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隆中月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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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話先說:已經在公告欄裏麵說了,這其實是一篇跟雲來去沒關係的小短,放著可惜,拿來給大家都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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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陽城西二十裏,南陽鄧縣。
漢南仲秋在一年之中最是迤邐多彩的季節,盛夏的繁花甫一開始凋謝,黃葉就早早地竄上了樹梢,猶帶暖意的秋風吹過,簌簌地飄落一地,在陽光下灼眼的一片金黃。
是日清晨,牧童一邊啃著剛出籠的饃一邊趕著老牛出了門,男人們扛著鋤頭下了田,女人們收拾停當在織布機邊坐下,唧唧之聲就這樣傳揚了開來。曹小六翻過這個秋天就十歲了,當他打著哈欠去牽牛的時候,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讓他登時沒了睡意。
“轟——!”大地猛地一顫,老牛受了驚哞哞叫著奮力想要掙脫他的控製,曹小六定下心神,一邊費力地摟著牛脖子,一邊扯了嗓子喊道:“娘!娘!”
青色的門簾微動,一個麵色紅潤的壯碩女人探出半個身子來:“六兒啊,沒事兒,興許又是黃家在那兒搗騰個啥的,你趕緊的,牽了牛下田去吧,趕緊的啊。”說完一捋袖子,又縮回了身去。
黃家?曹小六搖搖頭,黃家是這方圓數十裏有名的大戶,黃老爺也是個大人物,怪就怪在黃家總愛搗騰些千奇百怪的東西,那個高高的黑臉小哥給村裏換過龍骨車,送過新犁頭,還私下給過他一個會自個兒翻跟頭的小木猴,小六很喜歡他。
“別老跟著人家屁股後邊瞎轉悠,”娘曾經這樣說過,“人是大戶人家的孩子,不愁著吃啥喝啥,不像你爹你娘,挖空心思地想方兒養活你們幾個,長大了還得給你們娶媳婦。”
“娶媳婦?”曹小六雙眼亮晶晶地問道,卻反手挨了娘一擀麵棍子敲:“教你啥沒聽得見就知道娶媳婦啦,你不快去放牛當心著娶個黃家小姐那樣的媳婦啊。”
小六抱著腦袋跑出門去,娶個黃發黑臉腰圓身粗的媳婦?他才不樂意呢,要娶就要村東小秀那樣的。
鄉下的時間仿佛靜止一般,轉眼三年過去了,一切卻跟剛來時一個樣,除了他自己已然長成了成年的身量。清早漱洗的時候覺得有些涼,他挑了件略厚的水藍色穿上身,月白色長巾束發,反身將柴門輕輕帶上就出了門。
清晨的田園還被籠罩在一片煙雲霧靄之中,空氣都帶著淡淡的新土香氣。信步走在小路上,他閉眼滿足地深吸一口氣,正要吟出一句詩文來,卻被一聲巨響岔去了神。
“轟——!”
黃家此刻已是雞犬不寧了,老爺子從睡夢中被驚醒,剛坐起身來就是迎麵一陣涼風,定睛看的時候,後院灑掃的小李已經風風火火地拜倒在了床前。
“何事驚慌?”
“老爺!”小李滿臉煙火之色,麵色惶惶,“小……小姐她……”
“小姐又怎麼了?”黃老爺翻身下床,小李趕忙遞過外衣披在他身上,還未來得及係上襟帶,老爺已蹬了鞋子出門去了。
後院籠罩在一片黃黑的煙霧中,黃老爺趕到的時候,被迎麵的濁氣一嗆,掩口咳嗽了起來。
“爹!你怎麼了?”
