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我在你的書包裏放了一顆雞蛋，要是肚子餓了，記得吃啊。”
    “上學堂要乖乖聽老師的話，知道嗎？等你放學回來，我給你煮湯圓吃。”
    女人站在門口，逆著光，看不清臉，她的聲音溫柔好聽，卻有些飄忽。宋明瑾努力想看清她的臉，卻和往常一樣，怎麼努力都有一層霧蒙著。
    她似乎朝他笑了笑，見她轉身離開，宋明瑾連忙追上去，周圍的環境一變，他身處在田野間，已經看不到那個人的身影。他不停的向前奔跑著，心中固執的覺得，隻要一直跑，他一定會追上她。
    仿佛應驗了他的想法，在他跑的很累很累的時候，麵前忽然出現了一扇門。
    宋明瑾上前推開，昏暗的房間裏，古舊的雕花木椅上，一個女人歪著身子坐在那。身上是洗的有些發白的藍色連衣裙，齊腰的長發編了兩根又黑又粗的麻花辮垂在胸前。宋明瑾視線往上一看，看到女人雪白的臉上，從七竅緩緩流下鮮紅的血，在一片灰白的背景中，那顏色異常的豔麗。
    ……
    宋明瑾猛地睜開了眼，心髒仿佛要從胸口跳出來般劇烈的鼓動著，有種令他窒息的心悸。房間裏光線昏暗，宋明瑾滿頭是汗的躺在床上，大口的呼吸著，怔怔地望著前方，一時間有些分不清夢和現實。
    過了好一會兒，他的呼吸和心跳才慢慢恢複正常，人也清醒過來。
    從床上坐起來，宋明瑾呆呆的望著昏暗的房間，好半晌才打起精神，下了床。他走到窗戶前，拉開窗簾，推開窗戶。瞬間，房間裏的光線就明亮了許多。窗外，太陽才剛剛升起來，陽光輕灑在院子裏。前院才規整好，剛剛種植下去的花卉現在還都在適應新環境，看上去稀稀疏疏的並不是很精神。
    宋明瑾站在窗戶前看了一會兒，才回身去換衣服。脫身上的睡衣時，他才發現自己背上全濕了。剛進入五月份，清晨的氣溫還有點低，風一吹，宋明瑾打了個激靈，趕忙抓快速度。
    換好衣服，宋明瑾出了房門，往後院走去。宋宅很大，大到宋明瑾獨自一人走在裏麵，有種一直走不到頭的錯覺。他走在空蕩蕩的宅子裏，仿佛走在一個與現世隔絕的另一時空。
    “唧唧”一聲清脆的鳥叫讓宋明瑾從恍惚中清醒過來，他抬眼看了看鳥叫聲的方向，隻看到院牆外一棵高大的青梅樹。
    早上的那個夢，影響了他情緒，精神也不是很好。
    好在寂靜的老宅很快就有了人氣，陳木匠父子和裝修隊的人陸續抵達，叮叮當當的聲響很快在宅子的各個地方響了起來。宋明瑾也打起了精神，開始幹活，他要把正房的幾間房收拾下。正房一樓一共有三間臥房，除了宋江河原先住的那間房不動外，另外兩間他打算重新裝修，西次間自己住，東正間分隔成兩間做客房。
    前兩天，他已經把自己住的那間收拾的差不多了，今天要去收拾東正間。很多年沒人住的房間，一推開門就有一股濃重的黴味，所有家具上都蒙著厚厚的一層灰，一走進去感覺呼吸都有些困難。宋明瑾連忙戴上口罩和帽子，先掃天花板上的蜘蛛網。
    打掃完天花板，宋明瑾繼續掃家具上的灰塵。床、櫃子、桌椅、箱子……
    在擦拭桌子上的灰塵時，忽然，他手一頓。這是一張老式的書桌，表麵塗的紅黑色漆掉的斑斑駁駁，書桌上放著一塊和桌麵一樣大小的透明玻璃，玻璃下鋪著一層報紙。他擦了一些灰塵後，發現玻璃底下，其實夾著照片。
    隨著宋明瑾一點點擦去玻璃上的灰塵，裏麵的照片也全部露了出來。他的視線死死盯著其中一張照片，久久無法移開。
    那是一張隻有手心那麼大的照片，照片上一個年輕的女子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坐在一把靠椅上，朝著鏡頭的方向靦腆的笑著。那女子身材嬌小，五官清秀，身上穿著一件紅色的大衣，下身是一件黑色的西裝褲，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皮鞋。她懷裏的小孩胖嘟嘟的，歪著頭望著鏡頭的方向，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滿是懵懂天真。
    雖然宋明瑾並不記得這個女人的樣貌，但是第一眼，他還是認出了她。
    她是他的母親。
    她離開他的時候，他還太小，很多事情都不懂。長大後，他找過她的照片，爺爺卻告訴他，她不喜歡照相，唯一的一張結婚照也被她燒了。宋明瑾不知道，這間他極少踏足的房間，居然還遺留了一張她的照片，她和他的合照。
    宋明瑾抖著手撫摸著那張照片，待淚水滴落玻璃，他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麵。擦去玻璃上的水滴，但是沾滿灰塵的手卻在玻璃上留下了一道汙跡。
    淚水止不住的滑落，宋明瑾死命咬著下唇，卻依舊無法抑製從心底湧上來的悲鳴。
