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乍暖還寒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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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府的祠堂裏長幔低垂、香燭縈繞。韓露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仰望供桌上的靈位。
    張氏悲戚帶淚的訓斥在楚府祠堂裏回響不絕:“……身為女子,混跡於酒肆茶坊間,放浪形骸……還下到了獄中,怎麼配為楚家的女兒?”
    所有的話裏,韓露隻聽清了最後一句。那一瞬間,心似被生生剝離了胸膛任意丟棄在院外,在空寂清冷的長街上孤苦無依地遊蕩著。
    隱忍在你心裏的話,終於肯說出來了?
    韓露抬頭,直視張氏:“不錯,我是釀酒娘的女兒。我本就下賤,隻配在酒肆中賣酒調笑,沒福氣做楚府的小姐。”她抬手,直指香爐後的靈位:“可我的爹爹為何會是他?那麼高貴的一個人,為什麼要和釀酒娘生孩子?”
    “你?!”張氏指著韓露,手指顫抖,嘴唇哆嗦,卻無法開口出聲。
    看著張氏臉上威嚴的神情如剝落的老樹皮般一塊一塊地碎裂掉落時,韓露心裏生出一股報複得逞的快意。
    她高揚著頭,驕傲地望著張氏:“明日一早我就走,走得遠遠地。我,仍是韓露。”
    “六妹,還不快向母親道歉!”楚韻搶上前去扶住渾身發抖的張氏,朝韓露低喝一聲。
    “六妹?”張氏後退幾步,定神喘息幾下,冷冷地道,“楚家隻有五位小姐,你哪裏來的六妹?走,你帶著那個賤婢一起走!”張氏的目光略過木然站在一旁的楚鳳楚珍,落在蜷縮在祠堂一角的柳葉身上。
    柳葉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匍匐著爬到張氏腳下,扯著她的裙角哀求:“求夫人饒了我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楚韻的臉色變了,“娘!”她急聲叫道,“看在柳葉娘親的份上,您就饒了她吧。”
    張氏默然不語,隻是望著韓露。她目光森冷,似乎在等韓露開口求情。
    韓露俯首,低聲求饒:“此事與柳葉無關,求你饒過她吧。”
    “求我?”張氏唇邊露出一抹冷漠的笑意,“你那麼高傲的人,竟也低頭求饒了?”
    “是為柳葉,不是為我。”韓露淡淡回答。
    張氏剛剛勾起的笑意頓時僵住,她手指韓露,複又指柳葉,來來回回,反反複複,竟不知到底要指向誰。
    “滾,帶著那個賤婢,滾!”冷厲的怒吼聲驀然間在祠堂裏響起,震落了香爐裏已然燃盡的殘灰。
    韓露整衣斂容,朝供桌上的靈位深深拜倒,心中默念:三拜之後,你我再無糾葛。
    眼中似乎有東西要流出。韓露瞪大雙眼,強忍淚水,拉起仍抓著張氏衣裙的柳葉,轉身離去。
    韓露坐在榻上,仔細端詳了手中的青瓷瓶半晌,方才將它放進了盛衣物的包袱裏。這瓶中,裝著她取自家鄉酒窖裏的甘露飲原漿。現在,韓露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就是它了。
    娘親,這是你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也是在危急關頭唯一能救命的東西了。
    榻邊不遠處,柳葉正抽泣著收拾自己的東西。
    看著她流淚滿麵,瘦削的雙肩劇烈地抖動不停,韓露的心一下酸了起來。
    “你來。”韓露朝柳葉招招手。
    柳葉放下手裏的東西,慢慢走到榻邊站定。
    韓露拉著她坐到榻上,低歎一聲:“是我連累了你,你怨我吧。”
    柳葉搖頭不語,淚水順著臉頰滴落在榻上,在昏黃跳躍的燈火下瑩瑩閃亮。
    “的確是你連累了她。”一道淡淡的語聲從門口傳來。韓露抬頭,視線越過柳葉頭頂,便看到了打開的房門前、黑沉沉的夜幕中站著的那道淡粉的身影。
    楚韻走到榻前,抬手輕輕摸了摸柳葉的頭,語聲哽咽:“柳葉,我原以為我娘會念及舊情,可沒想到……事到如今,我也幫不了你。”
    柳葉捧著楚韻的手,隻是哭泣,什麼也說不上來。
