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有鳳來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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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一抹皎潔的月光透過木窗輕輕撒在禪房的地麵上。
房內一隅,放著一張簡單的木床,床邊是盞蓮花狀的黃銅燭台,橘色的火苗不時地跳躍晃動。
昏暗的燭光下,子夫安靜地躺在床上,臉色較白天已經平和了許多。
站在床前的涵煙左手拿著還散發著餘溫的空藥碗,右手輕輕拭去女兒嘴角殘留的藥汁,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坐了下來。
四周很安靜。
隻有空靈的鍾磬聲從遙遠的地方隱隱傳來,那是大殿上正在為子夫舉行的消災法會。
聽著聽著,涵煙也像融入了佛家那種寂定安寧的境界,臉上看不到一絲表情,隻是靜靜地望著病榻上的女兒。
清透無瑕的皮膚。
櫻紅的嘴唇。
柔軟漆黑的頭發。
怎麼看都是個美人坯子,就連昏暗的燭火也無法掩住她的光芒。不知怎的,涵煙的腦海中又跳出智遠大師說過的那句話:若過得了此劫,日後貴不可言!
難道這是真的嗎?她的心咯登一下,有種異樣的感覺在胸腔裏回蕩。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報仇的事也許會變得容易許多。
她的眼前又浮現出那晚一幕幕的慘景,臉上的表情跟著一點點糾結起來,甚至近乎扭曲。全身也升騰起一股烈焰灼身似的狂燥。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她心底滋長起來。
那個女人所生的,好像也是個女孩吧?
三日後的下午。
長安城的街道上車水馬龍,沿街是各種商鋪,賣炒栗子的,捏糖人的,打鐵的……世井的氣息隨著漫天塵埃飛揚在空氣裏,高亢的叫賣聲和人們的交談聲混雜在其中此起彼伏,所有的這一切都讓這座天子腳下的城池變得熱鬧非凡。
城西的菩提寺也是香客眾多,進出寺門的除了有商人、官吏,更多的是衣著華麗的貴婦們,她們手持著香燭,在侍從與女婢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地進入寺院,論排場絲毫不輸給一場宮延盛宴。
然而,此時卻有一個用黑色羊氈包裹全身的人,從寺院牆邊的小門裏飛快走出。
她低著頭,看不清長相,隻露出兩個深深的眼窩,而且胸前鼓囊囊的,不知在羊氈裏藏著什麼。
一路如風般疾速地掠過路麵。
不想,在途經寺旁不遠的一堆殘破的廢墟時,她的腳步突然慢了一下來。
那是一片被烈火焚燒過的焦土,化為灰燼的花草、黑色的瓦礫、隻剩下牆根的破落殘屋……無一不透著與四周喧鬧繁華迥異的淒涼氣息。
在廢墟對麵,熙來攘往的群中,靜靜停著一輛華麗的馬車,紫金色的車身在陽光下放射出無盡的高貴與莊嚴,大顆潔白的珍珠垂掛在車門前,不是平常人能夠享受的尊貴之物。
它這樣停著不知已經多久,透過珠簾,依稀可見裏麵坐著一個巍然的身影,如雕塑般,一動不動凝視著遠處的廢墟。
像是某種沉默的哀悼。
羊氈深處黑暗的陰影裏,似乎有什麼動了一下。
也許是流過整張麵龐的淚水。
在此之後,她以更快的速度鑽進人群,往前走了幾條街之後,隨著一個輕巧的轉身,突然拐進另一條更為沸鼎的街道。這裏隨處可見衣著華麗,騎著高頭大馬的貴族,街邊所有的房舍都是沿河而建,被掩映在碧綠的垂柳之間,更顯嫵媚,空氣中飄散著濃濃的脂粉味道。原來,這就是全長安的王孫公子閉著眼睛也能找到的章台街,彙集全城最出色的藝館和妓院,聽曲、歌舞、喝酒,什麼消遣都有。
包裹羊氈的人顯然對此地也是熟門熟路,隻見她乘人不備,迅速溜進其中一家藝館的後門,如入無人之境般穿過重重門扉進入內庭,來到一處栽滿桂花的精致小院,掀開堂屋的珠簾,進入裏間。
這裏雖然光線昏暗,卻透出一股精心雕琢後的雅致,屋頂是如彎月般的弧形,上麵繪著秀麗的明月山河。
一名挽著雲髻,穿著薄紗的中年婦人斜倚在華貴的軟榻上,露出雪白的香肩,風情妖嬈。
“你是……”她微微仰起頭,麵容慵倦,然而一雙鳳眼卻透著犀利的光芒,試圖穿透厚厚的羊氈,直抵深處。
“鳳娘,多年不見,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涵煙。”
來人一頭扯下頭上的氈子,一頭烏黑的長發傾瀉下來,她的臉,如同夏季盛開的蓮花那樣白裏透紅,並有著完美的弧度,隻是右側臉頰上有大片的黑疤,落下令人扼腕的遺憾。至於她懷裏藏的,是一個五歲左右的女娃,雖然小小年紀卻已顯露出傾城之姿,一對黑珍珠般的瞳仁鑲嵌在白皙如玉的麵龐上,顧盼生輝。
“這是你女兒?”鳳娘顯然被子夫的容貌驚住了,一下子從榻上坐了起來。
“是。”涵煙答道,“我想讓你把她培養成全京城最好的歌妓。”
“我沒有聽錯吧,當初你離開鳳來儀的時候,不是對我說生生世世都不會再回來,如今怎麼又會把女兒送來給我?”鳳娘眼中有嘲諷的神色。
“因為我要讓她擁有顛倒眾生的資本,足以迷惑天下任何一個男人,這一點,隻有你鳳來儀可以做到!”
