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指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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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南門前的光昭殿被夕陽照射得五彩斑斕。
高高的藻井貼滿了赤金花,丹朱鑲著金邊的廊柱,每椽均雕著昂首舞爪的蟠龍,巍峨層疊,金碧輝煌。
遠遠的可以聽見大殿內鼓樂齊鳴,似乎有一場盛宴正在舉行。
玉蟾一路領著一個鼻青臉腫的少年來到光昭殿外的石橋前,望著不遠處恢宏的宮殿,忽然停住不動了。
“過了這座橋就是光昭殿了,走到那自然就會有人領你去找你爹了!”
“那你不跟我一起去嗎?”少年望著玉蟾,有些意外,有些害怕。
“我當然不能進去!你好好享受你的酸菜魚頭、建康鹽水鴨吧!”玉蟾沒好氣的揮揮手,轉身就想回宮。
哪知,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又尖又細的聲音。
“公主殿下,可害我們好找!”
玉蟾心一沉,暗暗說了聲“完了”,僵硬地挪過頭,果然看見身後站著一隊全副武裝的禁衛軍,領頭的正是陰魂不散的皇帝爹爹的主衣官。
在這裏被人逮到,隻有一個命運,就是被層層包圍像夾肉餅似的送進光昭殿。在從石橋到光昭殿的這段路上,玉蟾用哀怨的目光,望著呆立在橋頭,越來越小的那個身影,心裏道不盡的綿綿恨意!
按常理,她一直是隻顧自己的,從來不會多管閑事,為什麼這次會做出這等傻事?
為什麼、為什麼……
不過,盡管懷著一萬個不甘心,在邁進大殿的那一刹那,她還是不由地瞪大了眼睛,隻見寬闊的大殿兩側,密密攢攢的坐滿了男人,看行頭有皇親國戚,也有高官貴族,各種年齡、各種身材、各種臉型,比皇帝的後宮還要壯觀。
玉蟾不由地暗生佩服,皇帝爹爹好厲害,大概把全國能召來的男人全都召來了!
雖然不想嫁,但看到這麼多人都爭著想娶自己,虛榮心還是小小膨脹了一下。
再一抬頭,看見大殿最高處的龍座上,宣宗皇帝的臉色竟比梅雨季節還要陰,隻是礙著底下這麼多人,勉強掛著笑,但那笑其實比哭還難看。還有身邊的柳皇後,大概剛被皇帝訓過,也是一副淒迷的神情,看到這些,玉蟾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氣。
與此同時,皇帝、皇後也遠遠瞧見了女兒,雖然氣得經脈逆流,血壓升高,但心裏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於是向旁使了個眼色,馬上讓人將她領到身邊。
你這是……
等到湊近一瞧,宣宗皇帝差點沒昏死過去。
蓬頭垢麵,滿臉泥灰,頭上還插著幾根雜草,這還是他美麗動人、引以為傲的女兒嗎?其實就連玉蟾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剛剛在禦花園和那個陌生少年搏鬥一場後留下的紀念。
宣宗皇帝的心是徹底涼了,自己費了多少功夫操辦這事啊!隻怕正經國事都沒有這麼操勞過,一切親力親為,又是設計請貼,又是組織賓客名單,又是安排晚宴菜單、又是監督舞台設計……結果女兒臨場撒丫子跑了,好不容易逮回來還是這模樣。
就在這時,有人不知趣的朝槍口上撞了,是遠到而來的北方周國和齊國的使者。
這兩國這會兒正掐架呢!聽說南方陳宣宗最寵愛的公主要招親,都想趁機拉攏,這樣前方開戰的時候,後院就不會失火。弄得好,還能幫著一起打敵國,所以這門親事,誰都想結,而且互相不讓。
陳宣宗也不是糊塗皇帝,一聽見兩國使者來訪的消息,心裏馬上明白了八、九分,其實他自己心裏也打著如意算盤,周國和齊國開戰對陳國來說,是福不是禍,打得更激烈越好,越慘他越高興。俗話說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就想當這漁翁,眼睛早瞄上淮南那塊肥地了,隻要乘亂全奪過來,江南這邊就全歸自己了!
所以,他是萬萬不會讓女兒嫁到他們中間任何一國去的!娛樂一下,讓大家開開心也就罷了。
想到這裏的時候,兩國的使者也已經走上殿了。
宣宗皇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往下仔細瞅著兩人,都挺年輕的,臉上連胡碴都看不見。左邊那個年紀稍長一些,上身穿著朱色單衣,腰間束帶,下身是褲口很寬的大口褲,立在那兒像口大麻袋,應該是周國的使者。右邊那個,短衣緊袖、皮帶束身,腳蹬皮靴,典型的胡服,應該是齊國的使者。
他越看越覺得別扭,打心眼裏瞧不起這群蠻子,再想起五胡亂華那會兒吃人的事,更覺得惡心。
但是坐在他身邊的玉蟾就不這麼想,這是她第一次見人穿胡服,覺得很有異域風情,而且男人穿上這樣的衣服,顯得高挑又精神,不知道身為皇族第一美男的四哥哥穿上這樣的衣服會是怎麼樣呢,為了一飽眼福,她決定等宴會散了,就找他們去收購二套,回頭送給四哥哥當生日禮物!