    “那些銅錢,也夠你們幾日吃住所用了。”楚韻把手裏的一個小小的包裹放在了榻上,對上韓露的眼眸,“六妹,”她輕輕地說,“你若想補償柳葉,從今之後就把她當親妹妹般看待吧。”
    韓露望著即將踏出房門的身影,低低地開口:“多謝你,三姐。”
    楚韻的身影一頓,再沒停留,輕快地沒入了夜色中。
    門外夜色深沉,寒風吹進沒有燃壇盆的屋裏,更顯得冷徹骨髓,韓露卻覺得心中隱隱透出一絲溫暖:這個家並不想她想象得那樣冷酷,畢竟,她還有一個名叫楚韻的三姐。
    次日清晨,朝陽初升、晨露閃亮時,楚府的後門便打開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走了出來,走出了深深的巷子。
    韓露帶著柳葉走到了福安街,站在了回頭鋪前。
    晨起的夥計正忙著打掃店前的路麵,抬眼看到做男裝打扮的韓露主仆,忍不住一愣,隨即訥訥地叫了聲:“韓老板。”
    韓露朝他露齒一笑,笑容像陽光一般明亮耀眼:“帶我們去見胡掌櫃。”
    胡掌櫃那本就不大的小眼已眯成兩條細縫,他眨眼間,縫隙間就隱約閃現出幾點金光。他雙手交握胸前,似乎正抱著滿懷的銅錢,連闔不攏的嘴都笑成元寶形。
    韓家祖傳秘釀美酒須以清晨時分凝於草葉上、花瓣間的清露之水釀造,所用的露水越新鮮,釀出的美酒便越醇香。
    所以,釀酒師韓露的住處必須離釀酒房很近。而回頭鋪的釀酒房就設在店中,因此,店中的閣樓無疑就成了韓露的最理想居處。
    “閣樓狹小,隻怕要委屈二位了。”胡掌櫃將韓露和柳葉領上閣樓,眼睛緊盯著韓露,生怕她不滿意。
    韓露打量了收拾得幹淨整潔的閣樓一眼,同立在一旁的柳葉對視一下。
    有安身立命之所便是大幸,狹小一些又有何妨?
    韓露和柳葉再不遲疑,異口同聲道:“不委屈。”
    “公子,東西都安置好了。我們下麵做什麼?”柳葉問韓露。
    韓露回過神來,盯著柳葉,半晌後才悠然一歎:“柳葉,對不起。”
    柳葉垂下頭,又抬了起來,提高聲音再問了一遍:“公子,我們下麵做什麼?”
    韓露看著柳葉那清瘦的臉龐上隱現出的那絲倔強和堅強,眼中不由得一酸;她深吸口氣,朝柳葉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先吃飯,再睡覺。”
    就這樣,韓露和柳葉在回頭鋪的閣樓上住了下來。韓露的腳傷好得很快,五六日之後便可行走如常,隻是臉上、腿上的淤青卻褪得很慢。
    每日清晨,韓露都要帶柳葉到城郊小山上采集露水。深冬時分百草衰敗,想要采集到幹淨新鮮的露水十分不易,韓露和柳葉往往早出晚歸卻收獲甚微。
    這並不妨礙回頭鋪生意的興隆。韓露用僅剩下的一小壺甘露飲原漿做主料釀成幾大缸清酒,雖不及純正的甘露飲那般醇香綿長,卻也清淡爽口。韓露把這酒命名為“淡香”。
    一時間,“淡香”在福安街名聲大振,回頭鋪中整日人滿為患。每日打烊後,韓露和柳葉都能在閣樓上聽見胡掌櫃的數錢聲。感恩戴德的胡掌櫃對她們主仆二人殷勤之極,隻差沒像供奉財神爺般將她們供在閣樓上。
    衣食住用都不愁了,若是再能弄清楚那位神秘見證人的身份的話,韓露的日子過得就真算完美了。
    韓露看一眼在前麵蹦跳著的柳葉,輕笑了一聲。柳葉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人也胖了一些。
    這樣,我心裏就好受多了。韓露正這麼想著的時候,柳葉的喊聲打斷了她的話。
    “公子!”柳葉站在不遠處,使勁向韓露揮手,“這個人要找的好像是你。”
    一人佇立在山頂,身上的緇衣破舊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初冬寒冷的晨風吹來,吹得他衣帶翻飛;曚曨的朝陽給他周身鍍上一層淡金。
    他的臉色憔悴疲倦,眉目間風塵沉重,整個人清臒消瘦,頭發卻長了許多;想是徒步走了很長路程的緣故,他腳下的草鞋繩斷底穿,腳邊隱隱現出血痕。
    “柳葉,你去那邊看看。”韓露把手裏的瓷瓶塞到柳葉手裏。
    柳葉眨眨眼,乖乖離開。
    “小師傅要找誰?”韓露半垂著頭,想借此壓製住狂跳不已的心。
    “韓露。”他開口,聲音喑啞低沉。
    韓露的心刺痛一下,臉上卻依舊冷漠:“你認錯人了吧。”
    “韓露。”他又開口喚她,語聲中難掩濃濃倦意。
    韓露抬眼望他,看到了那雙墨黑眼眸中的淡淡紅絲和眼眶下的兩團淡青,不知為何,便鬆了口:“你來京城,是要找我嗎?”