煙霧中閃出一個黑糊糊的身影,發色微黃,麵色烏黑,獨可見一雙剪水秋瞳黑白分明,顧盼神采,愉快地看向來人。
“我能不來嗎?你都快把這老宅拆了!”黃老爺半嗔道,“看你這樣子,又在弄什麼鬼名堂?十六七歲的姑娘家,一點都沒個姑娘家的樣子,也不知是像了誰……”
頑皮地一抹臉上的黑灰,黃小姐伸手去拉父親的衣袖,黃老爺也不嫌她手髒,任由她挽住。
“阿姣這個樣子,還不是像爹爹你了?”阿姣興奮地快要雙腳離地了,“爹你可知道,阿姣做成什麼了?爹你來看來看……”說著拉住他的衣袖就要往裏走,正此時,管家黃盛提了袍角匆匆走來。
“老爺,有位公子在前廳求見。”黃盛看看老爺,再看看小姐,忍住了笑意開口正色道。
“公子?哪家公子?”拜望黃老爺的人很多,這麼一大清早來的了不在少數,原以為是平日裏常來的那幾位年輕公子,卻見黃盛搖了搖頭:“這位公子是初次見麵,自稱姓葛。”
“葛明……”黃老爺撚須低吟,果真記不得有個葛姓的公子,然而他畢竟是惜才之人,一撩衣角便道:“你先讓人好茶伺候著,老夫換身衣裳就去。”
黃老爺素有潔癖,被阿姣這麼一鬧,且不說衣裳一塌糊塗,連臉上都多了幾道黑印。阿姣掩麵好笑,連連將自家爹爹向外推:“爹爹你快去吧,見了客人可記得早些回來,阿姣還有好東西給你看呢。”
這個女兒啊,不愛紅妝愛詩書便罷了,不知何時又喜歡擺弄起這些東西來了。黃老爺無奈地搖搖頭,交待女兒自去梳洗,又吩咐了下人把後院打理好,揮袖匆匆離去了。
黃家大宅雖處鄉野之地,卻積澱了濃厚的書卷之氣,一路進來,但見澹澹流水從門前流過庭院,水中錦鯉爭遊,淺草蕩漾,水上小橋錯落,玲瓏有致,更顯出主人風度不凡。庭院中不多回廊,代以青石板鋪就小路,或近或遠,或曲或直,沿溪而行,且有奇鬆異石左右相映,一路走來,頗有丘壑在胸之感。
如若後院沒有那股黑煙,一切倒也賞心悅目。
來鄧縣的這些年,也聽說了一些傳聞,早知道黃家平日裏喜歡些奇門異術,鄉裏人隻道是富家人胡鬧,在他聽來卻非同一般。曾見過村人使用的一種犁耙,尺寸小巧,犁頭窄且尖,使用時竟無需牛拉,隻消一般體格之人便能輕鬆駕馭,效率比體重身大的牛拉犁高上一倍有餘。
能有這樣如塵細心和新奇想法,斷然不會是一般人士,饒是自己早已下定決心隱居在此,三年後的今日也再坐不住,下決心拜訪這位奇人。
卻不想遇上了這一幕,他微露笑顏,這黃家到底還有多少事等著他去發現呢?
“秋伶,快些走。”饒是帶了些疲憊,這女聲仍清脆動人,讓他的腳步為之一滯,不禁往一牆之隔的後院,大約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子,伴隨著的還有細碎的腳步聲。
“小姐啊,現在你可知道累了?不是秋伶說你,為了今天這可是多少天不休不眠了?真不知是為了什麼……”叫秋伶的女婢有些氣結地說道,前麵的腳步停了下來:“你也來這麼說了?你又不是不知,我自小到大都是這樣,有什麼問題未得到解答便寢食難安,還好這次你還勸著我去睡了一宿,一覺醒來神清氣爽,不想竟參透了個中關鍵……”
“嗬嗬,小姐是在誇獎我哪?誰知道小姐是不是夢中得了仙人的指示,醒了便拿來打趣秋伶。”
腳步又慢慢地向前移動:“哪裏是我在打趣你?什麼時候都說不過你這張嘴……我累了,去休息吧。”
葛公子聽得聲音迎麵而來,將要與錯過的時候,他抬起頭來望了一眼,卻見雕花牆上透出兩個身影來,一個紅衣紅裙,梳著雙環髻,釵環簡單,一雙杏眼倒也靈動可人,另外一個……還未來得及看真切,一個轉角之後,身影便消失在了視線裏,印象裏隻覺得黑糊糊一片,再一思想已是記不得更多了。
“葛明先生。”方才離去的那個管家此刻已經折回,對他一揖道,“先生有禮了,老爺請上座。”
“煩勞管家了。”回身一禮,便隨他去了前廳。
明月半懸,再過幾日便是中秋了吧?他抬頭仰望,卻見月朗星稀,正是好天氣。在黃家見過黃老先生後,談天說地,評古論今,不覺間竟已到了此時。久不與人暢談,此刻胸中竟分外暢快起來,不覺地吟起了一首古辭:
天門兮墬戶,孰由兮賢者?
無正兮溷廁,懷德兮何睹?
假寐兮湣斯,誰可與兮寤語?
夜風漸重,遙遙傳來一陣吟和之聲,越是聽不真切,越是疑似來自天上:
痛鳳兮遠逝,畜鴳兮近處。
鯨鱏兮幽潛,從蝦兮遊陼。
乘虯兮登陽,載象兮上行。
夜半女子的低吟淺唱,舒服得如同一股清泉,他不覺擒上了一抹微笑,忽然他似想起了什麼,勿勿趕回廬舍,抱了七弦琴出來提著衣袍疾走。
朝發兮蔥嶺,夕至兮明光。
北飲兮飛泉,南采兮芝英。
宣遊兮列宿,順極兮彷徉。
歌聲還在繼續,卻縹緲得好像隨時都會消失一般,讓他不禁加快了步伐,在他短短的二十載生命中,還從來沒有如此期待過什麼,期待這曲辭永不結束,期待歌聲不要停下。
路轉溪橋現,他坐到了明月照耀下的橋邊,定定心神,雙手一抬就要撫上琴弦,然而歌聲卻在此時突然停下了。他心中咯噔一下,沒來由地慌了神,她已經不再等他了嗎?