“嗬嗬……”鳳娘輕輕笑了起來,“想當年,你不就顛倒眾生,讓全京城的權貴都拜倒在石榴裙下,可到頭來又能怎樣?還不是一葉浮萍無所依。我還以為,等你有了女兒,也隻希望她做個平凡女子,將來嫁個可靠的夫君,也就知足了。”
“我原本的確是這麼想的,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了,這就是她的命!”
聽到這句話,鳳娘的眉梢微微皺了一下,但臉上的表情還是極力維係著平靜。
“這些年,你在外頭到底出了什麼事,和你臉上的傷有關嗎?”
涵煙立即下意識地捂住右臉頰的傷口,將頭垂得很低。
“我不想說。”
“好吧!”鳳娘從榻上站起來,緩步來到母女倆的麵前,眼睛緊緊盯著子夫,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沒有一處不像精雕細琢出來的,一頭烏發更是亮得晃眼。
“果然不愧為衛涵煙的女兒,越看越討人喜歡。”
聽見這句話,身為母親的涵煙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表情,像是欣慰,又像是悲涼。
“你叫什麼名字?”鳳娘彎腰抱起她,笑著問道。
“我叫衛子夫。”子夫也不怕生,爽快地答道,她的嗓音高處如黃鶯出穀,低處又像春風柔軟地拂在臉上。
“名字不錯,但聲音更好。”就連向來挑剔的鳳來儀老板娘也忍不住讚歎。
“這麼說,你答應收下她了?”衛涵煙的眼底閃過一抹亮光。
“這麼好的苗子,我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涵煙像是舒了一口氣,從懷裏掏出一隻錦囊,鄭重地放在鳳娘的手上。
“再過十年,她若能成器,就把這隻錦囊交給她,讓她來尋我,否則,我情願與她永不相認。”
鳳娘點了點,接過錦囊,又轉身取來賣身契和一包銀兩,放在涵煙麵前。
“規矩你也知道,我就不必多說,看在是你女兒的份上,我多出一倍的價錢!”
涵煙怔怔地望著那張契紙,她原以為自己可以冷血地按下去,可是,為什麼手這麼沉,心又這麼痛呢!
那是她最最珍愛的小女兒啊!
她才五歲,什麼都不知道,就要為她背負沉重如山的仇恨嗎?
涵煙的手漸漸垂落下來。
然而就在一刹那,漫天火光和那個女人猙獰的麵孔又浮現起來,某種可怕的力量正試圖從身體深處向外噴湧,她強抑住起伏的胸口,可是仍然無法驅退心魔。
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於是閉上眼睛,用勁全身力氣按下了手印。
在此之後,她甚至不敢再望女兒一眼,馬上重新披上羊氈,準備離開。
看見母親突然要拋棄自己,之前一直乖靜的子夫怔了一下,陡然變得激動起來,撲騰著雙臂,不顧一切想要去抓母親的衣袖。
“娘,您別走!你不是說帶我出來玩兒的嗎?怎麼把我扔在這裏?”
鳳娘見慣了這種場麵,立刻眼明手快地摟過她,不讓她再向前一步。
涵煙忍不住回頭望了女兒一眼,臉上是萬般不舍,然而猶豫片刻,還是義無反顧地朝大門邁去。
子夫睜大驚恐的雙眼,注視著娘親離去的腳步,注視著她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遠,大顆大顆的眼水如斷線的珍珠般從眼底洶湧而出,一聲聲絕望的叫喊聲在房內回蕩著:“娘親!”
她淚流滿麵,哭聲悲慟,從壓抑的喉嚨深處發出哀求。
“娘親別走!”
同時朝母親的背影伸出手,試圖抓住某樣東西,淚水如絕堤的河流般瘋狂流淌著,比那晚在火海中哭得更要傷心,仿佛天地即將毀滅似的哭泣著。
身子也掙紮得更加厲害,可是憑她這點力量哪裏抵得過鳳娘的腕力,胸口以下就像被鐵鏈勒住一樣動彈不得。等到所有的氣力都使完之後,她的小臉蒼白如死,嗓子也沙啞得像個風寒病人,可她仍不願放棄,還在盡可能扯動著喉嚨,簡直像要從裏麵擠出鮮血一般。
“娘親……”
“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子夫!”
聽著由身後傳來女兒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喚,涵煙緊閉著眼睛,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孩子,你一定會成為全長安最紅的名伶,一定會的!
到那個時候,你就會明白為娘的苦心。
當涵煙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院裏的桂花樹後,鳳娘長長地舒了口氣,一把將子夫扔在地上。臉上沒有傷感也沒有憐憫,畢竟這種生離死別的場麵她見得太多,早就麻木了。
“喊什麼娘,從今往後,我就是你娘。”
子夫忍著疼,極力克製著哭泣,微微抬起頭望了鳳娘一眼,然而,一見她像石雕一樣絲毫沒有溫度的表情,還有周圍陌生的環境,淚水又止不住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滾落下來。
模糊的淚光中,她的眼前又浮起幾縷殘碎的記憶片段,飄滿落花的庭院,爹和娘牽著她的手,追趕著姐姐,一同去摘初夏園子裏剛熟的青梅。
爹爹、娘親、姐姐……
你們全都不要我了,全都不要我了……
她幹涸的喉嚨再也喊不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