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已在鏡前坐下。嵐兒默默地給我洗臉、上妝、梳頭。鏡中的那張臉愈發陌生起來，蒼白而迷離。明天，就是離開的日子，這個十七年的庇護終將舍我而去。何去何從？千百遍，問不出能歸何處。再看那張臉，為何如此呆板？心思恍惚間，我的心漏跳了半拍。我突然意識到，短短幾天，我已把自己完全蛻變成了那個人。我的思想、我的靈魂、我的自由何時在驚變中迷了方向？心中不免憋悶，湧起一陣陣的絕望。我總對自己說，這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絕望。從記事起，第一次看到梅雨綿綿，那種絕望就在心中紮了根。不是傷時亦或傷景，而是道不明的亂，亂，亂。每每隻能找個角落不停地寫字，感覺心在天地間某個昏暗的甬道上疾行，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就是走，不停地走，跑，沒命地跑，直到絕望像抽絲一樣散去，直到那一刻在心中蒸發殆盡。呼氣，微笑，逃也似地離開。那27年中到底留下了多少如此的空白，真是記不得了。每來一次，就像死一樣。那鏡中的你，是要繼續還是逃避呢？
    絕望湧動，我閉上了眼睛。無羈，無羈，本是一人。因為在乎的太多，所以亂的也越快。是我給自己的心築起了牢籠，因為害怕，因為未知。如果康熙給我賜婚，那我定會義無反顧地反抗；隻要阿瑪對我差一點點，我也會瀟灑地走出這個園子；如果這不是用生命換來的自由，我或許能夠毫無顧忌地為自己而活。沒有了矛盾，我的心竟然也失落了。它讓我看到了靈魂在痛苦掙紮之後剝離出的美好，讓其成為我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不是我一人的自由。額娘的，阿瑪的，康熙的，李煦的……我能不辜負這最舉世無價的諾言嗎？
    失神地踱出房門，倚上欄杆，卻見嵐兒淡紫的身影旁忽然閃爍著一抹紅光。“小姐，你看這燭火可好？”石桌上的火焰臨風弱而不息。“小姐，你每次在風中點起蠟燭都會說，明暗之間，惟有心火不息；隻要堅強，就能夠不斷地燃燒下去。今天，嵐兒替您點一回，待您說一回。”
    脆脆的聲音敲打著我的意識，腦中的薄霧忽地散去。無羈早已看透了一切，為何仍被我頑冥不靈地糾纏於心中？她的透徹，她的淡泊，她的靈性，她的孤獨，終究歸於那顆生來就堅強而自由的心。從前的我逃了一輩子，今世的我仍要在心的牢籠中枯萎嗎？
    撲通一聲，嵐兒跪在了地上。我一急，三步並兩步地往前衝去，不料又摔了個跟頭。這倒好，沒有扶起她，倒把她給惹哭了。“小姐，小姐……”
    這一摔，倒給了我一身輕鬆。人生何處無驚喜。我的戲才剛剛開幕，怎麼能上來就陰沉一片呢。“嵐兒，跪得好，這一摔可把我給摔醒了。謝謝你啦。”
    和她倆倆相跪，我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臉。這世上美好的人和事太多了，我怎麼能夠就此錯過呢。忽然，嵐兒趴到我的肩頭，淚如泉湧。“小姐，你到哪兒，嵐兒就跟到哪兒，不要不管我。”
    我不禁撫了撫她顫抖的肩膀。“隻要不怕跟著我吃苦，不到你出嫁的那一天，我一定纏著你。”
    哭聲變成了輕輕的啜泣。我給她擦了眼淚，卻發現她羞紅了臉不願看我。嗬，小姑娘的確受不了我的這種肉麻話。我們相扶而起，看她的表情，應該與我一樣現在也是心中一鬆吧。我信步坐了下來，呆呆地望著燃燒的燭火。心中一汪柔柔的情緒慢慢散開，那火似能燃盡我心中的所有情緒，留給我一片明淨的空。許久後，突然眼前閃過那把紅色竹簫。我一怔，不解地望著嵐兒。
    “吹吧，吹了就開心了。小姐總說見簫如見額娘。”原來，這才是這把簫的意義。細細撫過紅色簫身，第一次有灼燒的感覺，好似觸著額娘的指尖。簫尾略有不平，細摸摸去竟是兩字：無-羈。莫非在阿瑪和額娘的名字中各取一字便有了我？
    突然想起了仙劍，那種情懷，蕭蕭然，卻永無畏懼。下一刻閃過腦海的是在那個世界煎熬的媽媽。今天，真的要放下過往的所有牽絆嗎？在那27年中，我究竟錯過了多少情、事、人、心？身在其中，不知其味。在戲中慰藉心靈，卻不知生活才是真諦，那27年到底是癡還是妄？遺忘，就意味著要放下那27年間留下的遺憾；遺忘，就得放下這時時煎熬著我的愧疚；遺忘，就要舍去牽掛。自由，並不是像風一樣輕，而是虛無的重量。
    簫聲彌漫在桃花林中。閉上眼睛，瑟瑟清風，我吹著最喜歡的《織夢行雲》。老媽，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總惦記著別人，以後沒人陪你買新衣了，女兒不孝。老爸，把酒戒了吧，老媽攙你走了一輩子，手心都磨出了老繭，有妻如此，夫複何求。瑞欣，我會把你忘了，七年前欠你的現在還你：祝你幸福。
