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香冷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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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高高的假山。
下麵砌了一個池子,池子旁立了塊碑,碑曰“放生池”。
池子呈長方形,青石欄杆和石階長滿了暗綠色的青苔,一直延伸到水的深處。山壁上的枝枝蔓蔓洋洋灑灑低垂下來,褐紅的,金黃的,墨綠的,淡紫的,還有不知從哪兒飄舞過來的落葉,蝴蝶般,卻沒有生命,在空中作一瞬定格,落在池麵上。偶爾有殘存的水上飛蟲,無聲地,飛快地從水麵上滑過,終究也沒留下痕跡,平添一份落寞。
池邊,立著一個男人。
正低頭看著水裏的魚。
忽然間,安逝想起來不知在哪兒讀過,愛看魚的人,是寂寞的。
水中的遊魚,似乎總以最自在的形態遊弋著,仿佛遊在無始無終的時間裏,不受任何拘束。
男人抬起頭來:“史公子。”
她笑:“太子殿下。”
建成平展眉頭:“每次看到史公子,總是讓人心情為之一鬆,空氣都清爽自在了。”
“殿下可是在笑我不拘小節,疏於禮數?”
“你若對我來個三叩九拜,我就要懷疑來的是不是真正的史安了。”
“嗬嗬,太子殿下在信中既以朋友身份相邀,史安自當從命。”
天上一隻飛鳥掠過,影子投入了池心。
建成瞥一眼:“我看著魚,魚兒也許看著天上的飛鳥,飛鳥也許正看一片白雲,白雲也許在看著風——”
“就好像,人羨慕著魚的自由,魚羨慕著飛鳥的自由,飛鳥羨慕著白雲的自由,白雲卻羨慕著風的自由。”
“那麼,風又羨慕誰呢?”
池塘一方水晶似的清澈見底。陳舊而華麗的色彩鋪滿了池底,多年前的殘枝落葉,隱隱約約的彩石,雲天藤蔓的倒影……從枝葉間穿過的些微的光,照進池底,又被池底那些散亂的東西反照著,使整個池子晶瑩透亮,卻又五彩斑斕,讓人覺得水的深處一定還藏著什麼神秘的事物。像一幅年代久遠的畫卷,像一闕婉約的詞,像輪回的四季,寧靜得經得起你一生一世的凝視。
安逝沉吟許久,方答:“風啊,也許羨慕的是我們的心吧。雖然我們的肉體受著種種羈絆,但我們的靈魂卻能自由飛翔。”
建成默然。
“太子不是說請我來喝酒?”安逝打破寧靜:“這半天也沒見到哪兒有好酒啊。”
建成微笑:“喝酒不在這邊,設在荷塘旁。”
“邊賞荷邊喝酒?”
“去了自然知道。”建成賣個關子,舉步帶她往荷塘走,“上次祝壽時你那杯‘旭日東升’,真讓人印象深刻。”
安逝撲哧一聲:“不過是一種最簡單的雞尾酒罷了。”
“雞尾酒?”
“我曾經生活過的一個地方,那兒的人把這種五顏六色的酒統稱為雞尾酒。”
“名字果然貼切。想那大公雞的尾巴,不正是花花綠綠,色彩豐呈?”
“太子殿下一點就透,佩服佩服。”
兩人說笑著到了荷塘。
塘邊已有人備好了桌椅酒筷。水上係了一隻輕舟,舟上兩個侍女。
還未到盛夏,荷花並未開放,隻隱隱有幾個小荷花苞探出頭來。
倒是那大片大片的翠綠,真讓人感慨古人吟詠“接天蓮葉無窮碧”之精妙。
“史公子是酒中高手,必知酒杯於酒的妙處,”建成帶她坐下:“可曾使過碧筒杯?”
“是用荷葉做的杯子來裝酒嗎?”
“正是。公子喝過?”
“以前在書上識過這種喝法,卻未曾實踐。”
“那今日便不算枉來一遭了。”建成顯得十分高興,招手對舟中侍女道:“去摘兩片連莖荷葉來!”
“等等!”安逝阻止:“與其讓侍女們幫忙,還不如親自動手。泛舟湖中,穿蓮而過,想來更有意味。”
“好好好。”
當下攜了酒,帶上一個劃槳的宮女,登了船。
“來,”建成拔過一片荷葉,取出簪子把荷葉刺穿,使之葉莖相連,放到她手中:“拿好。”
安逝咬住荷莖末端,建成往荷葉裏倒上美酒。一股好酒的醇香,帶著荷葉絲絲的香氣清涼,慢慢滑進嘴裏。
她吸了一口,然後用手撚住莖管:“酒味雜蓮氣,香冷勝於水。古人誠不欺我!”