    他點點頭,隨後又搖頭:“不是。”
    韓露一咬牙,轉身往後山疾步而去。
    “為什麼不聽我把話說完?”他在她身後高叫。
    韓露一震,腳下卻不停。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逼近,下一刻,她的雙臂落入兩隻有力的手中,再也動彈不得。
    那雙手曾擒拿過一隻草原蒼狼,現在要拿下韓露,何其容易。
    韓露不由自主地隨著那雙手的力道轉回身子,正對上那雙她最想見卻又最怕見的眼眸。
    “要走,至少也得聽我說完。”他望著她,深沉如黑夜的眸中燃起兩簇烈焰,“別妄想能像上次那樣,轉眼間逃得無影無蹤!”
    韓露別過頭,掙紮又掙紮。可她越掙紮,那雙手臂收得越緊,直把她擁到他胸前。
    韓露的手臂被牢牢箍住,隔著他身上單薄的衣衫,她似乎能感覺到他有力平穩的心跳,一時間,麵紅過耳。
    “放開我!”韓露低低地嚷了一聲,他卻一動不動。
    韓露氣急敗壞,提高了聲音:“林小安你放手!”
    “公子,怎麼了?”柳葉緊張的詢問聲隱約傳過來,林小安慢慢鬆開了手。
    韓露後退幾步,轉頭朝正向這邊飛跑的柳葉大聲喊:“柳葉,我們回去!”
    夜色深沉,冷厲的寒風透過薄薄的窗紙滲進屋裏,瞬間便融入了昏黃的燈光裏。
    韓露呆坐在被褥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手裏的青瓷瓶。
    柳葉湊到窗前,打開窗子向外張望了一下,又迅速地關上,堪堪打了個冷戰。
    “小姐,”她邊往手裏嗬氣邊在韓露耳畔低語,“他還在門口,都一天了。”不見韓露作聲,柳葉轉了轉眼珠:“外麵起風了,天冷得出奇,晚上隻怕要下雪。”
    她話音剛落,便被韓露狠狠地瞪了一眼:“哪裏來的心思?還不快睡!”
    柳葉縮縮脖子,閉口噤聲,識趣地鑽進被窩裏。
    韓露吹熄銅燈,翻身躺了下去。
    窗外風聲呼呼,鼓得窗紙一張一合地掀動,隱約能聽見有東西撞擊窗欞的沙沙聲,不知是沙石還是雪粒。
    躺在身邊的柳葉已發出均勻的鼻息,而韓露仍了無睡意。她輾轉幾次,終於披衣坐起,捏手捏腳地走到窗邊,小心地打開窗戶。
    寒風夾著雪花迎麵撲來,韓露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借著微弱的天光,她看見了蜷縮著坐在簷下的那道人影。
    韓露關上窗,點燃銅燈穿好衣服,又拿了件外衣搭在臂上,擎著燈下了閣樓。她走到樓下大廳裏,撤下兩塊門板。
    屋外寒風呼嘯,漫天飛舞的雪花似乎也受不了寒冷,爭搶著往溫暖的屋裏飄去。
    林小安把頭埋進膝前,露在外麵的一雙手已凍得通紅。他一動不動,似已睡著了。
    韓露把臂上的外衣披在他身上,又伸手去推他,一邊恨著自己的心軟,一邊低聲輕喚:“快起來!在這裏睡,想凍死嗎?”
