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麒麟之章 雪狸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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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聖朝的傳說中,雪狸貓是這樣一種生物。
生長在冰天雪地的雪域。
通體雪般純白,就連眼睛,也是白色。
心地幹淨,敏感。
勇敢。
即使被傷害,會傷心,會怨恨,但也會原諒。
隻是,永遠學不會回頭。
(一)
王城看不見冬天的影子,淡柳依舊如煙,榆莢自芳菲。
四季如春的城市難免總是讓人覺得鬱悶,好像生命中隻剩下了白晝,也仿佛,人的生命隻剩下生存,沒了死亡。
繁華的街道上,緩緩行來一個少年。
少年的臉色很是蒼白,卻隱隱透著不可言喻的強大和傲世般睥睨天下的狂妄。
而更加令人驚訝的卻是少年的眼眸,一隻是黑墨一般空透的黑瞳,另一隻,竟是透明一般的純白。
路上的人輕輕議論著這仿佛旅行者的奇怪少年。
感受到心口的奇異悸動,少年垂下眼簾,似乎在自言自語。
“雪,怎麼了?”
仿佛回聲在少年頭腦中回蕩:“沒事,我很好。”
少年的臉有瞬間的柔和輪廓,一閃即逝。
“好好休息,你的元神還很脆弱。”
是嚴厲的口氣。
一縷幽幽的歎息回蕩然後消失,正如從未出現一般,少年抬頭,繼續向著目標前進著。
時代還是戰亂頻仍的時代,硝煙漫天,天下未定。
隻有名分的天子在王城維護著對天下的虛弱統治,勢力早已隻剩空殼。
然當代的天子陛下卻是一位勵精圖治的明君,平蠻夷,安諸侯,做著他的祖先在立國當年都不曾做過的守成安邦之業。
天子的名號,是武帝。
上月初,這位天子的統治更是出現了意想不到的希望光芒,多年隱居深山不仕不官的著名隱士夢貓無居然派人傳訊,要求輔佐天子陛下。
要知道,這位夢貓無閣下可是連五大諸侯國的聯名邀請都可以冷冷無視的驕傲人物,現在竟然自請輔佐天子陛下,人們不禁感歎天子的英明。
一時間,天下稱頌。
此刻,要求在王城驛館裏留宿的少年,就自稱是夢貓無。
驛館的官員不禁驚訝的打量著眼前的少年,滿眼的不可置信。少年冷冷的擲下一塊金牌,定睛一看,正是當今天子陛下的信物,天下僅此一塊,為表對賢者的尊重,天子將它賜給了夢貓無。
連忙起身招待,驛館的上下官員忙的不亦悅乎,畢竟沒有人希望得罪於天子陛下的貴客。
少年隻是冷冷的揮手,要了熱水和食物,就不準人們進入他的房間。
(二)
合上房門,少年凜然的臉色稍稍緩和,櫻桃色的唇角亦微微上揚。
“怎麼樣了,雪?”少年伸手撫著自己的心口,又似乎自言自語。
“我沒事了,夢貓,謝謝你。”
那回蕩在頭腦中的溫柔話語仿佛帶著那個叫做雪的少年慣常的微笑一般,安靜又美好。
“你的元神剛剛修複,還是要小心。”
夢貓無伸手,點了一下自己的眉心,那上麵赫然出現一個光點,而後凝聚成球,隨著時間的流逝,光球浮在半空,竟隱隱約約幻化出一個半透明的少年的影子,再仔細一瞧,不禁大驚,那透明少年,相貌生得竟同這夢貓無一模一樣,真真造化鍾靈,人生如夢。
“雪,”夢貓無皺了眉頭,“影子怎麼又淡了,你到底有沒有好好在身體裏休息?”
被叫做雪的少年的身影明顯的抖了一下,垂下了眼簾。
“根本…沒辦法休息啊,越接近王城…就越接近他…我……”
“回去。”夢貓無冷冷的吐出兩個字。
“夢貓,你不要生氣,對…對不起…我…”
雪的影子微微顫抖著,上前拉了夢貓無的手。
“回去吧,手好涼。”
雪點點頭,影子又化為光點,進了夢貓無的眉心,就好像從未出現一般,蹤影痕跡全失。
燈下,夢貓無幾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
燭影搖曳,悉數的落寞映得窗上嶙峋的樹影婆娑。
第二日便有天子的召見,對於夢貓無這位名揚天下的隱士,天子自是重視非常。
夢貓無今日在頭上戴了白色的麵紗,靜靜坐於天子書房的偏殿中,等待通傳。
不多時,就有總管回報,帶著夢貓無迤迤朝禦書房行去。
路上夢貓無沒有一句話,隻是按了按微微悸動的胸口,神色更加冷凝。
“陛下。”
夢貓無欠身,立而不拜。
透過白色麵紗打量坐上男子,夢貓無努力壓下了自己純白色眼中的水氣,不動聲色。
“先生。”
坐上的男子似乎並不在乎夢貓無的無禮,依舊是一副儒雅寬容的樣子,嘴上也給足夢貓無麵子。
“大膽刁民,見了陛下不僅不拜竟然還不以真麵目示人,哪有什麼安邦的賢者之風?簡直是不知禮數!”
