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州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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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戀花
遙夜亭皋閑信步,乍過清明,漸覺傷春暮。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澹月雲來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誰在秋千,笑裏輕輕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待匆匆回到且聽齋,在門外站了一會,定了定心神,這才邁步走進房內。
此時已過未時,陽光斜斜地照進來,雲縈坐在上位捧了杯茶靜靜地品著,雲義坐在側位,卻隻端了茶杯左右把玩,他手上的是一隻定窯的墨坯鎦金茶杯,茶已漸涼看不見了霧氣。
聽見我的腳步聲,二人都是抬起頭來,雲縈臉上這才有了笑意,免了我的禮讓我坐下。我看向雲義,他也是安然地看著我,左右也看不出什麼端倪,便向他略一頷首,走到他對麵的位子坐了下去。
雲縈似乎仍在考慮些什麼,良久才開口說道:“蓮衣,你來我這兒多長時間了?”
我也不知她為何忽然提及此事,隻好答道:“回小姐的話,蓮衣蒙小姐收留,在黛苑已住了八月有餘了。”
“八月了……”雲縈宛若陷入了回憶,“那日你來到且聽齋,睜眼時如同嬰兒般茫然,看向我的一刹那,你眼中的光華卻讓我一時失了神,那時我便應該知道……”她打住了話頭,轉眼看向我正色道:“今日喚你來,原是有一件大事,你可得仔細思量再做決斷。”
我不知她這樣說卻是為何,也隻得站起身來回話道:“蓮衣的命是小姐給的,凡事但憑小姐做主。”
雲縈卻把茶杯放下,一擺手道:“此言差矣,若是平日的呼穿用度我自會與你做主,但今日之事,莫說是義管家,便是父親來問,我也是要聽你一句話的。”說話間她睨了雲義一眼,雲義卻未有任何表情。
我心知這一定是大事了,便認真地點了點頭。雲縈這才對了雲義說道:“義管家,這事還是勞煩你講與蓮衣聽吧。”雲義放下茶杯,側身對她一拱手,道了聲是,轉眼再看向我時,眼中已是一付公事公辦的表情了。
“我今兒個來討擾二小姐,原是有一樁關於姑娘的事要求得二小姐應允,”他頓了頓又說,“姑娘有幸蒙我們三爺憐愛,三爺想娶了姑娘過門,做妾。”
“三爺?”隻覺得聽見的是別人的事,渾然沒有什麼感覺,隻有最後做妾那二字突兀地刺了我一下,“做妾?為何?”
雲義還是那付顏色,好心解釋道:“三爺說姑娘秀外慧中,品貌俱佳,便有心娶了姑娘,讓姑娘脫這奴藉。本來姑娘並不是與雲家簽了契約,但過往不甚清楚,又在二小姐手下,換作他人也就是個侍妾,並不會有什麼名份的。”
一番話,說得我像是有了莫大的榮耀,我不禁想笑,卻忽地記起這事的主人公便是我,霎時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起來。
又轉臉去看了看雲縈,不知該說些什麼,我與雲菡不過幾麵之緣,交談不過數句,何以得來“秀外慧中,品貌俱佳”?雲縈也看了我,歎口氣道:“如此,義管家可先行回去,就說蓮衣要好生考慮一番,畢竟這也是人生大事,不可倉促。”
雲義聽她已出此言,便不再多講,起身行了禮就回去了。
雲縈見他走遠,也起了身來走到我跟前,牽了我的手坐下,自己也坐在我旁邊,柔聲道:“誠是事出突然,你也不用去考量誰說了是誰說了不是,自己想想清楚罷。”說著她又喚來采荇給我也斟上一杯茶,我默默地接過,聽她繼續講下去,“我也不知三弟是何時看上你的,但如雲義所言,娶你做妾已是莫大的不易了,整個雲府上下不知多少年青女子晝思夜想地想要得到這個名分,一朝得成就從做奴才的一躍成了主子了。”
做主子?做主子做什麼?我端起茶杯慢慢地呡了一口,今日不知是誰沏的茶,正是采荇說過的寒潭飄雪,一入口苦不堪言,讓人不禁皺起眉來。
雲縈繼續說道:“蓮衣,你說過你的事都由我做主,那麼今日,我便要為你做一回主了。”
我抬頭看著她:“要將我嫁去做妾麼?”