建成也幫自己做了個杯子:“酒妙,史公子說話更妙。香冷勝於水,佳句,佳句!”
“我也是從別處看來的。”安逝往他那片荷葉上倒了一杯,微笑道:“秦青既在太子府上,可否請出來與我一見?”
“不急。”建成淺啜一口,“聽說,公子是二弟的結拜兄弟。”
點頭。
“如此——我也認了公子當弟弟如何?”
她瞧著他:“太子殿下說笑了。”
他一笑,輕歎:“難得有人與我感覺相投,卻不想——”
“雖沒福氣與殿下做兄弟,當朋友也是可以的。”
“好,那就當朋友。”建成意味深長的加重語氣,揮手示意丫鬟將船往岸上劃:“希望是像公子與秦青,那樣的朋友罷。”
岸邊佇立一個身影。
疏疏朗朗,韶秀如畫。
她跳上岸去:“秦青。”
秦青靜靜的注視她:“公子。”
三人在桌前坐定。
“秦青得太子相救,真是老天保佑。”安逝端起一杯酒:“我先幹為敬,敬太子一杯。”
言畢一口喝光。
建成舉起杯子,“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不然。”她看向秦青:“這次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可清楚?”
秦青搖頭:“我們一行從封大人府中出來不久,就被一夥蒙麵人圍住,動手即殺了車夫。問他們是不是要錢,或是有何仇怨,或是抬出太常寺的名頭來,都不頂用,後來隻剩下我——”他頓了一頓,續道:“還好那時太子殿下的衛隊經過,我大聲呼救,才保住性命。”
“那那些蒙麵人呢?總有抓住一兩個吧?”
建成道:“凶手身手甚為靈活,竟一個也未擒獲。”
“這可奇怪了,無緣無故劫殺太常寺的幾名學生。我查過,死的幾人來曆背景都較為單純,不可能是尋仇而來——也不是為錢,又不畏勢,難道,”她好笑:“還是為色不成?”
建成看秦青一眼。少年遲疑道:“可是,他們把人都殺了呀——”
“等等!”安逝突道:“你剛才說隻剩下你的時候停了一下,那時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幾個蒙麵人下手很快,我們根本毫無還手之力,隻幾下就滿地血汙了。”秦青皺眉,十分不願再次想起當時的慘狀:“但是,隻剩我一個的時候——他們圍了上來,卻一時沒人出手,當其中一人走到我跟前時,太子殿下就出現了。”
安逝推敲著他的每一個字:“這樣看來,恐怕還真是與你有關呀。”
“公子,”秦青側頭想了想:“我也想過這個可能,但秦青自問未曾得罪過何人到要殺人示憤的地步。”
“錯,”她答,“殺了所有人而不殺你,一開始還可以認為是巧合,但經剛才這麼一說,這幫人恐怕就不是要殺你,隻是為了劫走你罷了。而且,劫走你這件事情,還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劫走我?做什麼?”
建成見他倆討論得起勁,並不插話,坐在旁邊邊聽邊點頭。
“太子殿下真乃先見之明,將你留在宮中。”安逝若有所思的朝建成一笑:“若是回太常寺,說不準風波不斷。”
秦青跟太子謝過。
建成道:“我卻沒想這麼多,查案是京兆尹的事。隻是覺得秦青唱歌實在動聽,故將他留了下來。”
“不管怎麼樣,還是該謝的。”安逝轉向少年:“既然蒙太子殿下看得起,我們家秦青也不會讓人失望,是不?”
秦青點頭:“太子大恩,秦青沒齒難忘。”
建成擺手:“已經謝過多次啦,不必客氣。”
安逝再敬他一杯:“秦青是我視若親人的朋友,太子救了他,也相當於救了我。史安感激不盡。”
建成微笑著將酒一飲而盡:“那麼,我可以提個小小的要求罷?”
“太子請講。”
“做一場真正的朋友。”
“……當然。”安逝一怔:“剛才不就說了當朋友的?”
