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西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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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月亮有缺也有圓,
地上的河水有深也有淺,
隻有情郎想著那妹呀,
不知道何時才能相見。”
“張伯!”馬車門簾一挑,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俊郎少年一躍而出,穩當當坐在趕車人身邊,“你這又唱的是哪裏的歌?”她眉眼帶笑地看著張伯,心情一如初夏的天氣一樣晴朗,這便是我,離了雲府後的自在。
張伯是個五十上下的農家漢子,趕得一手好車,再坎坷的路到了他腳下也是一片康莊,坐著馬車就像八抬大轎一樣,況他隨著雲家商隊走南闖北二十餘年,所見所聞那就是一部遊記,風土人情,民間傳說,哪樣都能讓我興致勃勃地聽上大半天。
但見他向我眯了眼一笑,眼角的皺紋像活了似的跳動起來,一揮鞭道:“連哥兒還愛聽老漢的歌兒?這可是越西的民謠啊。”
“越西?”我一聽更是來了精神,往他身邊湊了湊,“張伯再給我唱唱罷。”除了雲薇和伐檀,商隊裏的所有人都隻當我是雲薇新帶的小廝,名喚連箏。
“好嘞!”他揚手一揮鞭,在空中打了個響亮的鞭花,又起聲高亢地唱了起來。
我右手托腮舒適地歪著頭,張伯的聲音有種屬於他年齡的滄桑,那是老煙粗茶和烈酒嗆出來的,一如這行程中塵土和馬糞的氣味,讓我的心也被釋放了出來。
釋放。是的,如果當初不走出那一步,就永遠不知道將來會是怎樣,世界於我向是一副畫卷,從錦州那扇小門開始展開,我好奇地跟著它一路前行,才知道妖族人有狹長的眼角,魔族人有魁梧的身型,天下除了刑國還有十數國之多,而大多數的人都是不穿緞子衣裳的。
“連哥兒沒去過越西吧?”張伯在耳邊朗聲問道,道旁畦地裏鋪著地毯似黃燦燦的花田,聽說那叫油菜,我眯眼看著它隨風卷起波浪,一麵嗯了一聲。
“那這次可得好好去玩玩,休說越西,一進雷國見到的全是妖族人,跟咱們地界兒上三三兩兩的可就不一樣了,”趕車老漢喋喋不休,“跟著六爺,連哥兒還得走些地方呢,魔人那兒也沒去過吧?可真得到處看看。”
“魔人那兒不去也罷,”伐檀一夾馬肚子從後麵趕上來,“都是些好戰的主兒,一個頂咱倆。”
“遇上妖族也不見得能占去多少便宜,”張伯反駁道,“咱先前同隊的一個老哥兒,那可是見過真的神契者,念叨念叨著就能召來天雷把人給劈了!”
轉臉看著他認真的神色,忽而想起采荇似乎也是妖族人,看來以後萬萬不能開罪與她,否則……
我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多少從沒聽過的新鮮詞,在他嘴裏流水似地說出來,我不懂,便問,他一樂,就答,也有答不了的,就被伐檀洗涮一番,大家哄笑一陣,最後還是雲薇來解惑,然後就了了。
“要說妖族的法術有多厲害我是不知,不過,”伐檀如是總結道,“錦州許多園子的頭牌都是妖族女子。”
待我問起園子是做什麼的,他卻嘿嘿一笑,“就是男人們常去的地方。”
如是我紅了臉別過頭去,原來是勾欄之地啊。
前方傳來停車歇息的訊息,眾人皆停了步伐,架灶生火各自忙碌起來,我抬頭看了一眼藍天,萬俟誠,若你放得下心中執念,你也能自由如斯,你看到了嗎?
“連哥兒,去車後取些柴禾來。”
“好嘞。”我翻身下了馬車,方走到車尾,便見雲薇騎著他的“踏風”緩步踱了過來。此馬神駿異常,通體烏黑黝亮的毛色,四蹄卻是白毛一團,此刻在我身邊打了個響鼻,抖抖濃密的睫毛,雙眼晶亮地看著我。
“做這些可還習慣?”雲薇笑著問我,我一麵從懷裏掏出一塊豆糖來喂給踏風,一麵答道:“習慣非常,早知如此爺可會把我發配去夥房做個生火丫頭?”
雲薇輕笑一聲:“縱使我想二姐也舍不得。”話音未落,人已是極為瀟灑地從馬背上翻身落地,我瞪大了眼看著他:“爺……”
“嗯?”
“我……”
“你?”雲薇眨眨眼,踏風吃完了糖,一舔嘴唇做了個和他同樣的表情,“但說無妨。”
雲薇便是這樣一個人,無論氣質或相貌都是絕塵出世的,於下人們來說當是神仙一般的主子,而我卻因認清了這個現實反倒沒了主仆之感——與神仙相處一定是輕鬆且愉悅的,隻有庸人才會將優越之感建立在對他人的踐踏之上。
“我想學騎。”我坦然道,一麵拿眼睛瞄了眼踏風,雲薇仿佛不甚意外,有人卻驚叫起來。
“學騎?你一個……小孩子家學什麼騎馬啊?”伐檀登時叫起來,我睨了他一眼,想說女子是麼?我無意做巾幗,卻也不待見這種刻意區別了男女的想法,遂不鹹不淡地說道:“小孩子家?伐檀兄也不見得比連箏年長許多,伐檀兄倒是說說,小人如何學不得了?”
“那還不是因為……”伐檀開口欲辯,看看雲薇又不知從何開口,張老漢卻在一旁笑了起來:“想我老漢在哥兒們這個年紀,已經是騎著馬隨商隊四處奔跑了,出門在外,會騎馬畢竟方便許多啊。”
雲薇也是輕輕一笑:“張伯說得有理,學學也未嚐不可。”一頓又道,“隻是今日馬上便要進入九池山,山路崎嶇不便學馬,待過了這山再說罷。”
“九池山?”
