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城西菩提寺旁的一所宅院前，從桃花溪遊船回來的涵煙抱著剛滿月的幼子，輕輕推開了院門，身上的衣裙染上了夕陽的顏色，混合著原有色彩，流動著迷幻般的光澤。
    沒等她穿過前院，堂屋深處就飛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轉眼之間，三個小巧的身影從裏麵奔了出來，那是三個不滿十歲的女孩兒，個個生得粉雕玉琢，靈秀可愛。
    其中，衝在最前麵，頭上梳著雙髻，笑得最燦爛的是她的二女兒少兒。
    其次，緊隨其後，穿著嫣紅色繡花小衫，麵龐清瘦白皙的是長女君孺。
    跟在最後，個子最小，卻也最像母親的是小女兒子夫。她有著一雙水晶般的大眼睛，每眨一次，就好像有無數晶亮的星光從其中飛出，兩團丫髻顯出她的稚嫩，一身翠色短衫將靈秀精美的小臉襯托得完美無瑕。
    目光相遇之時，女孩們紛紛撲上前，圍繞在涵煙膝邊喚著娘親，而她也立刻蹲下身，將幾個孩子擁入懷中，親昵地用臉頰摩娑著她們的小臉。
    “娘親，爹爹沒有跟您一道回來嗎？”年紀最小的子夫望著她的身後問。
    涵煙眼底掠過一道落寞的神情，但很快又露出笑容道：“爹爹今晚還有很重要的事，所以不能過來了。”
    “娘現在可偏心了，隻顧著疼弟弟，爹好不容易來一趟，也隻帶著他出去玩，把我們幾個扔在家裏。”不知是誰說了這麼一句。
    “帶著你們三個，唧唧喳喳的跟小麻雀似的，我哪有辦法再照顧弟弟，再說船那麼小也坐不下啊！”涵煙無奈地望著她們說。
    “娘就是偏心，娘就是偏心……”幾個女孩碎碎念起來。
    “好啦！瞧娘給你們帶什麼回來了。”涵煙一邊說著，一邊從寬大的袖管裏掏出一包精致的糕點，“這可是城裏最有名的糕餅鋪做的桂花糕，平時專供宮裏的，十兩銀子都買不到。”
    天下間再沒有比娘更了解女兒的了，話音剛落，幾雙水汪汪的眼睛裏立刻放出弈弈光芒，興奮地跳起身，伸長手爭搶著涵煙手中香噴噴的糕點。
    涵煙站起身逗了她們幾下，也就順勢將桂花糕拋入她們手中。
    然而，子夫卻沒有像二個姐姐那樣捧著糕點心滿意足地跑遠，她久久停留在原地望著涵煙問：“娘親，爹爹最近還會來看我們嗎？”
    涵煙臉上依舊綻放著微笑，心底卻流過一陣酸澀，三個女兒當中，就數小女兒最戀著父親，姐姐們開心玩鬧的時候，她卻常常獨守在院門前望眼欲穿的盼著，可惜，永遠是失望多於期望。
    其實，就連涵煙自己也不知道孩子的父親什麼時候會再來，那個男人，無論在這座偏僻小院裏投下多少柔情蜜意，終歸隻屬於城池另一端朱漆雕梁的府邸。然而，望著女兒殷切的眼神，她實在不想讓她失望，讓她傷心。
    於是，她用指尖輕輕撫過子夫的頭頂，溫柔地說：“會啊！隻要你乖乖聽話，爹爹很快就會來看你了！”
    聽到這句話，子夫的臉上立刻展露明媚的笑容，說了句‘我一定會乖’的話，便放心地追隨姐姐們的腳步去搶桂花糕了。
    望著女兒遠去的背影，她迷蒙的眸子裏似乎沒有焦點，卻又似乎藏著太多未盡的語言，一直等到那個嬌小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之中，她才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隻覺得有股無法言喻的傷感在血液深處很慢很慢地流動著。
    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夕陽已經悄然滑落到院牆之下，天空被染成一片血紅。一陣晚風吹來，涵煙突然覺得又累又乏，於是將懷中的幼兒交給奶媽，又囑咐了女仆幾句，就回房休息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熟睡中的她被一陣吵鬧聲驚醒。
