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明特別篇:雁門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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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年寒食雁門關
一,
即使已經是人間四月天了,可北國的風雪並沒有真正停息。清明時節,已是正午時分,天仍陰陰沉沉的,這座邊塞小城又下起小雪,原本就不熱鬧的小城路上行人個個行色匆匆,隻有一個人,逆著人潮向風雪更深處走去。。。。。。小城平時外來人不多見,隻見逆著人群走的是一個年輕男子,身形瘦削,一身青白相配的服飾,長發束起飾以素色發冠,臉上戴著黑麵紗,背著一把特製的琴,一副江南文士打扮,斯文儒雅,在這種天氣下顯得特別的單薄無依。。。。。。
一個小女孩看著這個奇怪的外來人問她身邊的一位年輕少婦,
“娘,這個哥哥好生奇怪啊!下雪了也不打傘,還穿得那麼少,不冷嗎?”
少婦抬眼看了看這個奇怪路人的背影,以及他要去的方向,沉默了一會,說道:
“冷,怎會不冷?隻是有時候人太悲傷了,會連身體的痛苦都忘掉。。。。。。。”
“娘,你又想爹爹了,是嗎?”
“回去吧。不要看了,他要去的地方還有很遠一段路呢。。。。。。。”
大概在未時左右,雪停了,那個年輕人停也下了,停在一個墓園裏唯一有姓名的石碑前。年輕人單膝跪在墓碑前細細擦拭,碑上的碑文逐漸清晰,
”蒼雲先鋒營副將郭騫之墓,天寶四年立未亡人楊蔓。”
年輕人一遍一遍的撫著石碑”郭騫”二字,連修長的手指被凍得麻木了也渾然不覺,直至被一雙溫暖的大手包裹著,身後一陣熟悉的男聲傳來,
“停下,阿蔓。來,披上。”
一個穿著燕雲套的霸刀弟子將年輕人扶起來,直接脫下自己毛茸茸的外套披到那人身上。然後自己上前,把食盒內的祭品拿出來,具體來說就是幾碟小菜和一壇烈酒,邊拿邊說道:
“大哥,城雲來看你了。什麼?你說阿蔓不貼心,來看你連壺酒都不帶。。。。。”
然後,柳城雲就看到楊蔓也蹲下了,還十分鄙視的看了一眼酒壇,被麵紗遮住的臉似乎在笑,輕聲慢語的說道
“噫,又是刀子燒~~喝了那麼多年膩不膩。”
柳城雲早習慣了楊蔓說話那軟軟糯糯的江南腔調了,但不妨礙他繼續調侃道,
“噫什麼噫?沒品味,這玩意兒男人喝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喝了,男人受不了,來,大哥你也喝一口。。。。。。”
說著柳城雲還打開封泥,自己悶了一口,接著往地上灑了半壇,楊蔓被柳城雲舉動逗樂了,也是,曾經他們三人就是這樣的,雖然各有各的煩惱,可一旦聚一起總能說說笑笑,郭騫就說過,我們三人若真能看到天塌下來了,悲傷不到一刻鍾就會把兄弟踢出去撐著。
“受不了了,你又去哪兒學來的騷話呀。哎,二哥,你的臉怎麼回事?”
楊蔓邊說邊向柳城雲看去,驚訝的發現柳城雲原本線條硬朗,鼻梁英挺的臉上多了一道傷疤,左臉劃到右臉,細長的一道傷痕,似是被什麼利器所傷,且傷口很深。
可柳城雲則不以為然的笑笑,說道:“哦,路上被野雞抓了一下而已。”
“什麼?郭騫,你說大聲點?你說二哥怎麼了?他不要臉了。。。。。。哈,說得好。。。。。”
楊蔓也學著剛才柳城雲的樣子煞有介事的對著石碑說話,既然柳城雲隨便說說,他就隨便信信咯,但這並不妨礙他調侃柳城雲。。。。。。
柳城雲看著終於像個活人的楊蔓,懸著的心終於能安定下來。其實他幾天前已經在附近落腳了,需要辦的事也辦好了,遲遲不走就因為他知道每年這個日子楊蔓都會來,獨自一人,什麼也不帶,就在郭騫墓前待著,不管陰晴雨雪,一待就是一天,看著很是心痛。以往他怕打擾到楊蔓,也就安排熟人遠遠的看著,可這些年他們經曆的事太多了,尤其是楊蔓,他真怕他會倒下,所以今年他就親自來了。柳城雲這輩子從沒被什麼事真正困擾過,唯獨放不下眼前這個人,這人過得太苦了,而自己隻能遠遠的看著。。。。。。。。
”哈啾。。。。。”冷不防一陣寒風身後吹過,楊蔓抖了一下,麵紗被吹下來了,露出斯人過於秀氣的臉龐和嘴角幾處紮眼的瘀傷。
“臉怎麼回事?”柳城雲裝作不經意的問道。
