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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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裏發虛,便不怎麼敢看卓先生,埋著頭一徑在前領路。不過,這姑娘畢竟許久沒來過,時隔多年,很多地方被亂改亂建,已經麵目全非,她又低頭沒仔細看路,拐過一個岔路口時差點走錯,虧得後麵的卓先生拉了她一把,把她從“歧路”上拯救回來。
顧蘭因正在走神,忽然被人拽住,身體已經先一步作出應對——小臂一翻一折,遊魚般從那人手指間滑過,繼而反將一軍,輕輕巧巧扣住那人脈門。
手指合攏的瞬間,她就發覺不對,按說手腕是脈門所在,一般人被製住時,多多少少會有應激反應,不管怎樣,肌肉都該是繃緊的,就如一把張滿了的弓,隨時蓄勢待發。
可這人的肌肉卻是鬆弛的,就像……弓弦被人削斷了,哪怕重新接上,也是狗尾續貂,難當重任。
顧蘭因目光微凝,利刃一樣紮在男人麵上:“前輩……右手受過傷?”
男人掙動了下,輕輕抽出手腕,避重就輕地答道:“沒什麼,不小心割傷過,留下了一點後遺症……這麼多年,也習慣了。”
顧蘭因笑了笑,若有深意地說:“那可千萬要小心了……能把手筋割傷,這刀可不是一般的鋒利。”
卓先生沒接話,眼神微微閃爍了下。
拐過岔路口,小藥店的招牌已經隱約可見,顧蘭因停住腳步,兩隻手背在身後:“我就送您到這了,您身體不好,早點休息吧。”
這姑娘翻臉比翻書還快,方才在出租車上還是一副苦情女主角的嘴臉,口口聲聲血淚控訴,活像剛被人甩了一遭。這會兒沒了外人,她又切換回“溫良恭儉讓”的模式,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有多麼尊師重道。
卓先生無語片刻,眼看顧蘭因拔腳要走,趕緊叫住她:“蘭……顧姑娘!”
顧蘭因應聲站住,半側過身,一邊眉梢微微撩起:“前輩還有什麼吩咐?”
卓先生下意識地搓動了下手指,舌尖把上下齶的牙根挨個數了一遍,這然後開口道:“你以後不管做什麼,還是要三思而後行,如今晚這般……實在太冒險了,最好不要有下次。”
顧蘭因大約猜到他想說什麼,隻是沒料到這位的語言功能退化到這個地步,半點鋪墊不帶就直奔主題……結果不出所料,成功激起顧姑娘的逆反心理,要不是顧忌著對方“長輩”這重身份,險些直接懟回去。
——我是吃你家飯了還是欠你家錢,正經長輩都沒這麼數落過,你算哪根蔥?
這念頭還沒轉完,就聽卓先生下一句話說:“我要是你師父,看到你這麼不把自己的安危當回事,死了也沒法瞑目……你這和拿刀捅他心窩有什麼分別!”
說到最後,他再怎麼隱忍壓抑,終究沒完全壓住,一點燎原的火氣從字裏行間露出形跡。
顧蘭因眉心微擰,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想起這股熟悉感從何而來——
那是許多年前,也曾有一個“長輩”這般恨鐵不成鋼地教訓過她:“……我教了你十年,就教出這麼個不知自愛的東西,你、你怎麼不幹脆捅我一刀?我就是即刻死了,也好過看著你自甘墮落!”
那人養了她十年,從來和顏悅色,不管她闖再大的禍、犯再大的錯,也舍不得說一句重話。這是顧蘭因頭一回見他發這麼大的火,怒氣不管不顧地奔湧入腦,理智成了沙鑄的堤壩,節節敗退,最終潰不成軍。
那時的顧蘭因還是個少女,再怎麼乖巧伶俐,畢竟沒修煉到家,被他一通數落,眼圈當即紅了,一腔委屈無處發泄,在胸口中橫衝直撞,忍了又忍,終歸沒忍住,口不擇言地頂了回去:“那您當年幹嘛收養我?幹脆把我丟在福利院裏自生自滅,既省了您今天的後悔,也不用白吃十年的苦頭,豈不兩全其美!”
就像那人十年來頭一回大發雷霆,這也是顧蘭因這麼多年第一次當麵鑼對麵鼓地開口頂撞,說完,連她自己都錯愕了下,似乎沒想到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也會從自己嘴裏冒出。
然而,沒等她像以往一樣認錯討饒,那人最後一線理智已經被她口不擇言的頂撞徹底繃斷,一記耳光甩過來,把她的臉抽向一邊。
其實,那一巴掌並不重,甚至沒等掌風完全落下,那人已經後悔了——到底是一手帶大的孩子,當自家小女兒寵了這麼多年,平時連句重話都舍不得說,誰知這一回話趕話說僵了,上來就是一巴掌,別說顧蘭因,就是他自己也有點發懵。
而等他回過神,第一反應則是忙不迭地搶上前,托起顧蘭因的臉,想要仔細查看傷情。誰知那隻手剛抬起一半,還沒來得及碰到顧蘭因,就被小姑娘猛地甩開。
顧蘭因死死咬住嘴角,這一下毫不留情,直接見了血,激痛火花一樣炸開,總算把險些決堤而出的淚意壓了回去。她看也不看眼前束手無措的男人,一陣風似的從他身邊卷過,房門倉促地響了下,就此沒了聲。
事發突然,那人一時間居然沒反應過來,隻是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直到屋裏突兀地安靜下來,他才意識到什麼,趕緊追了出去。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顧蘭因已經不見蹤影。
他沒能追上他的小女孩,顧蘭因也再沒能回去她的“家”。
“當時……為什麼要跑出去呢?”時隔八年,回想起當年那一幕,顧蘭因忍不住走了下神,“不就是被數落幾句?不就是……被打了一巴掌?不痛不癢,沒傷筋也沒動骨,何況還是你自己犯錯在先,被教訓不也是活該?”
如果當初沒跑出去,如果沒有頂嘴,如果從一開始就不犯那個“大錯”……
她是不是就不會失去自己的“家”,也不會失去……那個人?
這一刻,壓抑了八年的愧悔毫無預兆地洶湧泛濫,幾乎將她當頭淹沒,隔了八年的時光,顧蘭因看向另一位“數落她的長輩”,眼眶不著痕跡地紅了。
她想說什麼,開口卻差點破音,隻得清了清嗓子,衝著卓先生一點頭:“前輩的話,我記下了……隻是有些事,前因已成,結果便不是人力可以扭轉,前輩身體不好,還是多保重自身,少費些心力吧。”
說完,她也不去看男人的反應,兩隻手插進衣兜,慢騰騰地轉過身……仿佛隻是一抬腿,人已經到了巷口,衣角忽悠一閃,便被鋪天蓋地的陰影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