這個,大概就是所謂的代溝吧。
不過,底下的使者可不知道這父女倆的心思,畢竟是到了敵國的地盤,倆人心裏都挺緊張的,都沒什麼活絡的表現,隻是一板一眼的依照外交禮節,向皇帝行了禮,奉上禮單,再背書似的,用三千字以上的詩文,表達了“誓娶公主”這四個字的中心思想。
但奇怪的是,所有該辦的都辦了,皇帝就是沒讓他們坐下去的意思。
這下,兩人頭上的泠汗都下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錯在哪兒了。
“你們的皇帝都想娶朕的樂昌公主!”皇帝冷冷看了一眼使者們,“可朕的女兒隻有一個,不是故意給我出難題嘛!”
“陛下聖明!”北周的使者搶先叩在地上,“求親者多,正說明公主傾國傾城,恭順有德,天真活潑,明眸皓齒,蘭心蕙質,冰魂雪魄、螓首蛾眉、膚如凝脂,文武全才……”
他嘴裏四個字、四個字不停的往外蹦,配合著腦袋叩在地上的聲音,韻律十足,把所有人都看呆了。
至於被讚美的女主角玉蟾公主本尊,基本上已經笑場了。
使者又說了半天,直到實在說不動了,才趴在地上最後總結陳辭:“所以,陛下慧眼識英,一定能為樂昌公主挑選到一位最合適的駙馬。”
皇帝白了他一眼,扭頭往兩旁近臣的區域掃了掃,突然在黑壓壓的人堆裏看見了一個頭戴平巾幘,身穿緞質紅色錦袍,腰上束著龍虎紋玉帶的人,頓時眼睛一亮,叫了聲:“吳明徹!”
被點到名的吳明徹是陳朝的大將軍,當時正忙著和幾個兒子分吃一隻烤羊,啃得滿嘴流油,全然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一聽皇帝叫他,趕忙將油膩膩的手往袖子上抹了幾下,就匆匆出列,跪到大殿中央:“臣在!”
“朕聽說你精通玄術,可有此事?”宣宗在龍座上遠遠的問他。
吳明徹猜不透皇帝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隻得照實回答:“臣跟汝南人周弘正學過天文、孤虛、遁甲等術,略通其妙。”
“來,你給這二位使者看看麵相,看他們哪家的主子有娶公主的命!”
吳明徹先是怔了一下,隨後偷偷朝上瞟了一眼。心想皇上今天該不會喝多了吧?怎麼想到一出是一出,他是會算命,可那是業餘消譴,娛樂為主。本職工作是堂堂鎮南大將軍,讓這等身份的人跑到皇宮大殿上給人算命,這算什麼嘛!
可是聖旨又不敢違抗,所以,隻能逸強應了“遵旨”,起身來到那兩個使者的麵前。
他先看的是從北周來的,誇了半天公主的那位。從額角到鼻子,再到下頷,仔細打量了一番,突然,眼中掠過一道詫異的光芒,嘴唇翕動了幾下,想說什麼,卻又沒說。
或者,他是在考慮應當怎麼說。
“看到什麼啦?怎麼不說話?”皇帝等了半天,有點不耐煩了。
吳明徹抬頭望了望皇帝,又望了望使者,猶豫半天才說:“臣看這位來使,烏雲滿麵,隱有陰氣鬱於印堂之內,不僅娶不到公主,將來恐怕還有亡國之禍啊!”
此話一出,整個大殿頓時炸開了鍋。
有人驚詫,有人疑惑,有人興高采烈,也有人鬆了口氣。
不過,皇帝的臉上倒是出奇的平靜,隻是對吳明徹說:“你再給旁邊那位看看!”
吳明徹又轉身來到北齊使者的麵前。
上下打量了半天,吳明徹臉色都變了:“怎麼會有這種事……”
“你又看到什麼了?快說!”皇帝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上空。
吳明徹用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口氣說:“這位和剛才那位一樣,烏雲滿麵,陰氣鬱於印堂之內,不僅娶不到公主,還有亡國之禍!”
大殿裏的議論聲再次如排山倒海一般的爆發出來,幾乎所有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北邊的這兩個國家,還能一起亡了不成,如果真的這樣,天下不就隻剩下南邊的陳朝了嗎?
不少人都覺得吳明徹不是在討好皇上,就是純粹瞎蒙。
至於那兩國的使者,心裏更是又氣又怕。前來求親本來是件喜事,怎麼莫名其妙就扯到亡國上來了呢?一開始,他們覺得是南方人狡猾,故意給他們下套,但是後來看看麵前看相老頭的表情,又覺得不像,難不成還有這回事?