一位侍立的銀發將軍見夢貓無如此倨傲,不禁出言相責。
“不妨,荀卿不要無禮。”
天子連忙出言禁止,轉向夢貓無,點一下頭:“先生見諒。”
“陛下想知道在下的相貌麼?”
不理那一臉不平的將軍,夢貓無竟自問著那上位的男人。
天子雍容一笑,開口:“朕當然好奇,畢竟是名揚天下的先生。”
“好。”
話音猶在,白紗卻已翻飛,夢貓無的臉就這樣呈現在眾人麵前。
四周響起一片抽冷氣的聲音。
伴隨的,是臣子們細碎的議論聲。
“是九皇子…”
“那位荒唐的殿下啊。”
“相貌是沒錯,可那眼睛……”
銀發的將軍嘴唇不經意的顫抖,終於,還是開了口:“九皇子…殿下…”
夢貓無的眼掃過那最上位的男人,看他深深的眸子掩住了驚訝,笑著道出:“先生相貌,像極了朕那一位早已故去的孩兒。”
“有幸與皇子殿下相似,在下惶恐。”
“先生連日周車勞頓,還請稍事休息,晚些時候,朕設宴為先生洗塵。”
直視上位的男人,夢貓無嘴角閃過詭異的笑容:“遵旨。”
將近黃昏,天子果然派人來傳召。
夢貓無冷冷的應了,理理衣裳,跟了上去。
穿過回廊,雕梁畫柱襯了清雅的景致,端的竟不似皇宮似仙境。
夢貓無心裏暗暗忖度,想必這就是天子的禁宮“維以宮”。
“傳說中連陛下寵妃都不可進入的維以宮竟讓夢貓無進入,在下不勝惶恐。”
“先生到底是誰…又有什麼目的?”
坐上依舊高貴的天子舉起酒笑容飄散在柔美的空氣中。
“在下是夢貓無。”
凝視少年如畫的容顏,坐上天子放下手中的酒杯:“朕從不相信偶然,也不相信奇跡。”
“關於這點,夢貓無於陛下是為知己。”
接過少年淡漠冷然的目光,天子的身體微微有難以察覺的晃動。
天子微微一笑,帶起的悉數是絕代的風華,流轉幻化。
夢貓無看著這笑容,猛的隻覺心口一陣難言的收縮。
不自覺的皺了眉頭,夢貓無眼裏掠過一抹真實的不舍。
——癡兒,你還是放不開麼,縱使那樣的被狠狠的背叛。
待心中激越的情感慢慢消散,夢貓無方放鬆了身體。
“陛下,曾經可有過珍惜之人?”
“朕惜才。”
“有個人曾經付出代價托付夢貓幫助陛下成為一代明主。”
夢貓無的口氣緩緩,娓娓到來的仿佛是事不關己的人生。
天子挑起了好看的眉毛,暗含一絲危險的味道。
“這偌偌天下,除非我夢貓無心底願意,否則沒有任何人類可以逼迫我,而我,並不願意輔佐你,陛下。”
最後的尊稱明顯是在輕蔑,而天子竟不動聲色。
直起身的夢貓無身上散發著無人可將之忽視的霸氣和傲然,淩然立於眾生之上。
“傳說夢貓無的母親是妖魔,所以…是真的?”
“不要試圖惹怒我,我可以毀了你,人類!”
那如畫的容顏散發出了明顯卻絕對的非人氣勢,強大的不可忽視。
“當那少年倒在我的麵前,用身體和靈魂交換對你的幫助,我就想——殺了你!”
“哦?為何?”
天子好笑的看著夢貓無,“難道你也被狸兒那淫蕩的身體給迷惑了?也對,那副身子本來就是為了服侍男人而存在的麼,怎麼樣,那滋味不錯?”