    她睜開眼睛，隻覺得腦袋又昏又沉，一抬眼，望見窗外紅霞滿天，頓時感到一陣恍惚，難道睡了這麼久，夕陽還沒落下嗎？
    不，不對！那不是夕陽，夕陽絕不是如此詭異的暗紅色，更不會如此飄搖不定，那好像是籠罩著整個院子的火光！
    就在這時，門被咣的一聲撞開，女仆小荷滿臉驚惶地衝進來，失聲嚷道：“夫人，不……不好了！”
    涵煙心裏一顫，慌忙問：“出了什麼事？”
    小荷拖著哭腔說：“一群官兵闖進咱們家，見東西就砸，見人就抓，上上下下全亂套了。”
    這句話就像一道淩利的閃電從涵煙頭頂劈過，她頓時感到天旋地轉，世界仿佛都崩塌了。隻剩下幾個渺小的身影：她的孩子！
    連外衣都來不及披上，她披散著長發，不顧一切地朝門外衝去。
    哪知還沒跑到門口，兩個身穿銀色鎧甲，手持長劍的官兵卻突然擋在她的麵前，其中一個眼眸微微一縮，以非常鄙夷的口吻道：“這就是那個賤女人吧！”
    隨後不由分說，一把扯過她的頭發，將她粗暴地拖到後院，重重地甩在泥地上。
    涵煙隻覺得胸口一陣窒息，渾身散了架似的疼，抬頭一望，白天還是花團錦簇的後院此刻早已一片狼籍，滿園的花草被踐踏進泥土裏，遍地是殘斷的花枝。家裏的奶娘、女仆和幾個孩子也全部被趕到這裏，耳邊哭聲震天，四周則是手持火把的官兵，將他們密密麻麻地圍在當中。
    “孩子們……”涵煙的腦海裏一片空白，隻是憑著母性的本能朝女兒們撲去。
    幾個哭成淚人的孩子也立刻躲進她的懷裏，蜷成一團。
    隔了一會兒，她驚覺有些不對，又借著火光仔細一看，心頓時一沉。
    “弟弟呢，你們的弟弟哪去了？”
    幾個女孩早就被嚇傻了，隻顧著哭，都沒有回答。
    涵煙又轉頭去找奶娘：“奶娘，我的兒子呢？”
    奶娘的臉蒼白得可怕，張開嘴卻怎麼也吐不完整一句話：“少爺，少爺他……”
    “你兒子在我這裏呢！”隨著一聲個陰冷的聲音，官兵們立刻分站兩列，並垂下頭以示尊敬。之後，一個懷裏抱著嬰兒，渾身珠光寶氣的貴婦緩步來到涵煙的麵前，身後跟著一個柳眉細眼的侍女。
    涵煙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雖然素未蒙麵，她已經猜出來者是誰。
    空氣瞬間凝結住了。
    仿佛有股來自深冬的寒氣自頭頂灌入她的身體，冰冷的，一直冷到腳底。
    涵煙咬住嘴唇，慢慢看向頭頂的這個女人。
    “把我的兒子還給我！”不知是哪來的力量支撐著她說出這句話。
    貴婦的臉色驟然一變，唇角卻慢慢勾起一抹笑意，隻是這笑帶著無比邪惡的氣息，就像來自地獄的修羅。
    “多可愛的孩子啊！他的父親一定也很喜歡吧，你可真是好福氣。”她一邊用手指撥弄著小嬰兒的臉，一邊朝院子的另一端走去。
    在那裏，火光照耀不到的陰影處，是一口水井。
    涵煙看在眼裏，隻覺得腦海深處轟的一聲，發瘋似的就要朝貴婦的身後撲去，可是兩旁的官兵立刻蜂擁而上，將她用力壓在地上。她無法出聲，無法移動，隻能眼睜睜地望著貴婦走到井邊，高高舉起雙手，對著黑洞洞的井口，手輕輕一鬆……
    隻聽見撲通一聲，井底傳來水花飛濺的聲音，而那個女人手上空空的，什麼都沒有了。
    之後，錐心刺骨的聲音在涵煙耳邊緩緩響起。