    告別，是一個形式。我隻能漸悟。曲子隨風帶走了心中的絕望，隻有空。輕輕觸摸那藍色星火，直到黑暗。
    “小姐，是時候了。”
    嵐兒的手中竟已提著燈籠，燭光有些晃眼。不知不覺，竟已酉時。皇上要的答案我有了嗎？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不遠處的呼喊讓我心頭一驚，連忙抓過嵐兒手中的燈籠，提起裙子，一股腦地朝喧鬧處跑去。轉過一假山就見牽頭廊橋上星火點點，人影斑駁。突然一聲大喝，聽不清楚，卻讓四周靜了下來，那群手足無措的人竟然都在他周圍跪了下來。那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卻記不得哪兒見過。見那架勢竟是無人下水救人，我更急了。知道喊，知道跪，就不知道救人嗎？
    氣急敗壞地跑到那人跟前，把燈籠塞他手中，跨上欄杆，徑自向水中撲了下去。嵐兒的一聲驚呼“小姐”落在頭頂，可惜沒時間安慰那丫頭了。剛跳下水我就一個激靈，冷。這二月天，如果我有幸上岸，一定要為自己歡呼幾聲。激靈過後馬上再附近水中亂抓幾下，突然一陣後悔。剛才記著救人，竟也沒問那人是在何處落水。笨。急歸急，聽見嵐兒又是一聲呼喊，便有了主意。
    “嵐兒，快把燈籠照在水麵上。”一時湊上來五六盞燈籠，湖麵霎時亮了起來。往四處一眺，隻見一米遠處有氣泡汩汩浮出，心中一喜，急忙沉下撲騰幾下，然後又是幾把亂抓，終於摸到了那人的衣服。他的身子很沉，我很吃力。隻能一邊盡量把他的頭抬出水麵，一邊四處張望，尋找上岸的地方。在水中呆得越長，我的心就冷得越快。如果不盡快找到岸邊，不僅他活不了，我也會被凍死。在我懊惱焦急之時，突然看見左前方十一二米處亮起了星點燈光，嵐兒的聲音清晰傳來。我又是一喜，調整姿勢，拖著大個子向岸邊拚命遊去。黑暗隱去了他的臉，而他的身體沒有一點反應。我很急，怕他就這麼過去了。可離岸越近，我的手中也越重。我的力氣在慢慢耗盡，四肢開始僵硬。雖然意識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卻覺得比任何時候都孤獨。惟有一個意誌支撐著我，沒來由的，我要救活他。“千萬不要死啊，前麵的路還很長呢。我救你也不容易，你一定要活過來報答我啊。”有那麼幾秒，我就像傻子一般喃喃自語。忽然響起幾聲撲通，水流驀地湍急起來。我隻能停下來，緊緊地抓住他。
    “小姐，放手，讓奴才來。”原來是援兵到了。我心下一鬆，看著那人將他托上了岸。
    “小姐，讓奴才幫您上岸吧。”身邊竟還有一個。水那麼冷，他一定也很冷吧。
    “謝……謝……”我的牙齒開始打戰，在他的幫助下幾個撲騰迅速上了岸。
    燭火中，看見那人平躺在假山旁，被圍成一圈。嵐兒第一個衝到我的身邊，用帕子不停地擦著我滿身的水，雙手抖得厲害，哽咽聲被她壓得低低的。我勉強扯開嘴巴，想笑一個，卻發現臉凍得厲害。實在冷得不行，我跳了幾跳，一心想著回去脫掉濕衣服，洗個熱水澡。
    剛邁開步子，突然耳邊又是一聲大喝：“你說什麼？救不回來也得救！若是十三爺有什麼事兒，你們全都跟著陪葬。”最後聲音竟然有幾分哽咽。回頭一看，圍著的那群人又是跪滿了一地。我心中一急，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掙脫了嵐兒的手，就奔了過去。
    一把推開站著的人，俯下身去感覺落水人的鼻息，竟是一點兒都沒了。伏在他胸口，卻還能聽到微弱的心跳。隻能活馬當死馬醫了。沒吃過豬肉，卻看過豬跑。對不起，拿你當試驗品了。脫下外衣，幾下墊高他的頸部，鬆開他的領口，掰開他緊閉的牙齒，猛吸幾口氣，吐入他的口中。接著五六下擠壓他的胸口，卻仍不見有反應。不行，不能就這麼死了。定了定神，我又做了一遍。再次吐氣擠壓之後，他終於吐出了幾口水，活了過來。我心中一舒。剛才鴉雀無聲的那群人也終於活了過來。幾隻燈籠一湊都往那躺著的人臉上照去。我一愣，竟是他。
    嵐兒在身後輕喚著小姐，我苦笑一聲，卻發覺身子已經僵硬了。明明冷的很，大腦卻一陣一陣地熱潮洶湧。這個冷水澡洗得太厲害了。看著嵐兒無力地跪在我身邊眼淚直流，我突然覺得很累。在眼睛閉合的那刻，什麼東西裹上了我的身子，然後一輕。我想睜開眼睛，卻力不從心。想說謝謝，卻連牙齒都打不開。聽到有人吩咐打水洗澡，覺得身子在火中燃燒。之後，又看到了金黃原野上的那株紅色菩提樹。
    我又回家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