“住口!”強大的力量就這麼停頓在了天子的麵前,夢貓無從喉嚨裏擠出聲音,“他不是狸兒,是我的雪。”
“他當年將元靈丹留下了吧,我來要回那東西,讓雪複活。”
看著一臉了然的天子,夢貓無厭惡的皺皺眉頭。
“作為交換的代價,我會幫你成為天下的霸主。”
清風拂過維以宮,帶起一陣一陣迷人的香氛。
“為什麼要複活那孩子,比起他,朕更欣賞你的美態。”
夢貓無冷淡看著眼前不知何時移動到自己身邊的天子,一哂,不語。
任心口的疼痛蔓延肆虐。
他現在和雪共用一個身體,那天子說的一切,正仿佛刀劍一樣刺在雪的心裏。
“交易成功,明日我會把元靈丹送給你。”
夢貓無不發一言,頭也不回的走出了維以宮。
(三)
“陰支國的國君喜歡你,朕決定送你去作質子。”
上位的君王麵無表情的看著跪下的少年,宣布了決定。
“父皇!”
少年訝然抬頭,眼中早已水霧氤氳。
天子挑挑眉毛:“怎麼,狸兒不願?”
“父皇,狸兒不是您的…麼?”
“你的身體的確可以令朕快樂,可是比之天下,朕樂意將你拱手讓出。”
沉默了一會兒,少年抬起純白幹淨的雙眸,微笑著麵對坐上的君主:“隻要狸兒這樣,父皇就會開心麼?”
“用你的身體迷惑陰支王,盜出虎符交給將軍。”
天子滿意一笑,好狸兒。
“狸兒這麼做,父皇會快樂麼?”
天子微皺了形狀好看的眉:“會。”
“那樣,父皇就不會像拋棄母妃一樣拋棄狸兒了對不對?”
妃子泣血的眼,以及瀕死慘烈的身體浮現在少年眼前。
她告訴他,隻有讓天子快樂,他們才會幸福。
“滅了陰支國的話,我便永遠疼愛你,狸兒。”
隻為這一個承諾,陰支國生靈塗炭,陰支王的憤怒燃燒了九皇子駱狸。
“賤人,你這淫蕩的身體是渴求著男人的吧!本王滿足你!來人…”
待到王軍滅了陰支國,已是一個月之後。
駱狸不記得到底有多少男人進出了自己的身體,他隻是記得他美麗的母妃曾經告訴他,隻有天子快樂,我們才會幸福。
天子對他說,隻要滅了陰支,就會疼愛他……
“停止你毫無意義的回憶,雪。”
夢貓無清冷低沉的聲音回蕩在空曠華麗的宮殿。
帷帳輕拂,滑過了幾不可聞的歎息。
良久,夢貓無聽到一聲歉意的淺笑。
“我從來沒有住過這麼華麗的宮殿呢,夢貓。”
因為母親並不是十分得寵或者有背景的妃子,所以駱狸隻是隨母親住在將近荒廢的淒涼宮殿。
天子有那麼多妃子和子嗣,當然不可能一一照顧周全。
“你現在是我的,不許想著那無情無心的人類!”
夢貓無點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一道白光過後,被他稱作雪的少年站在了麵前。
夢貓無滿意的看了看少年顏色清晰的身體:“不錯。”
雪輕輕的笑了,笑意溫柔的散落在夢貓無的眼底,讓夢貓無不禁伸出手去。
“你說,我現在可以碰到你麼?”
夢貓無問道。
雪接過夢貓無遞來的溫暖,笑靨如畫。
——還是這麼冰涼,癡兒!
緊緊攥著少年的手,夢貓無的唇角微翹:“你可知本尊有多少歲月沒再碰過人類?”
雪搖搖頭,任夢貓無撫上自己的臉。
“幾萬幾千年吧,活到連本尊都忘記了時間。”
雪用手擦著夢貓無皺起的眉:“那夢貓一定很寂寞。”
夢貓無捉住雪放在自己眉心的手,握緊。
“你可知,就連創造本尊的神,也不曾令本尊得到如你給予的溫暖。”
——這到底是為什麼,就憑你區區一個人類。
“或許,夢貓和我特別有緣吧。”
雪走上前,把夢貓無抱在自己懷中,動作輕柔的仿佛夢貓無是一件易碎的珍貴物品。
清風明月,更漏滴答,很久之後,閉著眼睛的夢貓無才聽見一句溫柔的勸慰:“不要想太多,會累。”
次日,天子果然差人送來了駱狸的元靈丹,但是打開一看,卻是隻有半顆。
夢貓無麵色不善的皺了如畫的秀眉,拿了半顆元靈丹直奔維以宮。
“為何?”
夢貓無直視坐上悠閑品茶的天子,簡短的質問著。
“先生還沒有助朕成為霸主。”天子一派悠然:“這報酬,隻付一半。”
倏忽而至的狂氣直撲天子麵膛,丹墀之下散發強大非人氣息的夢貓無另一隻純白色瞳仁漸漸轉變成黯然的黑色。
香茗四濺,茶葉特有的清新味道霎時間盈滿了維以宮的正殿。
與溫和雅致的茶香不同,肅殺的空氣一觸即發。
“這可是朕想與先生共品的上好的蘭雪茶啊。”
搖搖頭,天子惋惜的歎道。
“駱白沐!”