“哦,不小心被豬拱了一下而已。”楊蔓馬上把麵紗掩回去。
“回去吧,申時了。夜了回去的路不好走。大哥,有空再聊哦。”
“額,我。。。。。。。。。好吧。。。。”
當然楊蔓想不好都不行,柳城雲還沒等他答話就把他整個架起來了,往山下走了。。。。。。
二,
須臾,他們來到山下一處清靜的庭院。柳城雲輕車熟路的進去把楊蔓先安置在臥室的軟塌上,說了一句等下,然後就忙進忙出的安排熱水和湯藥。。。。。。。。。而等著的楊蔓則悠哉遊哉的打量著這個院子,這裏應該是柳城雲從當地人手上買下來的吧,屋有些年頭了,可家具器具都是新的而且都是好東西,估計也是他找人添置的,始終是世家公子,連個歇腳的地方都不能屈尊。以前遊學時,他跟柳城雲就經常堅持不貴不住,不好不用的原則,被郭騫說,兩個不知人間疾苦的紈絝子弟。。。。。。。想到這楊蔓不禁輕輕笑出聲,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啊。。。。。。
“想到什麼開心的嗎?說出來,讓二哥也開心開心。。。。。”正在翻箱倒櫃的柳城雲聽到楊蔓的笑聲,頭也不抬,問道。
看出來這些年柳城雲還是改變了很多,至少不用仆人幫忙他也能自己燒水和找到吃的和用的在哪了。。。。。。
“還記得,我們出來遊學,才到揚州就花光所有盤纏了。睡了幾天破廟之後,被一個好心的老先生收留的事嗎?也是差不多的小院子,那老先生供我們吃住,但要我們給他做些家務事作為補償,最後。。。。。。”
“最後隻有大哥一個人能令老先生滿意。我永遠燒不開一鍋水,你永遠抬不起比你琴重的東西。。。。。。那次之後,每次大哥看到我倆站一起,都會咬著牙說。。。。。”
“真是倆不知人間疾苦的紈絝子弟啊!”
“真是倆不知人間疾苦的紈絝子弟啊!”
柳城雲和楊蔓異口同聲的說道,說完相視一笑,真好,原來大家都沒有忘。。。。。。。
夕陽西下,天又冷下來了,柳城雲也顧不得今天是寒食節了,直接端來了炭盤,燙著前一天準備好的湯羹,當即房間的寒意退了不少。並在楊蔓麵前擺了滿滿一盤放了藥材的熱水,熱騰騰的毛巾絞好,說道
“來,擦擦臉。”
“哦,好的。”
楊蔓應了一聲,便摘了麵紗伸手去接,誰知雙手馬上被柳城雲扣住壓到熱水裏,熱水升起一陣水霧,傳來一句
“唔,凍得都僵了,放進去泡泡。”
“二哥,我能。。。。。嘶”楊蔓說話的動作大了點,扯到嘴角的傷口吃痛說不下去,剛想伸手去觸臉上的傷口,立刻就被柳城雲抓住放回熱水裏。
“我來吧。”
說罷,溫熱的毛巾一下一下印在楊蔓的臉上,柳城雲俯下身,一手托著眼前人的後頸,一手拿著毛巾細細的擦拭,目光溫柔而認真,似乎是在撫著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楊蔓在與柳城雲目光相觸的一瞬,便不好意思的閉上眼。
其實柳城雲的心也一樣跳得厲害,不可否認,楊蔓長了一張相當耐看的臉,五官像被江南雨水洗過一樣,清新脫俗,眉淡而遠,目圓而潤,鼻梁挺直,嘴角天生微微上翹,似笑非笑。。。。。。。在擦到楊蔓嘴角的瘀傷時,柳城雲手頓住了。其實不僅嘴角,楊蔓的嘴裏估計也有不少這樣的傷口,柳城雲是個正常男人,他很清楚這種傷是在如何屈辱的情況下造成的。。。。。。他很憤怒,但他不能問,甚至也不能表現出異樣。有些人的尊嚴是命,即使人生已經千瘡百孔了,仍要竭力維持表麵的風光,因為這是他最後的體麵了。。。。。。。。柳城雲心裏歎了聲,便拿起身旁的金瘡藥。。。。。。。
三,
“啊。。。。嘶。。。。。”楊蔓吃痛睜開眼道,隻見柳城雲正認真的為他上藥。
“忍著點啊,這是禦用的金創藥擦了好的快,不留疤。”
柳城雲把白玉瓶子亮了亮,楊蔓眼睛也馬上亮了,他認得這瓶子,是去年南紹進貢朝廷的貢品,被他那個貪婪成性的義父扣下來了,然後又被他這個心腹全掉包了,最終這批貢品由交接人柳城雲處理。。。。。。
“你把它們都運這了?”
“我把它們提價了好幾倍,全出到黑市裏。然後購了數量幾倍的物資交給蒼雲軍了。我購的是最普通的傷藥,饒是這樣對於那些出生入死的士兵們還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
說罷,柳城雲放開楊蔓,轉身去收拾。楊蔓聽到蒼雲軍時,心底裏的傷痕隱隱作痛,問道:
“他們現在怎樣了?”