一片雲彩飄過,再見明月的時候,已在中天,他平複了心境,仰頭望月,平日裏溫婉的月亮此刻卻明亮地有些眩目,讓他不禁微閉了眼睛。
再抬手,衣袖飛揚,纖長的手指放在琴弦上,心已寧靜如水。輕撥一根弦,錚地一聲,音律就這樣流泄下來,他彈起了起先的旋律,也奏響了自己的心曲,他的心神穿越了時間的界限,與先賢聖者相交,慨歎著天下鳳之不再,時之不興,人心之不可得!
歌聲又飄了起來,就在方才消逝的地方,他心中難耐的一陣激動,手指也如蝴蝶般翻飛起來。
紅采兮騂衣,翠縹兮為裳。
舒佩兮綝纚,竦餘劍兮幹將。
騰蛇兮後從,飛駏兮步旁。
微觀兮玄圃,覽察兮瑤光。
啟匱兮探筴,悲命兮相當。
紉蕙兮永辭,將離兮所思。
浮雲兮容與,道餘兮何之?
遠望兮仟眠,聞雷兮闐闐。
陰憂兮感餘,惆悵兮自憐。
琴聲撥高了一個音,繼而歸於一聲嗚咽,那聲天籟如有心感,也隨之漸漸湮滅,仿佛重新回歸天上一般。他掩琴而坐,麵色淡然,心中卻久久不能平靜。
第二日,黃老爺一早又被吵醒了,黃盛拿著名貼進來,原來是昨日那個年輕人又來了。
“黃老先生。”眼前的青年翩翩施禮,今天他身著一襲月白色衣裳,腰間係條繡銀灰色雲紋腰帶,垂一塊白色青穗比目雙魚佩,更是比昨日更加俊逸幾分。
“葛公子有禮。”黃老爺回了禮,再仔細打量他幾分,此人星眉朗目,天庭飽滿,鼻梁挺直,雙唇輕抿,再加之昨日一聊,對於天下局勢竟與自己相見有同,早已對他欣賞十分,今日再見,不禁又歎人中龍鳳也不過如此吧。
“黃老先生,晚輩此番前來,是有一事相求。”
“何事?但講無妨。”
一整衣裝,他深施一禮:“求老先生將令千金許配與我。”
“噢?”黃老爺有些意外,“公子可是認識小女?”
“並不相識。”他坦然答道。
“那可是見過她?”
“也不曾見過。”葛亮照實答來,令黃老爺頗感有趣:“那麼,莫非是公子聽過小女的閨名?公子又是為何前來求親?”
葛亮但笑不語,靜靜地站在原地。
“什麼?有人來求親?”阿姣聽爹爹親口說出這個消息來,驚得一下從桌旁站了起來,桌上擺好的陣形圖散落了一地,秋伶急急地走過來一一拾起。
“不錯,是昨日來的一位葛公子,老父與他相談甚歡,不想他今日便來提親了,更不想的是,他並未見過阿姣,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阿姣覺得有些好笑:“這就奇了,女兒也不認識一位姓葛的公子啊,爹是怎麼回複他的?”
黃老爺突然笑了起來:“為父是這樣說的:‘既然你不知我兒相貌,也不曾相識,那你可知她發黃麵黑,身形壯碩,連名字都是單名一個碩字,你還願娶她否?’”
“爹爹!”阿姣驚呼道,“你真是這樣說的?”見父親點頭,她扶著椅子緩緩坐了下去,幫秋伶撿拾一地的器具。
“你可知他怎樣回話的?”
“又能怎樣?爹把女兒說成這樣了,還不得把人家嚇跑了……”
“阿姣啊,若是換作別人,早就跑了。”黃老爺捋須遠望,“然而這個葛明隻說了一個字:願。”
阿姣的手停在半空,不可置住地看著自家父親,連秋伶也放下東西輕呼起來:“唉呀媽呀,這位公子可真不一般哪。”
“不錯,但這也正是老夫不明白的地方,”黃老爺看了一眼秋伶,又看了看阿姣,最後還是將目光投向遠方,逐漸變得深遂起來,“若是別人,我可以理解他圖的是我們黃家的家世,然而此人見識不凡,教養良好,定是出自名門望族,絕不會貪圖這些小利,然而阿姣又不認識他,那麼他到底所為何事呢?”