    林小安抬起頭來,朦朧惺忪的睡眼在看到韓露後驀然閃出一絲亮光。
    韓露扭過頭,聲音有些怪怪的:“你跟我來。”
    韓露轉頭看看狼吞虎咽的林小安,端著水盆走進了廚房。
    他有多長時間沒洗臉了,竟能把一盆清水洗成一盆泥水。
    韓露把盆子刷淨,重新倒了一盆熱水端出去。
    林小安吃完了,目光灼灼地注視著韓露,看見韓露手裏的水盆,他臉上閃過一絲疑惑。
    韓露把水盆放到他腳邊,瞥了一眼他的腳,轉身淡淡地道:“燙完腳後上樓。”
    韓露把自己的被子鋪在地上做褥子,又從包袱裏翻出一件厚厚的披風,撂在被子上。
    她想和柳葉同蓋一床被,卻發現柳葉用被子把自己卷得像隻豆蟲,隻把頭露在外麵。任韓露怎麼推,柳葉就是不醒,竟然還說起了夢話:“冷,唔……真冷!”
    韓露氣得牙根癢癢,正想俯在柳葉耳邊大喊時,卻聽見了林小安的話。
    “被子你拿回去,留件披風就夠了。”林小安好笑地看了柳葉一眼,走過把被子抱了回來。
    韓露先看他身上破舊單薄的衣服,再看他凍得紅腫的雙手,又看他血跡斑斑青腫交連的雙腳,最後才從他手裏接過自己的棉被。
    “睡吧。”她低聲說了一句,卻走回剛才給林小安放褥子的地方,把被子重新鋪好,拉了一角披風搭在身上,翻身閉上了眼睛。
    片刻後,身後響起了輕微的衣料悉索聲,搭在身上的披風也動了動。身後的那具軀體散發出來的溫的氣息,烤得韓露有些燥熱,她不安地動了一下。
    “韓露。”一聲低沉的呼喚在身後響起。韓露使勁閉著眼睛,強迫自己再不動一下。
    半搭在韓露身上的披風被往上拉了拉,蓋住了她的肩頭。然後,身後便是一片寂靜。
    片刻後,小小的閣樓裏響起了林小安悠長的呼吸聲。
    韓露睜開眼,輕輕坐起來,把全蓋在自己身上的披風蓋在了林小安身上,再不敢看他一眼,倒身睡下了。
    清晨,韓露從夢中醒過來,睜開眼,就對上了林小安的那雙眸子。
    在那雙深沉炙熱的眼眸的注視下,韓露茫然無措地愣怔了好長一會兒。
    “醒了?”林小安低沉的語聲緩緩響起。
    韓露霎時麵紅耳赤,她正枕著林小安的手臂,同他麵對麵地躺著。兩人之間相隔咫尺,林小安一開口說話,溫熱的氣息便輕輕噴在了韓露臉上。
    她起身,像要掩飾自己的無措似的,走過去用力推柳葉:“快點醒醒,天都大亮了!”
    柳葉翻了個身,一臉的痛苦表情把韓露下了一跳。
    “我頭疼得厲害,像是發燒了。”柳葉半眯著眼,偷眼望韓露。
    韓露伸手摸她額頭,觸手溫熱,哪有一點發燒的跡象?
    柳葉被韓露看得心驚肉跳,把眼一閉,掀開被子蒙住了頭。
    “她不舒服,我跟你去吧。”林小安疊好被褥,站到韓露身後。
    韓露冷哼一聲,看一眼不停抖動著的被麵,轉身走下閣樓。
    一夜大雪後,天地間銀妝素裹,分外妖嬈。天色依然陰沉,零落的雪花隨風而落,在空中翩然輕舞。
    在這樣的天氣裏,縱然有露,也都凍成了寒冰。
    韓露和林小安走在空空蕩蕩的大街上,靜聽落腳處發出“吱吱”的踩雪聲。
    兩人都默然無語,就這樣走出城門,走到城外。
    冷風呼嘯而過,韓露背轉過身想避開風頭,林小安卻搶身上前,擋在了她麵前。
    韓露轉身,低頭看著狂風吹起林小安破舊的衣角,再看看他凍紅的雙手,突然有些心疼,然後,便作出了一件令自己後悔的事情:
    “穿這麼少,你不冷嗎?”她執起林小安的雙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前。
    林小安望著韓露,目光如黑寶石般閃亮:“不冷,我很暖和。”他注視著韓露,低聲說:“現在,你願意聽我把話說完嗎?”
    一陣風吹來,卷著雪花吹迷了韓露的雙眼。她垂下頭,避進林小安寬闊的懷抱,淚珠滾落:“你說吧,我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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