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4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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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戲園子裏二樓的上座總是滿滿的,坐的都是些豪門巨賈官老爺們。
    身份稍低地也滿滿地坐了一屋,全為來捧今天這出文姬歸漢,那立在台上媚態萬分的做著青衣扮相的是這兒鼎鼎有名的紅牌段塵秋,他站那兒,不說話,光那架勢就收了人心。
    板點漸起,戲開始唱了,上座下座的人這回沒了身份之別,都靜靜地屏住呼吸,都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台上的美嬌娘。
    段塵秋輕拭水袖,回龍一響,隻聽他嗓音一轉,便跟黃鸝清啼似的。
    他又開始唱了。
    “我文姬來奠酒訴說衷情:你本是誤丹青畢生飲恨,我也曾被娥眉累苦此身。”
    水袖一轉,段塵秋蔓腰微傾,明眸一亮,正施施然落在那些看戲的人身上,都不覺驚歎,好一道秋波。
    台下一陣叫好,段塵秋又唱了幾句,散板一出,他那鵑鳴鸝啼似的圓潤嗓音已是化了悲在裏麵兒,“可憐你留青塚獨向黃昏。”
    葉寒水聽了,閉著眼輕輕點了點頭。
    每逢戲園子裏有段塵秋的戲他是非聽不可的,兩人私下也有了相交,一來二去,葉寒水愈發覺得段塵秋恰合自己的心意,而心底早是暗生了愛慕。
    不過他出身書香門第,知書達理,也不便就性逾越,隻是和段塵秋之間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下了這戲台,他叫段塵秋小弟,段塵秋便管他叫大哥。
    身後的小仆忙著添差倒水,還不忘伺候著問句這位葉家布莊的大少爺,“葉大少,今兒個段老板這出不錯吧?”
    葉寒水啜了茶,頷首微笑,那眼神又已落到了下麵段塵秋身上,那水袖甩得叫一個漂亮,那唱腔唱得叫一個消魂。
    葉寒水清清了嗓子,也跟著哼唱起來,俊雅的眉目已是沉醉在了戲裏。
    下了戲段塵秋先往後台卸妝,下一出已經又熱熱鬧鬧地演上了。
    他邊擦著臉上的油彩,邊問,“葉大哥今天可來了?座兒都安排得上好得吧。”
    “您一開腔唱戲,葉大少哪次沒來啊?這座兒自然還是留的最好的給他,保準把您看個通透。”替段塵秋小心取著鳳冠的小饅頭很會討好人,每一句話都說到了段塵秋心裏。
    果然,銅鏡前正卸妝的人微微一笑,嘴也淺淺地抿了起來。
    忽然鏡子裏又顯出個模糊的人影,段塵秋一愣急忙回頭,果然,是葉寒水來了。
    那身青絲長袍襯在他身上當真是一表人才。
    “大哥,您怎麼就進來了。不聽戲了嗎?”
    “沒你的戲,不好聽。”葉寒水笑著走過來,接了段塵秋手裏沾水的布,親自替他卸起了妝。
    葉寒水這麼一說,段塵秋心裏自然是欣喜萬分的,可他也知道這是大哥抬舉的話,若自己太當真,也是沒了意思。於是他低了低眼,說話輕柔得有幾分象呢喃,“大哥這話就太過了,我這樣的戲子哪有那麼大能耐,也不過諸位客官捧場才有了今日這虛名,這園子裏比我好得角兒多得也去了。”
    葉寒水不搭話,隻是望著鏡裏半羞半掩的段塵秋笑。
    他小心地擦了那些妝彩,漸漸露出了段塵秋本來的麵目,那張臉俊秀溫柔,眉角眼梢無不流露出幾許媚色,那可都是二十幾年練青衣生生練出來的,本不該屬於男人的嫵媚嬌柔。
    一旦戲服加身,段塵秋便是入了戲,再也不是男人,一心化身成了女子,唱作之間比女子還媚上幾分。
    可脫了戲服,他還是忍不住留了些戲裏的影子在身上,老師傅總說他這樣不好,入得了戲,也得出得來,可段塵秋卻是無所謂,做了戲子,這一輩子不就是台上死的事嗎,就讓自己演個夠吧,難道還能指望過上什麼別的日子,這樣的事他也沒想過。
    除了唱一輩子的戲,段塵秋忽然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了。
    他想唱戲唱一輩子,隻要葉寒水也能聽一輩子那自己就心滿意足了。
    葉寒水瞧見段塵秋眼裏象有什麼心事的,幽幽地半閉著,這讓他頓時起了憐惜。
    “小弟你這是怎麼了?”