黃老爺的話在阿姣心上揮之不去,到了傍晚,終於是坐立不住,吩咐秋伶準備了些東西,便隻身出門去了。
當葛明回到家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的一個女子,身穿豔綠的花團錦簇綢衫,枯幹的黃發上插了好些珠玉翡翠,抬著脖子坐在他書房中,麵色暗淡地看著他。
“你就是葛明?”語氣裏是張揚的輕蔑。
“正是小生。”葛明微笑著揖下身去,低頭時沒能看見那雙高傲的眸子裏一閃而過的讚許之色。“這位一定是黃小姐了。”
“你很聰明嘛。”她鼻孔裏輕哼一聲,“可是你來找我爹爹想要娶我?”
“正是在下。”
“為何?”阿姣目光犀利地看著他,“你難道不知我形容難看?”
“不知。”
“那你可知我不善持家相夫?”
“不知。”
“還有我性格嬌縱任性?”
“亦不知。”
阿姣見他一臉不慍不火,不免有些氣結,隨即輕叱道:“這也不知那也不知,那你知道我什麼?你憑什麼向我家求親?”
葛明突然抬眼,眼神澄澈明亮,竟似洞徹她肺腑一般,阿姣這才看清他的相貌,人中龍鳳,果然不負此評。
“我知你如此。”他轉身走到書房角落,在一張琴麵前站定,撩衫坐下,姿勢瀟灑至不可言狀。手指撫琴,一串音律逸出,竟是昨日與她唱和的《九懷•通路》。
“我知你,愛詩書,愛機巧。”他並不抬眼看她,隻是緩緩撫琴,熟悉的旋律如同鍾鼓敲擊著她的心,“我知你,以已之智慧施恩於人。我知你,雖為女兒身,卻胸中有丘壑。我知你,比這世上那些糊塗的男兒更明白這世事中的悲哀。我知你,同我與令尊一樣渴望這一切能被革新,被改變,被摧毀,被建立。我知你,正如我們都知這通路一樣。我知你,正如你知我。”
雙手平攤輕按琴弦,一曲終了,葛明神色淡然,阿姣心中卻波濤澎湃,這就是與她唱和之人嗎?這個葛明,她也曾聽人講過,卻不想當他如此近地站立在自己麵前,當他以自己為知音,一切都來得這麼突然。
忘記了怎樣離開那間廬舍,她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回了家,不巧正在門前遇上了父親。
“上哪兒去了?怎麼這付打扮?”黃老爺似乎想笑,卻更想知道他寶貝女兒的去處。
“父親。”她穩了穩心神,再抬頭眼神已是堅定,“阿姣有事想與你講。”
七日後,八月十五,大吉,黃家上下一片紅亮,秋伶踩著輕快在步子在前廳招待貴客,滿意地看見新郎官挺拔的背影進了洞房。
他站在門前,隱約可見門內燭影憧憧,抬手推門,一片明豔中,他看見了自己的新娘端坐在婚床之上,頭上卻遮著一片紅綢。
“夫人,這是為何?”他不解道,反手關上了門走到床前,蹲坐在她身前。
“這是賤妾相貌粗鄙,怕汙了良人的眼,才把臉遮了去。”新娘的聲音有幾分調笑之意,聽得他也微微笑了起來,正待抬手揭開,卻被她一閃躲過了。
“良人可知我形容難看?”
他的手停住去勢,起身輕坐在她身邊,答曰:“知。有為夫形貌欹麗便好。”
語氣略頓,再發問已是難掩的笑意:“可知我不善持家相夫?”
“知。為夫操持家事相妻教子即可。”
“可知……我嬌縱任性。”
“知。”他抬手將蓋頭輕輕揭去,“為夫定當理讓夫人,絕無怨言。”
一張含羞的俏麗容顏赫然出現眼前,眉若遠山,口如櫻桃,似水秋瞳帶了七分赧意,看看得人心中一緊,不禁脫口讚道:“夫人可真是形容難看啊,還打算騙為夫到幾時?”
明眸微挑,抬眼時他對上的正是匆匆見過的那雙星眸,佳人半嗔道:“夫君怨得妾身麼?夫君不也未將真名實姓告知妾身麼?”
“哈哈!”他爽朗地笑了起來,起身從桌上端起兩盞美酒,將其中一杯遞與佳人,“如此,我們一人騙一回也算是公平了,為夫先幹為敬,可知夫人芳名?”
笑眼看他仰頭飲下,她也抬手飲盡杯中美酒:“妾身黃氏,小字月英,家父喚作阿姣,荊州沔南白水人氏,夫君有禮。”
“小生複姓諸葛單名亮,字孔明,山東琅琊人氏,給夫人還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