雲縈看了我一會,笑了起來:“蓮衣啊,我第一眼看見你便知道,紅顏禍水說的便是你了,雲菡這事隻是一個開始,若你不嫁與他,遲早也還會遇見這樣的事,但是我卻早已對雲義說明了,蓮衣是不會嫁與他的。”
“小姐!”我輕叫一聲站了起來,此刻的雲縈仰望著我,臉上帶著從未見過的笑容:“是的,我已經回絕他了。因為我知道,蓮衣本不該是這樣的人。以你的容貌,我能肯定三弟必定專寵於你,眼中再容不下他人,但在這樣的大家,專寵卻會惹禍上身,就像我們的娘……”
她並未停頓,眼中卻已隱隱有了淚意,“況名分雖好,卻注定是個妾,我不願你連自己的夫君也要與他人分享,我的亡夫墨潛,與我相伴不久,卻讓我對他的情意刻骨銘心,就連萬俟誠公子也讓我心存敬意,嫁夫當如是,蓮衣你懂嗎?”
我緩緩跪在她腳邊,眼底酸澀難當,卻是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小姐對蓮衣的恩情,蓮衣此生不敢有忘。”話至此,卻再也不能言,於是向她告辭,默然地出了門去,恍惚中仿佛到了黛湖邊,風突兀地吹過,一滴眼淚為其所感,也同樣突兀地落了下來。
春日遲暮,風尚涼,我一步一步地走著,腦子裏亂成一團,雲縈的話,雲義的話,甚至那天在湖邊的雲菡的身影,亂成一團無從梳理。有人願意娶我不應該是好事嗎?為何卻是妾?為何隻憑一眼便能決定我的人生?我便這樣走著,再抬頭的時候,一個人影卻已立在跟前——雲三爺雲菡,我理應行禮,卻覺得這時候做這樣的事情著實為難我了。
“你……”雲菡看著我,眼中暗波流動,我也便這麼昂首看著他,心中有些難言的憤懣。
他見我顏麵上淚痕未幹,略有些訝然地走近我麵前,遲疑很久才問道:“這是為何?”
“恕奴婢無禮,蓮衣也想問‘這是為何’?”
此言既出,雲菡再不掩飾他身上那屬於主子的氣勢,隨即點點頭:“你也知你無禮,也罷,我願娶你,疼你愛你,這有何不妥?況我雲菡,大小算個雲家的爺,何處又讓你不滿意了?你竟一口回絕了我,你這確是大大的無禮!”
爺?我橫眉以對,傲然道:“三爺說的好有理!你是主我是仆,你願愛我便得愛,你要娶我便得嫁,此事天經地義,三爺何必在這裏對了我吹胡子瞪眼?”
稍一停,更是難捺胸中怒氣,哧地冷笑了一聲:“恕蓮衣見識淺薄,別人是否如此蓮衣不知,蓮衣隻知自身不是一個物件,更非貓兒狗兒,誰願意要了去點個頭便是,還要心花怒放地跟在爺身後搖尾點頭,這,我做不到!”
我冷然看著他,也不是對他的震怒無所忌憚的,隻是此時鬆了口,我……
我的餘生,就要在這糊塗懵懂之中過去了,和一個我不愛的人。
雲菡也料想不到我會這樣講,他靜靜地看了我一會,我也正想著如何對付他的問話之時,他卻忽然放軟了聲音對我道:“此事我誠是考慮欠妥,你也要明白,我也是真心想與子攜手,你……當真不願?”