夢貓無壓抑著憤怒,直呼天子名諱。
“不要試圖從正麵承接本尊的憤怒,即使你是天子,也隻不過是個區區人類!”
“那麼閣下又到底是什麼人?”
天子忽然提高了聲調,看著夢貓無的眼中刹那精光四射:“占了狸兒的身子,裝作隱士來到朕麵前,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語氣,是王者不可抗拒的威嚴。
“那被你背叛的孩兒可曾加害於你。”
夢貓無在看見天子認真的瞬間,反而恢複了冷靜,硬著一張臉,冷冷地拋出這樣的問題,卻是陳述的口氣。
事實,早在眼前。
“那孩兒不會背叛你,我自然也不會加害你。”
縱使怎樣被傷害,怎樣的被將真心踩在腳下,那孩子依舊會選擇不顧一切的服從眼前的男人。
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天子啞然,坐回了龍椅。
忽然天子與夢貓無之間的空氣彌漫了十分奇異的味道。
夢貓無正色:“給本尊三個月時間,本尊為你攪亂五大諸侯國。”
“先生當真?”
“本尊不擅吹噓。”
“到時元靈丹朕雙手奉上。”
“成交。”
維以宮的冬草,似乎是別處的春花,鮮豔嫋娜,依依剪剪。兼之平湖映月,暮鼓悠揚,不免令人憑生白駒之念,更添慘淡。
良久,天子似乎是疲憊不堪,衝夢貓無淒然笑了一笑。
“先生是不是覺得,朕實在沒有人情?”
夢貓無無語。
“狸兒…可好?”
“本尊也不知道,他很少笑。”
“如此……”
天子若有所思。
“你可以等本尊的消息。”
夢貓無冷冷掃了天子一眼,轉身離去。
雕梁畫棟,飛簷鴟吻,長橋臥波,風雨如晦,在夢貓無這般人物身後,竟然統統淪陷,繼而調落,仿佛是千萬年的繁華到了時間麵前,霎時零亂的體無完膚。
在嘴角牽起了一抹嘲諷的笑容,夢貓無的聲音聽來似乎是自言自語:“你們人類,就算再過幾千幾萬年,我也依舊看不懂。”
恍然依稀間,好像掠過了那個叫做雪的少年的歎息。
即使是人,又有幾個能看得清楚“人”呢?
夢貓無撫著自己的心口,右手一點額頭,雪就如同往常一樣站在了他的麵前。
將那半顆元靈丹歸位,夢貓無攬了雪的腰,順勢將頭抵在雪的肩膀上。
“撒嬌麼?”身影又濃了一層的雪不禁莞爾。
“我們就這麼走吧,夢貓。”
“為何?”
“有半顆元靈丹,我就不會魂飛魄散的不是麼,何必繼續留在這裏徒增煩惱呢?”
“你是本尊的人,怎麼可以殘缺?”
“夢貓…”
“本尊討厭駱白沐。”
“不要為難他,你答應我的。”
“本尊還答應過你,助他成為霸主。”
沉默良久,夢貓無隻聽見雪的一聲歎息。
“雪,為何總是歎息?”
“夢貓,放手好不好?”
“命數是更改不了的,一切都是注定。”
夢貓無把自己更深的埋進雪微涼的懷中,嘴角牽起了絕美的微笑。
--怎麼可以結束?本尊還沒有玩夠呢!
人類,是多麼有趣的生靈。
不到一個月,驚人的消息傳到了王城:五大諸侯國的王在月圓之夜齊齊無疾而終。
即使是多少年之後,這場死亡依舊是傳說。
看著麵前難掩喜色的荀將軍,天子隻是緩和了冰霜一樣的臉色,淡淡的與臣子們商議了對策,直到深夜,才擺駕維以宮,告知總管,今日誰也不見。
他做到了!
三個月內攪亂五大諸侯國。
就這麼放了夢貓無是萬萬不可,這等人物若是為別人所用,恐怕連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一定要留住這人,不論用什麼方法。
“陛下。”
冰冷的語氣。
“先生。”
沒有奇怪夢貓無究竟是如何進入維以宮的,可以令五大諸侯國國主在一夜之間喪命的人,自然可以視戒備森嚴的維以宮如無人之境。
“請陛下依約交出半顆元靈丹。”
天子自懷中取出一個精致的錦盒,遞上夢貓無的手。
夢貓無接過元靈丹,嘴角微微上翹:“本以為你會耍花樣的。”
“在你麵前,有用處麼?”
