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年三十，莫凡坐在竹編小板凳上，手頭捧著啃了一半兒的白糖長餅幹，盯著電視機裏眉毛倒豎的黑貓警長和綠皮兒大眼的螳螂姑娘，小臉揪揪成了一坨，倆眼淚汪汪的。
    黑貓警長食指一指，問：“你為什麼要吃掉自己的丈夫呢？”
    螳螂姑娘雙手一抱，道：“我要表達對他深深的愛。”
    圍觀小昆蟲們叫道：“她胡說，她騙人！”
    螳螂姑娘流淚解釋：“奶奶是吃掉爺爺才生下爸爸的，而媽媽也是吃掉爸爸後才生下我的，為了養育更多能保衛莊稼的後代，為了表達我真心的愛他，我終於把他……吃……了。”
    圍觀小昆蟲們哭：“好可憐啊！真是悲劇啊！嗚嗚……”
    莫凡惺惺相惜，跟著小嘴一瞥，哇哇直哭。
    “怎麼了，怎麼了？”他媽詹小菊擦著手從廚房裏出來，瞧他哭得傷心，頓時心疼地哄：“怎麼了，跟媽媽說，凡凡乖啊，今兒這日子咱可不能哭。”
    莫凡抽噎著問：“媽媽，我們原來是螳螂啊？”
    詹小菊一臉問號。
    莫凡見他媽沒回他，以為得真真兒的，眼淚又大顆大顆地滾了下來，“媽媽，我以後找了媳婦兒，是不是也要被吃掉啊，我不想被吃掉啊！”
    詹小菊餘光瞥見電視機上的畫麵，懂了。有點失笑，有點心痛。
    可正打算抱住莫凡安慰安慰，莫凡卻突然停了，不哭了，仰著掛湯掉水的小臉問：“媽媽，爸爸好吃嗎？”
    詹小菊如遭雷劈，外焦裏嫩。
    “媽媽，你在回味嗎？”莫凡一臉驚懼。
    詹小菊忍無可忍，一指頭戳在莫凡的額頭上，“成天瞎說些什麼，你爸他好好的，媽媽不跟你說了嗎，爸爸他是超人，不能暴露身份，所以我們要幫他保守秘密，對不對？！”
    “可是……超人也回家啊，也有照片啊？”莫凡癟嘴，他都四歲半“高齡”了，就沒見傳說中的爸爸，一眼都沒有。
    突然，莫凡想到了什麼，眼睛一亮，道：“媽媽，爸爸是人猿泰山吧？”
    泰山就不著家，也沒有照片，畢竟人在叢林裏，天天掛著繩子，哦哦哦哦哦叫。
    詹小菊嘴角一抽，“可能是。”
    這時，廚房裏傳來一股子糊味兒，詹小菊連忙揉揉莫凡的腦袋，跑回廚房。
    “給我換個動畫片看，不許看這個！”廚房裏傳來聲音。
    “哦，知道了。”莫凡換台，悶悶不樂。他說爸爸是什麼就是什麼，媽媽在騙他！
    但媽媽騙不了他，他知道，他一定就是隻螳螂。
    因為他家除了他，就沒另一個公的。每年春節到了吃韭菜盒子那天，他奶就拉著他，跪在一張瘦老頭兒的黑白照片前，然後對他說：“凡凡，過年了，來給你爺爺磕個頭。”隔天，去姥家吃折籮配烙餅，他姥就拉著他，跪在一張胖老頭兒的黑白照片前，然後對他說：“凡凡，過年了，來給你姥爺磕個頭。”
    莫凡正憂鬱呢，他媽又來了，手裏端著一盤鍋貼餃，“凡凡，來給媽媽幫個忙。”
    倆眼定在盤子上，莫凡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憂愁一掃而空，隻剩下一隻一隻圓潤潤、油亮亮的元寶餃子。
    “凡凡，幫媽媽把這盤餃子端給斜對麵那家新鄰居吧。”
    莫凡呆滯地點頭，接過盤子，口水直流。
    “記得問好哦！”
    將自家大鐵門掩上，莫凡瞅瞅斜對麵棗紅色的木門，再瞅瞅手裏的盤子，咽了咽口水。
    缺一個，應該瞧不出來吧？
    走了兩步，他舔舔嘴唇上的油。缺兩個，應該也看不出來吧？
    再走兩步，再走兩步，再兩步，到門口了！
    莫凡依依不舍，很是遺憾地敲敲門，站直，兩隻手把盤子捧過頭頂，高高舉著。
    肖小玉將門打開，便見五個金色的胖餃子孤零零地躺在一個大盤子裏，一個蓋碗頭的大眼小男孩兒像祭天一樣虔誠地舉著盤兒，滿嘴油光。
    “阿姨好，阿姨吃鍋貼。”莫凡邊說邊想，這個阿姨好漂亮啊。
    “謝謝你。”肖小玉含笑收下餃子，從門邊鞋櫃頂上的大玻璃缸裏抓了一把糖給莫凡，笑問：“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叫莫凡。”
    “哪家的乖寶寶呀？”
    莫凡回頭指指自家開了個縫兒的藍色木門。
    肖小玉眉眼彎彎，掏出手絹俯身給莫凡擦擦小嘴，輕聲問：“要進來玩一玩嗎？阿姨家也有個……”
    “謝謝阿姨，我要回家了。”莫凡打斷肖小玉的話，捂著包裏的糖果轉身就往自家跑。
    小孩子，說不清是害羞還是怕生，總有點自己的心思。
    一腳跨進自家門，莫凡瞥見樓角蹲著的一團黑肉丸子，於是又把腳縮了回來，顛兒顛兒地跑到樓角，小腳踢踢黑肉丸子的屁’股，問：“冰淇淋，你在幹什麼呀？”
    膚色棕黑的小胖子仰起頭來，笑出八瓣兒小牙，眼睛眯成一條縫兒，“爸爸要回來了，我在這裏等他。”
    莫凡頓時垮下小臉，挨著黑小胖兒蹲下，雙手抱住膝蓋，沉痛地訴說他其實是隻螳螂的故事。
    小黑胖兒聽完，滿臉同情，小眼閃著淚光，從自己兜裏掏出一把巧克力糖。
    莫凡沉痛地抓過糖，塞進自己棉衣的另一個口袋裏，傷歎：“冰淇淋，我真的不想被吃掉。”
    小黑胖兒眉頭皺得緊緊的，“可是我奶說，等我們長大了，都必須得娶媳婦兒的，誰要是不娶媳婦兒，臉上就得生爛瘡，那種打針都治不好的爛瘡，臉爛了還不娶媳婦兒，身上就會跟著爛，最後會死的。”
    莫凡咬住水嫩嫩的嘴唇，眼淚兒長流，小臉上彌漫著絕望。
    小黑胖兒吸吸鼻子，忽地，小眼兒睜得老大，興奮道：“你找個公螳螂當媳婦兒就可以了呀，不會被吃掉，也不會死掉！”
    莫凡掛著一串鼻涕呆愣愣地瞅了小黑胖兒半晌，慢慢地豎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