我心中戚戚然,門閥世家造就了怎樣的大人,從來就以為可以予取予求,女人說到底竟連人也算不得。
歎了口氣,我緩緩道:“三爺,蓮衣有無禮之處還請海量,蓮衣沒什麼高瞻遠謀,在自己終身之事上卻有幾分固執,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雲菡眼中忽地閃過一道光,平靜的聲音也帶上了幾分急切:“我可以的,我雲菡可以立誓,若娶你過門便真心相待,絕不他愛!”
一番話說得真誠,可惜……我搖搖頭:“三爺,您還沒明白,一是您已經有了夫人,我蓮衣不願與他人共侍一夫;其二,您要是早出此言,蓮衣會心存感念,隻是您已經派人定了這事,再與我來說,您要將我至於何地?僅僅是給了蓮衣一聲知會便了?”
雲菡的臉上,陰晴不定,我知道今日是大大地拂了他的麵子,果然他忽而冷了顏色,涼聲道:“你還要我如何?我便看上了你的容貌也是對你莫大的恩澤,我便要了你做侍妾你也不該有半句怨言,如今……罷了,想是我對你太過嬌縱了,你要記住,此事未了,雲義不會再來提親了,過幾日我自會請母親做主要了你做侍妾,你……好生準備吧。”
說罷拂袖而去,獨留我一人呆立在原地。一陣夜風吹來,我打了個寒戰,心中卻更涼百倍,這便是多情的少爺了?這便是我要托付終生的夫君?
默然前行,不知要去往何處,隻覺得此地一刻也待不下去,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前方一片燈光,我抬起頭,見四五個奴婢掌了燈領一位夫人從眼前經過,細細一看,那位夫人卻有幾分眼熟。
“謝靜宜!”我輕叫一聲,被聽見的奴婢喝了聲大膽,正欲責罰卻聽得靜宜喊了聲慢,那聲音竟是無比的疲憊。
她定定地看了我,我也看著她,才有一月不見,這個婚禮上麵若桃花的美嬌娘竟瘦了一圈,原本明澈的眼睛已有些凹陷,青黑的眼圈定是常常徹夜難眠所至。
她向我走了兩步,輕聲道:“你便是蓮衣?”我心下驚訝,我一個區區小婢為何她也能知。她見我麵露詫色於是又說:“三爺前幾日與我家相公談過,說是要娶一位額上有蓮花印記的女婢做妾,還被我夫君笑過,說怎的娶一個女婢也要給名分。”
果然雲菡讓我做妾已是莫大的恩惠了,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卻甚是不想再提此事,謝靜宜的變化讓我頗有幾分傷心,我也不回她的話,隻道:“五少夫人,您可安好?”
靜宜許是並未想到我會這樣問她,卻很快苦笑了一聲道:“安好?對,我一切安好,又能有什麼不好呢?”
這一句竟是說得幽怨無比,若是萬俟誠見她這樣可會心痛?
“你是個絕美的女子,若是聰明些定可以在雲家求得一席之地,誠……聽說那夜你勸過他,謝謝你了。”
此刻我突然想問問她,萬俟誠說天下雖大,若失了一人便一無所有,為何他去了,謝靜宜還活著。
誰料想她忽而淒淒然一笑,像是說與我,更像是說與她自己聽:“我還有父母家族,死了他們誰都不好過,況且……我還有孩子……”她臉上這才露出些許溫柔的神色,我這才注意到她寬大的裙裾下已經有了微微的隆起,“我的命已經不是我的了,但還有心……永遠……”
她不再說下去,隻看了我說:“人間沒個安排處,你好自為之罷。”說罷又領了一眾婢女姍姍離去。
我站在原地,夜風吹起我的裙衫。悲哉!我便是下一個謝靜宜了,嫁了不愛的人,還要為他生子,為了他活下去,而這一切,竟沒有人知道是為什麼!
定定地看著自己的手心,隨著火光漸遠,一雙青蔥似的玉手漸漸被夜色吞沒,到了最後隻剩下黢黑的影子,我卻將十指握緊,心中主意暗定,扭頭快步向且聽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