不適,你跟夭夭姐說多準備些飯菜,我們這幾日都在你家吃了。”
莫以恒從來沒有跟她客氣過,這讓桃悠悠感到很欣慰。桃悠悠開心地笑了,露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以恒哥哥?”喻小之小聲嘀咕了一句。
“鼻涕皓,咱們太和城的鎮北大將軍晉王和中山縣的中山王那個大?”
“當然是晉王大啊,晉王可是一字親王,中山王是二字郡王呢。”
喻皓軒莫名其妙,以他的小腦瓜子實在是跟不上他那刁鑽小妹子的想法。
“恒哥哥,以後隻許我一人叫你恒哥哥可好?”
喻小之把“恒哥哥”三個字咬得特別重,略帶挑釁地瞟了一眼桃悠悠,笑盈盈地看著莫以恒,一雙大眼睛眯成了月牙兒,蒼白的小臉泛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童真中還有幾分狡狹,竟有十分別樣的嬌憨。
很錯諤,終於窺得剛才那一問的端倪。突然,他感覺很丟臉,這一時三刻不到要不要跟莫以恒這麼熟絡?
喻小之自小孤僻,生人勿近,更別說近生人,就是他親哥喻皓軒在她那也經常碰壁吃灰。
更錯諤的是桃悠悠,她根本沒有想到有一天會有人跟她攀比如何稱呼莫以恒!
莫以恒作為當事人,倒也心大,根本沒有去想其中的關節,隨口應了一聲“可以”,倒也符合他那大條的性子和孩童心性,以至於桃悠悠悄悄離開他都沒有發現,依然誨人不倦地教新夥伴認草藥。
往後三年裏,喻家兄妹倆就住在了莫以恒家。
雖然,桃悠悠與喻小之因為莫以恒有種種微妙妙的不對付,但孩童心性,同樣也是因為莫以恒,自然而然的又能在明爭暗鬥中保持一種有趣兒的融洽。
喻小之看似孱弱,暴發力卻是驚人。
因為喻小之體質孱弱,每次出去玩耍她都會落在最後,這個時她就會展現出驚人的暴發力。千萬不以為她像桃悠悠一樣腳力驚人,會迎頭趕上。她很利落地一屁股踏在地上,嚎啕大哭。那瘦弱的身板暴發出的哭聲極具穿透力,隔幾架山都能聽到,就連在烏龍觀內做白日夢的烏龍真人都被驚得從榻上掉下來好幾回。這個時候,誰拿她都沒有辦法,唯一有辦法的是莫以恒的背。她隻有趴到莫以恒的背上才會破涕為笑,每當這個時候一向乘巧的桃悠悠也變得十分反常,會趕湊上來掛到莫以恒的臂彎兒上。接下來,喻小之會扭臉在莫以恒的背上噌一把鼻涕眼淚水兒,衝著桃悠悠吐吐小舌頭,做一個俏皮氣人的鬼臉兒;桃悠悠也不示弱,䀝她那可愛的小虎牙衝著喻小之皺皺小瑤鼻。
喻皓軒就在周圍轉著圈兒地幸災樂禍的嗬嗬傻笑。
莫以恒是:那有什麼歲月靜好,隻是我在負重前行。雖然如此,日子在這種有趣兒爭鬥中變得有趣兒。
久而久之,以至於喻氏兄妹離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感覺沒有負重的日子有些寡淡了。
但他們大部分日子還是正常的樂趣。田間捉蛙,樹上捕蟬,水裏撈魚,上山采野果,下山編花環,美好的童年!
作者閑話:
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