“也是。”
“那麼就讓我見見狸兒吧。”
夢貓無了然一笑:“如你所願。”
刺眼的光華幾乎令駱白沐的眼睛失去焦距。
視線重新集聚之後,駱白沐眼前站立的正是多年前早已死去的九皇子駱狸。
依舊是完全純白的雙瞳,白衣勝雪,駱狸一如當年離別時,眉目如畫,幹淨得不染一絲塵埃,安靜的站在他的麵前,美得哀怨,讓人不禁的心裏生生一疼,這般人物,怎會端的墜入凡塵。
“陛下。”
“狸兒。”
駱白沐沒有過多的驚訝,既然五大國國主都可以在一瞬間被殺,那麼還有什麼不可能。
“狸兒完成了當年對朕的承諾,想要什麼?”
“您還記得。”
“當年是狸兒親口答應朕,用盡一切辦法也要幫朕創造成為霸主的機會。”
雪,也是駱狸,垂下頭,一縷碎發零亂在白皙的麵龐上。
“夢貓無就是狸兒給朕的機會麼?狸兒果然是朕的好孩子。”
“狸兒什麼也不要,隻求陛下…放過狸兒和夢貓。”
“留下。”
“父…陛下,駱狸不是已經沒有什麼對陛下有價值的用處了麼?”
依稀猶記得,那天落雪,漫天翩躚。
駱狸被駱白沐送給了垂涎他已久的大將軍荀桓,一夜繾綣,天將明亮時又被送回了皇宮。
意外的,駱白沐竟秘密在維以宮召見了他。
維以宮,天子禁地,駱狸以為,也許自己又要像那樣被送往陰支國了。
未料,迎接自己的竟然是駱白沐的懷抱。
好暖和。
駱狸感覺心底有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
即使是在床上,駱白沐待他也從未如斯溫柔。
也許,是夢。
“狸兒恨父皇麼?”
低沉的聲線溫和而包容。
“………不,不恨。”
“那狸兒願意為了父皇的天下去死麼?”
“狸兒死了,父皇會快樂麼?”
駱白沐僵硬了一下,眼睛微微有些熱:“會。”
“到時,狸兒要什麼父皇都會給是不是?”
“是。”
“那狸兒會用盡全力為父皇成為霸主創造機會的。”
好狸兒。
“你現在的身體,唯一的作用就是為朕平息陰支王的怨恨。”
駱狸被送上祭台,挑斷手筋腳筋,挖出內髒,由術師取出元靈丹,流盡鮮血,祭了陰支王的冤魂。
九皇子駱狸,媚惑陰支王,諸侯怨忿,被天子於祭台殺之以饗陰支王在天之靈。
“陛下說過,那是狸兒唯一的作用了。”
“現在不同,你可以說出自己想要的東西,朕可以盡行賜予。”
安靜了許久,雁過無聲。
“狸兒要的,陛下原本有,但不願給,現在,陛下給不起,也給不了。”
“哦?莫非狸兒想朕再次寵幸你?”
駱狸掩下眼睛裏一層水霧,強顏歡笑:“狸兒要的,已然得到了。”
雪落無痕。
駱狸望向駱白沐的眼睛裏,竟然有那麼一絲告別般的釋然。
腦中回聲似的響起了夢貓無冷清的聲音:“你朝他要的到底是什麼,雪?”
伸手撫向自己的心口,駱狸意外的靜靜微笑了。
“夢貓,聽我的,放手吧,他們爭奪霸主是他們的事,我們管什麼呢?”
“不行!”
駱狸的一隻眼睛驀然幻化成了黑色,而少年臉上的溫柔,也漸漸染上了一層冰冷。
出來的,一目了然是夢貓無。
“區區人類可以給予的東西,本尊也可以給你!”
夢貓無意氣驟起,盯著駱白沐的眼裏,竟已聚了殺意。
耳邊仍然是少年的歎息,夢貓無的臉又冷了一層。
“駱白沐,你要成為霸主是麼,本尊助你,但是雪要的東西,你要原原本本的交待給本尊!”
駱白沐驟然笑得明亮:“成交。”
天子的維以宮裏,悠悠回蕩的,正是少年歌吹般的歎息。
(四)
時光如夢幻。
天子陛下在隱士夢貓無的輔佐下,一年之內令五大諸侯國臣服進貢。
王城自建國以來,空前繁華。
天子的威名也是讓四方稱頌,蠻夷心驚。
這段時間,夢貓無一直呆在王城。
和夢貓無一直在一起共用著一個身體的,就是曾經的九皇子駱狸,現在他的名字,叫做雪。
“雪,今天感覺怎麼樣?”