    這麼多年以來，宋明瑾也隻有小的時候被小夥伴嘲笑沒有媽媽時哭過幾次。長大後再想起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時間太久遠，對她的記憶太模糊，因此隻剩下悵惘和思念，卻是再也哭不出來。但是在看到照片後，宋明瑾卻仿佛把壓抑了二十年的悲傷和淚水，在此刻全部都釋放了出來一樣，哭得無法抑製。
    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上，他像個孩子一樣，環抱著自己，蹲在地上發出嗚咽聲，久久無法平靜。
    宋明瑾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等他終於平靜了些情緒，從地上搖搖晃晃站起來時，他的眼睛已經腫成了兩個核桃。兜裏的手機適時的響了起來，是他調的鬧鍾，提醒他該去做飯了。家裏做工的人這麼多，他要提早準備午飯。
    關了鬧鍾，宋明瑾拖著蹲麻的雙腿，回了後院廚房。打了一盆井水，他洗了臉和手，然後去冰箱裏拿了一個冰袋敷在眼睛上。等眼睛的刺痛緩解些後，宋明瑾開始準備午飯。隻是今天他心不在焉，做飯的時候頻繁出錯，幸好他做廚師多年，經驗豐富，總算有驚無險的把一整桌菜整了出來。
    想到雙眼還紅腫著，被人見著難免會問，宋明瑾就自己回了屋，然後給宋增福和陳木匠打了電話，說自己有點事要出去下，讓他們先吃。
    避開了人，宋明瑾又回到那間房，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望著玻璃下的照片靜靜地發呆。經過了先前的發泄和緩衝，再看到照片，他此刻更多的是茫然。
    她離開他的時候，他才六歲。他關於她的記憶，都是模糊的，唯一深刻清晰的，就隻有那一幕。他放學回家，走進堂屋，她歪著身子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腳邊扔著一個棕色的玻璃瓶。
    那時的他什麼都不懂，等到大人衝進來，將人抬出去，他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然後整個老宅就變成了白色，她臉蓋著白色的布，躺在狹窄的棺材裏。他被大人穿上麻衣喪服，按著大人的指令，跪拜叩首。
    那個時候的他很害怕。害怕那個全是白色的世界，害怕周圍誦經聲和香燭的味道，害怕怎麼叫都不回應他的母親。
    他也很厭惡，厭惡周圍的人都對他投以同情憐憫的眼神，厭惡那些人看著他竊竊私語的樣子。
    “真可憐，那麼小就沒有媽媽。”
    “才六歲，這以後可怎麼辦？”
    “媽媽死了，爸爸也不要他，唉，可憐的孩子。”
    “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呢？現在的人離婚不是很正常嘛。”
    “唉，最可憐的還是孩子。”
    ……
    那些聲音仿佛惡魔的咒語，在他的腦子裏不停的重複，嗡嗡作響。他捂著耳朵，想把自己縮在角落裏，誰都找不到他。這樣，他就不會受到傷害。可越想逃避，現實就會越把你的傷口扯開，血淋淋的給人看。
    “沒爸沒媽，沒人要的小可憐。”
    “宋小米是個沒爹沒娘的野孩子！”
    “聽說你爸外麵找小三，還把你媽害死了，是不是真的呀？”
    “我聽說喝農藥死的人會七竅流血，你媽是不是也這樣？”
    ……
    這座宅子裏有宋明瑾太多不好的回憶，當初爺爺要把房子過戶給他，他為了安老人的心接受了，但是心底卻是打算再也不會回來的。誰能想得到，兜兜轉轉，他最後居然還是回來了。隻是，看著眼前的這張照片，過往那些不好的回憶全部湧上來，宋明瑾也不知道，他回來是對還是錯了。
    在房間裏又待了許久，宋明瑾才起身離開。
    幾天後，他從玻璃下小心翼翼的把那些照片都取出來，拿去縣裏的照相館過塑，然後在照相館買了一本相冊，把這些老照片一張張的放好。整理好的相冊，被他放到書架上。至於那張複印縮小到兩寸的合照，則被他放到了錢包裏。
    雖然，那些記憶給他帶來更多的是傷痛，但是他依舊想要將這張照片貼身保存。雖然他曾經有怪過她，怪她不夠堅強，那麼輕易就丟棄了他，讓他因此從小飽受欺負。但他也同樣敬她愛她，她給了他生命，曾經給過他溫暖和愛。
    【本章完】
    

    作者閑話：

    媽呀，寫這章的時候，某漠哭的稀裏嘩啦，嗚嗚嗚……哭完後，嚇半死，因為是在晚上寫的，家裏就某漠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