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相遇
    赫連微生站在店門外，微仰頭盯住青碧色的石階，有梧桐葉打著旋兒飄舞而下，無聲落在腳邊。一級，兩級……五級石階，連向透明的玻璃門，他甚至可以看清屋內那幹淨整潔的擺設，溫馨可愛的裝飾，綠意盎然的盆栽，和……滴翠的萬年青葉叢後麵正凝神看書的緋衣女子。
    心如同突然絞成了一團，又被狠狠撕裂，劇烈的痛感在一瞬間襲擊了他，那樣猝不及防。他還沒來得及出聲，眼前就像有傾盆的墨汁潑下，把一切都刷成漆黑，耳旁驟起轟鳴。他捂住胸口，搖搖晃晃想要穩住重心，卻往前跌了幾步，正絆上跟前的石階，身體不受控製地墜了下去。
    出乎意料之外。他最後觸碰到的，不是冷硬的階梯，而是一個纖弱溫暖的身軀。憑了單薄的雙肩，勉力支撐起他的重量。
    清酸的杏香從她的身上漾開，舒服的味道，令他的神智逐漸清明。
    心痛略減，他依然喘息不止。那雙手費力地將他扶住，換了個姿勢後緩慢拉他坐到石階上。他將頭埋進膝間，死命挨過後續漫上來的抽痛，冷汗濕了後背，黏糊糊的很是難受。
    “先生，你怎麼了？”軟糯的聲音像一隻極溫柔的手，安撫下他胸腔裏那顆抽搐不已的心髒。視線開始清晰，他側過頭去，正碰上一雙幽深的眼，那眼裏如同沉默著哀戚的寒潭，沒有絲毫靈光和神采，隻是空洞洞地寫滿寂寥。可她臉上的表情卻是關切的，詢問的，乍看之下，宛如這兩種極端根本不屬於同一個人。
    “沒事。”赫連微生擺擺手，掙紮著起身想走，他的心裏忽然有一種恐懼，怕再呆下去，自己也許就會和這裏纏上千絲萬縷的關係。
    女子凝神看了看差點倒在她門前的陌生男人，卻很奇怪地放下了戒備心，這個人痛苦的神情讓她下意識地擔憂，也下意識地拉住了腳步蹣跚想要離開的他。“先生，你這個樣子，還是先到裏麵休息一下再走吧。”說著上前扯過他的手臂，擔在自己肩上，一步步往店裏挪移。
    他微怔。心中卻莫名地溫暖，自己平日最不喜與人接觸，可是這女子身上仿佛有種奇異的力量，越是靠近他，便越覺得親切，於是生平第一次，他沒有甩開主動觸碰他的人，就那樣被她攙扶著，走進夢中公主的小屋……
    屋內放滿盆栽，從窗台到桌麵，品種各不相同，多為不易開花的綠色植物，一看便知是被精心照料著，那葉片上青翠的色澤滋潤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空氣中彌漫著木葉奇特的清香，稍稍呼吸幾口精神便舒暢許多。壁燈發出柔和的光線，與從外麵看到的鵝黃色不同，這燈光實際上竟是像牛奶一樣絲質濃情，襯得整個小店明亮卻不眩目。僅能供兩人坐的玻璃圓桌上，放了個藍蓮花狀的小燭台，磨砂花碗中盛了白色的燭蠟，被托在波浪形鍍銀鋼架上。細看之下典雅又簡潔。
    珠簾微分，搖落一室清脆。緋色身影閃動，在綠意盎然中驚鴻若現。她從簾子另一側的隔間走出，手中端著待客的杯子。
    “喝口水吧。”她放下水杯，坐到赫連微生對麵後就不再開口說話，隻是盯著桌子上的燭台微微出神。
    她不是那種讓人驚豔的美人，卻嫻靜如嬌花照水。晚風從門縫擠進屋裏，拂起她垂在耳邊的幾縷發絲，她卻無知無覺，好像完全關進了自己的世界，隨便一個焦點都能聚攏她所有的意識。
    赫連微生抬起水杯喝了幾口，溫熱的水流舒緩下緊繃的身體。心痛已經消失，他本想道謝後離開，可是看到她專注的表情，竟不由自主地跟著發起呆來。隔著透明的杯水略微打量眼前人，他暗自驚歎於她的精致和細膩。發髻一絲不苟地挽起，眉目精心描畫，皮膚掃上絲緞一樣亮澤的蜜粉和雪紡暖橙色頰彩，嘴唇則是粉嫩的珊瑚紅，蒙了薄薄一層水潤珠光。
    精雕細琢，卻宛如麗質天成。赫連微生眼裏流露出一絲探究，都說“女為悅己者容”，是什麼人能好福氣至此，當得起如此用心的妝扮。
    他神思流竄，一時也沉默不言，兩個各懷心事的陌生人，卻在這一方靜室中詭異地相對靜坐。最後，反而是那女子先回過神，問了句，“先生，你好些了麼？”
    “嗯，好多了，謝謝你。”赫連微生試著直起腰，發現身上已沒有任何不適，心中多了一份對女子的感激，他本不是多話的人，也不愛打聽與己無關的事，而這次偏偏就鬼使神差地添了句後話，“你這家店是做什麼生意的？”
    女子順著他的視線環視了一圈屋子，最後又繞回到燭台上，眼簾低垂，遮下所有情緒，她語氣淡淡，“以前賣些冰淇淋和水果拚盤，不過，我們很早就停業了……”
    停業？這燈火通明又打理得一塵不染的小店竟然已經停業很久了？看女子的表情顯然是不喜歡別人刨根究底，赫連微生也不好探人隱私，隻是掩飾住眼裏的疑雲，適時起身道別。
    女子還是有禮地送他到門口，神態隨和，氣質疏離。
    赫連微生回到車裏，臨走前最後看了一眼小店，那個女子，又坐回翠綠的萬年青葉叢後，以和之前一模一樣的乖巧姿勢重新翻看起擱在一旁的書來，仿佛她的小小世界，從來就沒被他這陌生人打破寧靜。時間像最優秀的導演，完整地接合了前後兩個屬於緋衣人影的片段，唯獨剪掉了他帶來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