聽罷,柳城雲沉默了,似乎在琢磨著這個問題,他坐下來,想想還是捧起楊蔓的雙手,抓起幹毛巾包好,才緩緩道:
“不怎麼樣。六年了,朝廷不但沒起複的意思,就連軍士糧餉都時有時無。新統帥是位鐵娘子,有她在,士兵不至嘩變,可也不會對當今朝廷再抱有什麼忠誠了。。。。。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世道還是這個世道。。。。。。。。”
楊蔓疲倦的垂下頭,劉海完全遮住他的臉,無人能看清他此時的神情:
“對不起。本來以為李林甫失勢,事情會有轉機,當年那場雁門之殤會有平反的可能,可沒想到,當今的聖上還是如此麻木不仁。。。。。對不起。。。。。。。”
柳城雲安撫的拍拍楊蔓肩,卻意外的發現這人瘦得都剩下骨頭了,便皺著眉頭說道,
“阿蔓,你知道我的性格。哄人的話我不會說,但我勸過你好好的待自己,至少按時進食,你都做到了嗎?”
“我做到了,真的,二哥。我比誰都想活下去,唯有活著才機會為我的愛人洗刷冤屈,可日複日,年複年,還是看不到希望。。。。。。。。。。二哥,我累了,我好想郭騫。。。。。。”
楊蔓依然沒有抬頭,反而把頭垂得更低了,柳城雲知道這家夥每次快哭了就會這樣,便大膽上前抱住他,讓他埋首在自己的懷裏,說道:
“我還在,楊蔓。不要怕,我還在。。。。。。”
“嗯。”
楊蔓在柳城雲懷裏用力的應了一聲,隨後放聲大哭,淚如雨下。。。。。。楊蔓是個狠人,就連為郭騫入殮時,他都沒有哭過。可不哭並不代表不痛,相反失去郭騫的痛苦這些年日日夜夜折磨著他,這個人隱忍太久了,如今終於找到柳城雲這塊安全之地,多年壓抑的情感終於傾卸而出。。。。。。
最後,楊蔓哭得嗓子都啞了才放開柳城雲,看著眼前人厚重的衣物上被打濕了一大片,怯怯的說道:
“二哥,謝謝你。”
柳城雲抬手輕輕拔開貼在楊蔓臉上的碎發,擔憂的說道:“我在想,你真的需要一個人陪著。男人好,女人也好,誰都好,隻要是你能信任的,大膽的留在自己身邊。不然你再一個人下去,我怕你會撐不住。”
聽罷,楊蔓的臉刷的紅了,支支吾吾半天不說話。。。。。
“你是不是怕大哥介意?哎,之前在長歌我就說過,別太迷信那些腐儒說的,什麼守德,守禮,人生不過匆匆幾十年,何必活得那麼累?就算你真怕大哥泉下有知會介意,大不了,他日黃泉路上,我跟他賠罪好了。。。。。。。。”柳城雲知道楊蔓那麼死心眼是有原因的,都怪以前在長歌門那些先生天天講那些狗屁”忠貞”,”守節”啥的,偏偏這家夥就信這套。
“二哥,我並不是。。。。。。。”楊蔓喃喃自語:“在我心中一直有這樣的人選,隻是我怕我說了,他讓難做。。。。。。。”
“哦哦,你有人選,那最好了。誰啊?二哥認識的嗎,你要是怕,我跟他說去。”柳城雲一向是個直爽人,既然楊蔓不敢說,就他這個當兄長的說,要是那人不答應。。。。。唔。。。。不存在的,在他的大刀麵前沒有人能不答應的。。。。。。。
看柳城雲的神情,楊蔓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了,楊蔓無奈的搖搖頭說道,
“二哥,其實在郭騫去了的時候我就在想,可否讓你來幫我?但我始終沒開口你知道為何嗎?”
聽罷,柳城雲沉默了一會,說道:“因為阿舞和夜風。”
楊蔓重重的點頭,伸手緊緊握住柳城雲的手激動的說道:“如果你沒有成家的話,我決不會猶豫。可情況不是這樣,你有妻有子,為郭騫平反這事凶險萬分,萬一你有任何閃失,嫂子和你兒子怎麼辦呐?我。。。。。”
柳城雲輕聲的打斷楊蔓道:“可我這不還是卷進來嗎。。。。。我想阿舞她。。。。。。。”,
楊蔓歎了一聲,放開柳城雲道:
“二哥,我知道你是在什麼情況下娶嫂子的,但她是真的愛你的,不要負了她。我想你在我身邊,但我更想你和你的家人一輩子幸福美滿,就像我們當初在婚宴上說得那樣,一生一世一雙人。”
柳城雲神情有些暗淡,想說些什麼,沉默了很久,才說:
“自大哥出事後,我就沒去見過阿舞和夜風了,我隻知道他們在藏劍被照顧得很好。或許是怕牽連到他們,或許我真的不是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吧,我有點怕去見他們了。。。。。。。”
“這。。。。。。。”楊蔓知道柳城雲從不說謊的,可這些話卻他最害怕聽到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讓我想想吧。也許我真的該回去見見他們母子了。”
作者閑話:
清明節了,向那些無名英雄致敬,感謝你們的付出與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