就這樣,大殿的氣氛變得詭異起來,有的人交頭接耳,唾沫橫飛;有的人一聲不吭,但心裏打的鼓比誰都響。
等到所有的人都不再說話的時候,皇帝這才發話:“朕早就看出來了,北邊的人就沒一個好東西!你們北齊的高緯,荒淫無道,聲色犬馬,成天隻知道和後宮嬪妃廝混在一起,光皇後就一連換了三任,想娶我的女兒,簡直做夢!北周的宇文邕倒是位英雄,不過論年紀都能給樂昌公主當爹了,而且前些年為了拉攏突厥,費了多大的勁娶人家的公主當皇後,結果一娶回來就冷落在一旁,前車之鑒擺在那裏,我敢把女兒嫁過去嗎?”
兩個使者都低著頭不說話,臉色倒是越來越陰。
皇帝望了他們一眼,又繼續說:“而且如今,吳將軍又算出你們要亡國,這是天意,隻能說樂昌公主和你們的皇帝沒有緣分!回去稟告你的皇上,朕謝謝他這番美意了!”
使者們低垂的臉上基本上已經是暴雨加閃電了。
坐在一旁的玉蟾聽見皇帝老爹這樣把來求親的使者數落一通,心裏既意外,又暢快,看來皇帝爹爹還是很疼自己的嘛!恐怕今晚是嫁不掉了!
“還有最重要的就是,關於看相的讖言,全部都是吳將軍說的,你們要覺得有什麼不對,私底下找他,跟朕沒有關係!”
站在使者身邊的吳明徹聽到這句話差點沒昏死過去。
這……這是什麼皇帝啊!
就這樣,兩國的使者悻悻地離開了光昭殿,連建康城究竟什麼模樣都沒看清,就逕直出了玄武門,分頭朝東西兩個方向回國覆命。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驛道兩旁一片漆黑,就算舉著火把仍是灰蒙蒙的一片,隻能聞到空氣裏彌漫的青草清香。
北周的使者騎在馬上,情緒那叫一個低落,都說江南風光好,自己好不容易公差南行一趟,原想借著機會好好走走逛逛,哪知連口水都沒喝就被人攆了出來了,回去也不知道怎麼覆命,要是把大殿上發生的經過原原本本的告訴自家皇帝,估計腦袋馬上就得搬家!
他正犯頭痛的時候,卻聽見身後遠遠的傳來一陣呼喚聲,回頭一看,隻見從建康城裏奔出一隊高舉火把的人馬,轉眼就來到他們麵前。
領頭的是個文官,穿著陳朝的官服。
他下馬後非常客氣地向使者作了個揖,說:“使者大人,我們皇上剛才在大殿上說的那番話,完全是說給北齊那邊聽的,請您回去稟明周武皇帝,就說陳朝有意與貴國聯姻,隻不過公主現在年紀太小,等行了及笄之禮後,自會派出使者回訪定奪此事。”
北周的使者沒料到事情會出現這樣峰回路轉的轉變,一時間怔住了,隨後便是一陣狂喜,暫且不管這消息是真是假,至少總算能夠圓滿交差,也不用擔心會掉腦袋了!
隻是他不知道,另外也有一隊人馬,對正往東北方而去的北齊使者,同樣如此表演了一番。
宣宗皇帝就這樣把北邊的兩國都穩住了,大殿之上,卻對吳明徹說:“北周和北齊的戰事眼看一觸即發,朕決定乘北方混戰時派吳將軍北伐,一舉收複淮南的失地,隻要吳將軍凱旋而歸,我就將你的兒子招為駙馬!”
這是他早就內定好的人選,北伐也是他這一生最重要的夢想!
大殿上的氣氛隨即陷入今晚第三波高潮。
吳明徹叩頭趕緊謝恩,他再怎麼能算,也算不到算命居然還給自家算出了位駙馬。
然而,坐在皇帝身邊的玉蟾卻覺得腦袋轟然一響,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真的嗎?自己就這樣被指給別人了……
她瞪大眼睛望著皇帝爹爹,皇帝爹爹也側過頭默默注視著她,目光一如既往的慈愛,不過卻透著一絲不容抗拒的威嚴。
她倒吸一口冷氣,這樣的眼神,很久以前曾經見到過一次,那是皇帝爹爹在寢宮前當眾杖責一個年輕的妃子,她剛好路過,也不知道對方到底犯了什麼錯,隻是覺得她被打得很慘很可憐,於是忍不住替她說情,當時皇帝爹爹正在氣頭上,就是像這樣望了她一眼。
結果,那個妃子由杖責被改為淩遲。雪白的皮膚被鋒利的刀片一塊塊割下來,血流得滿地,活活疼死。
想到這裏,玉蟾知道自己無論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隻是有生以來,她第一次覺得,皇帝爹爹對她的愛,突然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讓她心裏空空的,有種說不出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