“九池山可是個好地方,”張伯眯了眼道,“連哥兒一麵走一麵看,不比學騎馬有興頭。”
午飯後不久,商隊果然進入了九池山區。此山因山上有九個五彩的池子而得名,相傳當年天帝的九個女兒偷下凡間,見這山色風景秀麗,便在此戲耍,後來天帝喚她們回天界時,倉皇中竟將五彩的天衣遺落山上,便有了這九個湖泊,每到秋季,滿山楓葉次第而紅,映著各色池水別有一番風情,引多少文人騷客競相留墨,此山也便成了一做名山。
此時不是看楓葉的時候,卻正是山花爛漫的節令,一到山上便覺得眼花繚亂,每一口呼吸都帶著各種花的甜香。
“若我是天女,也願為這山景留得一程。”我輕聲道,雲薇提韁走在一旁,笑答道:“終究也隻留得一程,哪裏有做仙人長生不老的好。”
“長生不老嗎?”我喃喃自語,心中卻泛不起什麼波瀾。
日暮西沉之時,我們落腳在了山腰上的一家驛館,人多屋少,一時如何歇息卻成了難題。“你今日去跟他們擠擠吧,箏兒過來跟著我。”雲薇如是吩咐伐檀,伐檀皺了皺鼻子,領命跟那五六個大男人睡通鋪去了,而我將跟他家爺同室一宿。
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是夜我們和衣分床而睡,聽著他勻淨的呼吸,我卻如何也睡不著。
“蓮衣。”他輕輕地喚道,原來他也還沒入睡。
“嗯?”
“聽你氣息不沉,怎麼還沒睡?”
“我……睡不著,許是因為從未出過遠門罷,總有些興奮。”
“嗬嗬,”他輕聲笑了起來,笑聲在寧靜的夜裏有些暗昧,“如此說來,這半月來都不曾睡過好覺了?”
心中暗窘,行商之人並不講究食宿,當初一口應承了不畏艱苦,真上了路卻比想象中難過許多,行路坎坷不說,單是這夜裏休息,有客店落腳還好,若是遇上了野外露宿,將自己裏外三層裹起來,耳邊又是些男人此起彼伏的鼾聲,饒是白日裏再累也難以入眠。
今夜沒了這些困擾還是難眠,心中苦笑,索性一起身開始摸索著穿上鞋子:“左右是睡不著了,我去外麵看看風景去。”
正要起身,一件厚厚的披風忽地從天而降:“山風夜涼,披上暖和,別走得遠了,夜裏不安全。”我答應了一聲,便起身推門走了出去。
一出門剛舒了口氣,卻又被山風吹得一個激靈,山裏的夜與白日裏判若兩季,我緊了緊衣衫,便向外走了去。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月光投下的斑駁的樹影,隨著風的節律輕輕搖動著,風吹過樹木傳來沙沙的聲響,和著同樣的節律輕奏樂曲。除此以外,山夜便安靜得讓人心無雜念,我輕輕拂開被風吹亂的頭發,靜靜地緩步走著,感受著從未有過的平靜。
不覺走到了馬廄,平日裏拉車駝貨的馬此刻也都卸下了重擔,安然進入了夢鄉,我走近的時候,隻有踏風忽地醒了過來,一見是我,警覺的眼神漸漸柔和起來,在我伸出的手上輕輕蹭了蹭。
“好馬兒,”我摸著它光滑的皮毛,貼著它的耳朵輕聲說:“可惜忘了給你帶糖來。你是何時跟的他?那時他還小吧?你也還小,不如今日這麼威風,你們一起在馬場上奔跑,一起長大,一起走過坎坷的路……他是個好人對嗎?”
踏風垂下長長的睫毛,安靜地聽著我絮絮的問話。我胡亂地與它說著話,心裏構建著對雲薇的想象,說來說去也隻覺得是在描摹一副畫,或是揣測一個書中的人物,他總是高尚而波瀾不驚的,這才符合他的形象不是嗎?但總又覺得少了些什麼。
忽然踏風抬起了頭,兩耳警覺地向後立起,一雙明亮的眼睛在夜裏閃著光。
“你怎麼了?”我不解地問,它卻開始小步地踱起來,像是發現了什麼。我隨著它的目光向外走去,一直走出了馬廄也沒發現有何異樣,正當我要回過頭去看它的時候,一隻大手猛地勒住了我的脖子,有人在耳邊沉聲道:“噤聲!”
我心下一驚,難道遇上了山賊?腦中飛快地盤算著如何才能擺脫,或至少要讓睡夢之人引起警覺才好,但此人力量頗大,一手扼著我的脖頸,另一手緊緊錮住我的腰身和雙手,讓我分毫動彈不得。
截人之術倒要比萬俟誠要老道許多,我終於放棄了嚐試,心下竟黯然地覺得有些好笑:難道我便如此地容易招來歹人嗎?若得脫身一定也要學些防身的技能才是。
身後之人似乎也不輕鬆,他壓低了聲音啞啞地問道:“你是雲家的人?”
算是吧。
我艱難答道:“是……你可否先……把手鬆開些?”脖頸上的力道鬆了些,一口氣終於接了上來,隻聽得他又問道:“你是雲家的什麼人?”
這個問題有些好笑,我還是回答道:“我隻是雲家的一個仆從,無足輕重,閣下綁了我也換不了幾個錢,還是高抬貴手……”
他鼻裏驟然悶哼一聲:“即便是個仆從,也一定是極重要的,不然為何雲六爺到了還遲遲不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