摸摸胸口,腦中響起了夢貓無的聲音。
雪笑得嫣然:“還好,就是身體有點酸酸的。”
“你身體這麼弱,果然是駱白沐交給我的任務累到了麼?
眉心一道光芒閃過,雪的靈魂站在了夢貓無麵前。
“怎麼又把我從身體裏擠出來?”
雪的神情似乎有些嗔怒。
夢貓無把頭抵在雪微涼的肩頭,輕輕的喚著雪的名字。
“怎麼了,夢貓?”
“為什麼駱白沐到現在還是不肯告訴我雪要的是什麼?”
少年的歎息拂過夢貓無的頭頂,安心得讓夢貓無有種想要哭泣的衝動。
--為什麼,隻要待在雪的身邊,渾身就洋溢著快樂的想要死去的情感?
雪用手環住夢貓無的頭,玩心大起的撥弄著夢貓無的長發,轉念一想,這也是自己的發,不禁莞爾。
“天子駕到。”
尖細的聲音激蕩了耳朵。
夢貓無一驚,連忙將雪的靈魂納進了身體。
險險避過駱白沐。
“陛下。”
雪禮節完美的行了禮。
“今天是狸兒麼?”
駱白沐一笑。
“是的,陛下。”
“正好,朕好久沒和狸兒說說話了。”
駱白沐隨性一坐,衝雪伸出手。
“遵旨。”
雪欠身,不著痕跡的避開駱白沐伸出的手,坐在了較遠的位子。
“狸兒什麼時候和父皇這麼生分。”
“陛下恕罪。”
雪依舊是安靜溫和的應對著麵前的男人。
駱白沐用手撐起了頭:“狸兒還怪朕,也罷,畢竟…”
“陛下,臣的名字是雪。”
雪。
駱白沐低頭,輕輕的咀嚼著這個口角噙香的名字。
“為什麼要叫這樣的名字?”
駱白沐直覺這名字太過清冷,不適合溫柔且性子優柔的駱狸。知子莫若父。
“因為與夢貓相遇的時候在下雪。”
因為當時映入夢貓無眼中的,是被棄屍雪野的雪一般的少年。
純白的眸子還沒來得及閉合,鮮血染紅了和眼睛同一色彩的大地。
臉上,是絕望一般的淡漠。
夢貓無直覺,這孩子的血,該是白色的。
純白的,和晶瑩的落雪一樣的顏色。
還有心靈,還有過往。
於是,夢貓無救下少年,叫他,雪。
“和先生相遇?”
雪微笑著,帶著滿足的神情點了頭。
一時間,駱白沐有天地淪陷的錯覺。
不是不知道駱狸很美麗,美麗的仿佛不應該出現在這汙濁的世間。
可是,駱狸是個破娃娃,是沒有生命靈魂的玩物。
所以才可以毫不珍惜的背叛。
“陛下怎麼了?”
雪看著有些恍神的駱白沐,依舊如從前一樣,擔心詢問。
若如當初。
他怕是還會那樣對狸兒吧,因為他要的是天下。
“狸兒第一次見到先生時他是什麼樣子?”
雪的笑容愈發明亮,明媚得駱白沐覺得有些晃眼。
“夢貓很美麗,很強大,很…安全。”
安全。
“我想永遠待在夢貓身邊。”
雪的眼睛在閃閃的發亮。
“那麼在你眼裏,朕現在是什麼?”
幾乎是脫口而出,駱白沐問出了一個在任何人看來都傻的要命的問題。
“陛下,會是個明君。”
雪欠身,回答著。
刹那間,駱白沐弄丟了自己的心。
明君。
是一直追求的東西,現在,不止天下人稱頌,就連曾經被自己狠狠背叛拋棄的人,也這麼說了,該滿足的,該高興的,可是心就那麼生生的丟了一塊,空落落的在那裏叫囂著。
雪的眼中,駱白沐壓下了僵硬,恢複了王者的驕傲。
“告知先生,朕明日在大殿接受夷族臣服,請務必出席。”
“遵旨。”
目送走遠的背影,大殿裏又盈滿了少年的歎息。
成為過去的東西,就好像流走的時間,斷然是回不到當初。
為什麼要想到當初,可知,當初,早已麵目全非。
“雪…”
腦中回蕩了夢貓無略微低沉的擔心語氣。
“沒事,夢貓,隻是現在想抱抱你。”
許久,少年的笑容溫婉,消融在清冷的月色。
對夷族的受降儀式顯得分外受到重視,畢竟,自有聖朝以來,這是夷族第一次對聖朝臣服。
況且,為了顯示誠意,夷族的首領親自來朝。
夢貓無臉上遮了白色的麵紗,以第一謀士的身份侍立在天子陛下的身側。
肅然的殿上,有時光悠然晃蕩的錯覺。
駱白沐此刻分外滿足,仔細探究原因,竟然是沒有任何理由的安心。
平靜的夢貓無,原來可以給人這樣的感覺。
駱白沐不禁在心中偷偷描繪著夢貓無此刻的美態。
因為與駱狸共用一個身體,所以夢貓無在人前都是帶了麵紗的,可是還是可以想見那張淡漠冰冷的臉,上麵有時會有溫柔的微笑,眉目如畫,淡淡的,有那女子哀怨的輪廓。
夷族特使宣讀著降表,聲音若洪鍾,悠揚在偌大的殿堂。
“陛下。”
是夢貓無的聲音。
“按照禮儀,您該起身接受降表。”
是少有的失神,到底在想什麼?