    “也沒什麼。”
    大夥忙完的都湊帷幔邊看戲去了,留幾個要出場地在另外一邊急急忙忙地打扮,段塵秋這邊反倒冷清了下來,小小的屏風一隔,就隻剩他和葉寒水兩人了。
    段塵秋撫著身上還沒脫的這身戲服,望了鏡子,歎了一聲,“大哥,你說,我這樣唱一輩子戲不好嗎?”
    台上的板敲得響,人唱的歡,下麵的巴掌也拍得響,可那些熱鬧熱鬧的氣息卻象離這後台很遠似的,暖不進來。
    段塵秋側身望了眼葉寒水,葉寒水也正望著他,隻是不知該說些什麼。
    段塵秋忽然輕聲一笑,又道,“對了,聽說下月大哥要取李大人的千金了,小弟還沒給你道謝。”
    葉寒水還是愣著,不過臉色卻變得不大好看。
    他覺得自己好像負了誰的,到底是負了誰呢。他的眼一移,象是不敢再看著段塵秋。
    段塵秋也不多話了,隻是伸著修長柔軟的手指自個兒解起了戲服的盤扣,他的脖子稍稍仰了仰,象隻白鵝似的。
    “我來罷。”
    不知什麼時候葉寒水的目光又望回來了,他抓了段塵秋的手,覺得有些失禮,趕緊放了開。
    替段塵秋解著扣子的手不知怎麼地有些抖,葉寒水也不明白,他低著頭認真地解,小心地解,直看見段塵秋穿在裏麵的白色裏衣。
    頭頂上傳來一聲輕歎,台上的唱腔不知為什麼也多了分淒涼。
    葉寒水解開了戲服的最後一顆扣子,他剛一抬眼就看到段塵秋目光宛轉地看著自己。
    最初葉寒水就是被段塵秋的眼神給刺到心坎上的,如今再仔細一看,他的心坎驀地有些發痛。
    還在他覺著心痛的時候,那雙手已不知什麼時候探了過去,幾乎沒意識地,下一步,葉寒水就把段塵秋緊緊摟在了懷裏。
    段塵秋由他摟著,沒再歎了,眼裏反倒有了些安慰。
    他作戲這麼些年,如今卻是不知自己到底是身在戲外還是身在戲中了,或許一打早他就沒弄明白過,而遇到葉寒水之後,他更是隻想一輩子都唱戲了,因為那人愛看,愛看就會看,興許還能記得,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
    可是忘了,自己又能如何?
    畢竟戲子這身份隻合在戲台上漂亮光鮮的,下了台,卸了妝,便是看人家的漂亮。
    台上,人家看熱鬧,台下,看人家熱鬧,可隻有這和台上一樣,終歸是自個兒淒涼。
    “塵秋,大哥喜歡的……是你。”葉寒水的聲音象被夢籠著似的,變得不太真切。
    不能醒吧,不能醒。
    段塵秋驚訝地一瞪眼,眼淚不知怎麼蘊了出來,他猛地想到那段貴妃醉酒,忽然很想唱一唱,醉了也是不醒,不醒便留在醉夢裏了,不醒,不能醒。
    段塵秋沒哭出聲,隻是流淚,他把這歡喜和痛苦都藏進心裏去了。
    葉寒水把他越抱越緊,可段塵秋心裏還在喊,再抱緊點,再抱緊點……別鬆手。
    戲總還是得唱下去的,而日子也得過。
    段塵秋還是在戲園子裏被人捧著唱紅牌,而葉寒水還是照舊地有他的戲便來聽,不過那時他已為人夫,剛娶了李大人的千金。
    官是商的傘,這點葉家倒是清楚得很,所以不管葉寒水的反對硬是湊了這門親事。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葉寒水畢竟從小在祖製森嚴的葉家大宅長大,父母之話,媒妁之約,不得不從,他知道自己終究還是負了人。
    段塵秋的身段還是那麼好,彎腰俯身無不恰好好處,就是他那嗓子也是越唱越清越,鑽進耳朵裏就能透進人心。
    今天這出唱的是貴妃醉酒,段塵秋好一身華麗的行頭,挽了水袖,顧盼生姿。
    葉寒水已成婚三年,心中掛念的一直都還是這個小弟,若非自己因事在外,隻要是戲園子上段塵秋的戲,他每晚必聽,每次聽完,他都會封一個大大的紅利的給段塵秋,親自去後台送到他手上。
    戲快唱完了,段塵秋似醉還醒地折腰而立在台上,柔軟的指間虛無地擎著隻杯,好像真有酒似的。
    他掩起水袖把酒喝了,眼波中盡是著了迷夢般的醉意。
    葉寒水的唇輕輕地動著,跟著段塵秋的唱調哼出了聲,忽然,段塵秋的目光直直往他這邊投了過來,就象真醉了,就象真不願醒。