    “現在，我把兒子還給你了，去找吧！”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也被淹沒了，從頭到腳，從發絲到指尖，從記憶的最深處到那顆流血的心。她遠遠望著那個女人，嘴角抽動幾下，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然而沒過多久，她忽然又覺得渾身一陣冰冷，轉而從黑暗中清醒過來，伸手摸摸臉頰和頭發，全都是濕的，正滴滴答答往下滲著水，原來，自己是被一盆冷水給澆醒了。
    此時，耳邊的哭聲響得更甚，尤其是三個女兒，趴在娘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
    她呆呆地望著那幾個幼小的身影，心已經疼得沒有失覺了，可還是使勁全身的力氣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淚流滿麵地對著溺死兒子的凶手說：“求您……您已經奪走了我的兒子，別再傷害我的女兒！”
    “今天誰都別想走出這院子！”那個狠辣的聲音在空氣裏冷冷回蕩著。
    話音落下沒多久，院外忽然走進一個家丁模樣的男子，繞過眾人，悄然來到貴婦身邊的侍女宛碧麵前，低聲耳語了幾句。宛碧的臉色轉而微微一變，隨後又來到主人跟前，輕聲說：“主子，宮中的夜宴就快要結束了，候爺到處都找不到你，正生疑呢！萬一被他知道這件事，必定會影響夫妻感情，為了這個小賤人，可不值得。”
    貴婦想了一想，也隨之點點頭：“反正那個禍根已除，這幾個小丫頭不足為患！”
    宛碧立刻應和：“是，就算要除，也要做得不動聲色才好，絕不能讓候爺發覺您牽扯其中。”
    貴婦微微一挑眉毛：“那你覺得應該怎麼處置她們？”
    宛碧仔細思量了一番，才湊到主子耳邊，掩嘴嘀咕了幾句。
    此後，貴婦便轉過頭，向佇立在旁的那群官兵下達死令：“等我一走，你們就放火燒宅，所有的人在門口守著，哪怕一隻蒼蠅也不許給我放出去！”
    是！官兵們齊聲應和。
    四周的哭聲愈發慘烈，如排山倒海一般回蕩在後院上空，連院牆邊的樹枝都被驚得嘩嘩作響。子夫等幾個孩子雖然不懂事，卻也能感覺到死亡的恐怖氣息，她們抱成一團，哭得聲音都啞了。
    隻有涵煙相反的異常平靜，她擦幹臉龐，不再掉一滴眼淚，隻是瞪著猩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她的仇人：“就算你把我燒死，我化作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貴婦的身子微微一顫，望著這個在火光下，披散著長發，絕美卻又透著妖冶氣息的女人，無論是狠厲的眼神或者蒼白的膚色都在月光下被鍍上驚豔的光芒，宛如傳說中開在地府入口的招魂花，有著易碎的誘惑與溫柔的邪惡，讓人不寒而栗。
    生平閱人無數的她，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和我的兒女們會一起去找你，我要你永無寧日！”
    貴婦又是一怔，額頭微微沁下一滴冷顆。
    “我會讓你也嚐嚐失去骨肉，失去一切，生不如死的滋味！”
    貴婦再也聽不下去了，陰鶩的臉上也掠過了一絲驚慌，匆促地拉過宛碧的手說：“走，回府！我再也不要聽這個瘋婆娘多說一句。”
    宛碧會意，立刻攙著她，快步朝院外走去。
    隻是走出很遠，仍然能夠聽見身後女人一聲聲的詛咒。
    總有一天，我要你也嚐嚐失去骨肉，生不如死的滋味……
    那一夜，熊熊火光燒得長安城變了天。
    漆黑的夜空被染得的猶如白晝，遠近的居民都聽到了那座宅子裏傳出的哀號。
    那聲音就像從很深很深的地獄傳來的一般。
    從此以後，這片化成焦土的廢墟再也沒有人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