駱白沐不禁有些愕然,連忙起身,不料重心不穩,竟然向後倒去。
“陛下!”
低低一聲驚呼,夢貓無上前欲扶起駱白沐。
“啊…”
駱白沐伸手,沒想到一把拉下了夢貓無的麵紗。
不是…
不是夢貓無。
麵紗下的那雙純白的瞳孔,分明是駱狸,雪。
“狸兒…”
為什麼。
明明該出現的夢貓無竟然換成了雪。
“真的是九皇子啊。”
底下開始有竊竊的私語。
“那眼睛不會有錯的。”
“是那妖精妓女的孩子。”
…………………………
雪遠遠的看著,這個終究不屬於自己的地方,還有眼前這終究不屬於自己的人。
其實完全已經無所謂誰屬於誰了。
自從那個落雪的日子,前塵,已如浮雲。
駱白沐難以置信的看著那雙純白的雙眸,那眸子中蘊含的悲傷,哀怨,疼痛,了然讓他的心中一抽一抽的猶如正在被鞭笞。
那雙眼睛裏,不是應該隻有他一個人的麼?
其它的一切應該是不能入那人的眼的啊。
“駱狸。”
聲音是夷族的首領發出的,在駱狸聽來卻分外熟悉。
這聲音…
曾經日夜折磨他的男人。
首領緩緩站起,渾身散發的是純然的霸氣和…怨恨。
“陰支王。”
雪喃喃。
“是還魂術吧”
雪苦笑。
“賤人!”
朝堂上,已然大亂,“護駕”的叫喊聲和逃跑時的腳步聲混作一團。
不動的,隻有那三個人。
“守在你身上的那隻麒麟呢?”
陰支王的附主說著嘲諷的話語。
雪無言,靜靜的後退。
“你以為你還跑的了嗎?”
陰支王看著雪,仿佛在貓看著垂死掙紮的老鼠。
“你要如何?”
鎖眉,駱白沐直視陰支王的附主。
“駱白沐!我先收拾這個害我亡國的賤人,再找你算總帳!”
陰支王偏頭,強大的非人之氣頓時擊倒了駱白沐。
“不要傷害他,”雪語調平靜:“你要什麼?”
陰支王仰天長笑
“我要你魂飛魄散!”
一字一頓。
真正的心中的願望。
“要我的元靈丹麼?”
雪的語調淡淡。
“可以。”
陰支王有些奇怪,卻來不及多想。
“但是我身上有麒麟的封印,你是傷不了我的,除非我自己拋棄封印。”
“你是什麼意思?”
陰支王的附主眯起明顯是異族的大眼。
“我給你我的元靈丹,你放了他。”
雪看看地上的駱白沐。
“你依舊是愛著他啊…”
陰支王的附主慘然一笑:“為了他。”
雪不語,回頭,純白的眼眸中,竟然是婉轉的雲淡風輕。
人生一世,不過草木一春。
駱白沐心裏有崩塌的聲音。
原來,縱然是背叛之後,他心裏還是裝滿他的。
“不要。”
駱白沐顫動著嘴唇,今生第一次,失了引以為驕傲的自製力。
雪在駱白沐和陰支王的附主麵前張開雙手,身體裏發出清淨的白光。
“狸兒!”
駱白沐伸出手去,抓住的是陰支王穿過雪身體的殘影。
有什麼濕烘烘的東西溫暖了臉頰,駱白沐知道,自己流淚了。
——“沐,帝王無情,亦無淚。”
壁立的父皇如是說。
於是,拋棄了無用的情感。
於是,狠狠的傷害了那孩兒,那美麗有如白蓮的女子的孩兒。
想來,自己也是為她動過心的吧。
隱隱,有更加強大的氣勢。
可是,已經不重要了。
現在才終於明白,自己到底是多麼留戀那孩子的溫柔。
欺騙自己是喜歡夢貓無的強大冰冷,其實是喜歡那孩子。
喜歡他可以讓人心安的情感溫度。
“人類!”