“是真正的朋友啊。”建成笑得開心:“喏,從稱呼起,我就不叫你史公子了,叫什麼好?小史?小安?史兄弟——”
安逝額頭冒出三根黑線:“我叫秦青都直呼名字,你稱我史安吧。”
“史安?”建成念了念:“不夠親近哪——”
還是不要太親近的好。她心裏暗想,以後建成世民遲早相爭,自己若一個處理不好,就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了。知道點曆史的都該明白選哪頭吧?
“太子殿下,所謂稱呼不是距離,年齡——”
不是問題四個字被建成阻了去:“公平起見,你也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的叫我,叫建成——”
覷她一眼。
看吧看吧,年齡果然還是有問題的,總不至於她也直稱他名字吧?
建成猶豫一下:“叫我建成大哥吧。”
“俗話說君臣之禮不可費。”她嘴角一彎:“這樣一叫,別人聽了就越發覺得史安放肆了。幹脆折中,我叫你太子大哥行不?”
“不錯,”建成拊掌:“史安果然心思機靈,以後就這麼叫!”
一名宮女上前:“稟太子,齊王、齊王妃到。”
“請他們過來。”
話音未落,笑聲已至:“大哥,給你帶樣好東西來啦!”
看得出來,他們兄弟間比較隨便,受宮廷規矩約束不多。
“什麼好東西?”
“一張白狐皮,毛色很純。”邊說邊看到了桌旁的安逝:“你?”
楊媚跟著過來,穿一件束胸葉蒂大幅長裙,外罩鑲錦翻領荷色短襦,絲綢襯裙露於外衫,拖曳在地。既端莊,又十分幽柔清沏。
明媚逼人中,徐徐一福,先行見過太子殿下。
安逝及秦青亦同時行禮:“參見齊王,齊王妃。”
“起來吧。”元吉擺擺手,“大哥,怎麼這小子也來了?”
建成接過狐皮,不答反問:“又去射獵?”
“是啊,在城外山林中獵的,怎麼樣,不錯吧?”
建成點頭:“騎射固然重要,不過,該你處理的政事都處理了沒?”
“大哥!”元吉發蔫:“你知道我寧三日不食,也不能一日不獵的。”
“都已經娶妻成親了,總該長大些。”
“是是是。”元吉又笑,拉過楊媚:“媚兒也常這麼說,你們真像一國的。”
楊媚飛快的瞄建成一眼,扯扯元吉:“說什麼呀,還不是為你好。”
安逝起身:“太子齊王慢慢聊,臣先行告退。”
“去吧。”
秦青跟著道:“我送送公子。”
元吉瞧那兩人離開,道:“史安除了能言巧辯些,有什麼好的,值得你跟二哥對他如此另眼相看?”
建成淡淡一笑:“有些人,往往出乎你的意料。”
瓊花瑤草,珍禽異獸,宮外難得看到的景致,宮內隨處可見。
“秦青,你在東宮奉的什麼職銜?”
“樂官。”
“還想回太常寺嗎?”
秦青一時沉默,好久才道:“太常寺裏,人人爭得頭破血流,隻為進宮。秦青現在已身在太子東宮,是不是也算因禍得福?”
“那麼,”安逝停住腳步,“你願意待在東宮嗎?”
秦青輕道:“身為藝人,能得一份溫飽,為皇族歌唱,該知足了。”
“那我換句話問,你——快樂嗎?”
秦青一震,抬首,卻看進一雙湛亮的水眸:“公子……”
他何其有幸,這世上有一個人,關心自己快不快樂?
低下頭:“我……很快樂。”
她看看他,然後目光落在一隻悠然行走的仙鶴上:“不久又要打仗了,我會隨秦王出征,照應不到你。所以,暫先待在太子這兒,應該安全些。”
“公子隨二殿下出生入死,卻不要功名,為何緣故?”
“嗬嗬,”笑起來:“去為了見我那些老朋友啊!”
陽光下,他神采飛揚。
他忽而有些羨慕,若公子換作是自己,會怎麼做?
“那我就走了。”她遠眺宮門,轉過身來握住他的手:“遇襲之事我會繼續查,別擔心。”
“嗯。”
“還有,”她放低聲調:“太子必不簡單,你要小心些。無論如何,最首要的是保護自己,不要怕連累我。”
“嗯。”
她笑:“回去吧。別送了。”一揚手,大步而去。
他看著那灑脫的背影,鼻頭突然有些酸。
公子,其實我,已經連累到你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