陰支王未回頭,就被那強大的氣勢擊倒,手中未來得及毀掉的元靈丹散發純白的光芒,一如雪純白的眼。
“雪——是本尊的人!”
“本尊要你--碎屍萬段。”
大殿裏隻聽得見霹靂的轟隆聲。
看見的,是顯露本體的閃電形狀。
駱白沐被這近乎神的強大力量驚醒了,落入眼中的,就隻有陰支王附主焦黑而支離破碎的身體。
雪在一個男人懷中,一個金色好像陽光的男人。
金發,晃眼的明亮。
“雪…”
男子的聲音有不經意的顫抖。
元靈丹在男子手中,很快重新融入了雪的身體。
可是,破壞性的貫穿傷必定是無法挽救。
“夢貓…”
細碎的嚶嚀,是雪虛弱的聲音。
“狸兒?!”還活著!
“本尊正在抵觸月陰之氣,忽然感覺你身上的封印解開,就趕來了。”
“就知道你會來。”
“怎麼回事?”
鮮血自雪的口中噴出。
“該死!”
男子咒罵了一句,轉頭瞪視著開始行動的駱白沐。
金發金瞳的男人,眉間一道金色的閃電。
可是,即使是金色陽光一樣的眼睛,駱白沐卻察覺到那眼睛裏淒惶的蒼白
“你是誰?”
頓了一下,眼前絕美的男子冷冷吐出:“夢貓無。”
想起陰支王的話,駱白沐恍然:“麒麟?”
夢貓無挑了眉毛,似乎並不驚訝:“本尊乃是神之子,左座麒麟。”
“夢貓…你現在,快樂麼?”
回頭握住雪的手。
“這裏很疼。”
夢貓無指指自己的心口。
“傻瓜。”
雪牽起一抹溫柔到冰雪也會融化的微笑。
“為什麼要解開封印,很危險不知道麼?”
“找你…最快的…辦法啊。”
夢貓無手中凝聚了治愈術的光球。
“夢貓,別…”別廢力氣了。沒救了不是嗎?這身體,本來就是夢貓無用術力製作的虛像。
“我…不能離開你…”
雪依舊是笑,也不阻止夢貓無:“是……‘本尊’。”
記得初見,自己還笑過夢貓無奇怪的自稱,後來才知道,像夢貓無這樣強大驕傲的種族,是有權利這樣自稱的。
神之子。
一萬年才誕生一隻的靈獸,擁有與天地同樣綿長的壽命,不死不滅。
是最受神眷顧的種族,可是,也會寂寞。
“夢貓快樂嗎?跟我…在一起。”
“狸兒…”
看著眼中再無他人的二人,駱白沐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曾經,那孩子也是這樣問他的。
“父皇…”
駱白沐上前。
“夢貓已經幫你奪得霸主之位…狸兒…不欠您承諾了。”
“狸兒…”
駱白沐似乎失去了言語,心中腦中隻剩下這兩個單薄的字。
“恨我麼?”
雪搖搖頭,看著夢貓無的眼睛。
“夢貓,雪要的是你。”
“父皇給不了了,因為,雪現在是夢貓的雪。”
駱白沐眼中的夢貓無幻化成了渾身金色的美麗生物,傳說中的神之子,麒麟。
黃金般的角觸在雪的手心,然後響起的是歌詠一般莊嚴的聲音。
“吾,神之子,左座麒麟,宣誓此人為吾主,終吾此生,相隨——”
麒麟的誓約,代表的,是永恒的信念。
對主人永生追隨,上窮碧落下黃泉。
這是神賦予自己光榮的子孫的驕傲的尊嚴。
麒麟,隻在自己的主人麵前低下高傲的頭顱。
(五)
聖朝武帝駱白沐,文治武功,開創了聖朝以來最大的疆域。
但是武帝卻沒有訂立繼承人,以至於在武帝駕崩後,天下再度四分五裂。
開始了聖朝的戰國時代。
武帝死於在位的第四十個年頭。
那天,落雪。
駱白沐想起,很多年以前,有個落雪的日子,他拋棄了一個孩子。
本以為那孩子早已死去,他卻又站在了自己的麵前。
並且,是以聖朝第一隱士的身份。
後來,他再次失去了那孩子。
修長的金色男子抱著如雪的少年走出了華美的宮殿,沒有回頭。
失去呼吸和溫度的少年,嘴角噙著一朵絕美的笑容,眉目如畫。
這次,是真的失去了。
駱白沐伸手,抓住了落雪的殘影。
冰涼,又溫暖。
“狸兒…”
仿佛看見鶯飛草長的三月,那個少年回過頭,溫柔的微微一笑,眉目如畫。
可是那笑容,終究不再屬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