    不知什麼時候外麵下起了雨,還打起了雷,一個炸雷猛地響起,掩過了段塵秋的唱嗓,眾人都嚇了一跳,歎著好一聲驚雷。隻有葉寒水還是定定地望著段塵秋,望著他低眉淺笑,醉意闌珊地望著自己。
    “大哥好走。”
    段塵秋是從來不送客的,這幾年他名氣更響,身價也是擺得更高了,多少達官貴人為見他一麵,請他唱戲不惜一擲千金,段塵秋也隻勉強答允,還得看心情。但唯有葉寒水,他總是真心實意相待,隻許葉寒水來後台探自己,而葉寒水離開時,他也必親自去送。
    雨下得很大,把地上砸出一片元寶。
    段塵秋替葉寒水打著油傘,妝已洗盡,又露出了他本來的俊秀溫雅。
    “塵秋,你回去休息吧。”葉寒水握上傘柄,不覺就握住了段塵秋的手,那手有些涼,但還是那麼光滑細嫩,便象在台上見的楊貴妃雲手回袖時的玉蔥指一樣。
    段塵秋一笑,眼角撩然起意,他望了眼葉寒水身後的雨,把手指從葉寒水的掌間抽了出來,清瘦的身子筆挺地轉了過去,白衣映在夜色裏,無端地紮眼。
    葉寒水愣愣地見了,心裏又起了波瀾,他負這人,負了這些年,他一直沒忘。
    “小弟!”他忍不住,竟喊了起來。
    段塵秋身形一窒,沒再往前,可也沒回頭。
    雨聲越來越大了,好像老天爺在哭似的。
    “回去告訴夫人,說我今天就留這兒和塵秋敘舊了,天明了再回去。”
    待到自己的下人唯唯諾諾地一走,葉寒水是生怕丟了眼前這人影,把油傘往地上一扔,冒雨就追到了簷下。
    不爭氣,自己怎麼還是這麼不爭氣,當年他結婚時,自己也沒流一滴淚,現在怎麼到哀怨起來了。唉唉,自己作戲是女人,如今倒真成了女人是嗎?這眼淚怎麼就止不住了。
    段塵秋紅了眼,捂著嘴站在那兒,身子有些微微發抖,直到葉寒水從後麵過來抱住他。
    “小弟……你這又是怎麼拉?我留這兒你不高興嗎?”
    “高興。”段塵秋稍稍鬆了手,憋出倆字,可他轉眼看了看這位已經是葉家布莊大掌櫃的葉寒水,多少有些無可奈何了,“不過,大哥,你如今身份地位更盛,還當自重,何苦輕賤自己,授人以柄。”
    “怎麼叫輕賤自己拉!我這怎麼叫輕賤自己拉!難道我連和你說說話也是不成了嗎?”
    葉寒水一急,一把拽過段塵秋,麵向自己。
    段塵秋還想什麼,可是雨聲鬧得他心慌,他被葉寒水拉進了懷裏,緊緊地摟著,於是就再不想出聲了。
    “小弟……”
    葉寒水的背上都被雨打濕了,衣服緊緊地沾在他身上,他也沒個感覺。
    “看你衣服都濕完了,還不脫下來曬曬,趕明兒要是染了風寒,你葉家的人還不吃了我。”
    陪著葉寒水回了自己的屋,段塵秋這才瞧見他一身長袍都濕了,修眉稍蹙趕緊著上去要替葉寒水脫下來。
    葉寒水的發絲上也多有水滴,他解了發髻,散下一頭長發,兩手一伸,衣服便被段塵秋細細地解了下來。段塵秋出去吩咐了仆人拿去好好哄了,這才闔了門,往葉寒水這邊走來。
    “喝什麼茶,還是喝點酒?”
    段塵秋頭一遭瞧見葉寒水隻一身中衣坐在床頭,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叉出個話題。
    “有梨花白的話,就來一小杯。”
    葉寒水看這小弟臉驀地紅了,心中不覺好笑,卻又不便說出,倒也是順著他的話隨便說了句。
    “有的,頭年王大官人看了戲送來的,據說是從京城那邊最好的酒樓購得,我是顧忌著這嗓子,所以一直沒喝,就想著什麼機會能給你。”段塵秋喜滋滋地打開櫃子,小心地捧出一壇酒,封口都還好好的,看來真是一直沒舍得動。
    葉寒水心中感歎段塵秋總是待自己如此用心,而自己卻是軟弱無能,連一點小小的幸福也給予不了他。就今晚這一夜,便讓段塵秋高興得這樣,可見……他對自己情有多深。
    “今天,我也陪你喝一杯。”
    段塵秋倒了兩杯酒,遞了一杯到葉寒水手上,葉寒水仰頭一幹,滿飲了下去,酒香味醇,直浸心肺,讓他忍不住便讚出了聲,“好酒!”
    這邊段塵秋倒是小口小口地啜著,才隻飲去一小半。
    葉寒水見了他這斯文的模樣,又笑道,“小弟你倒是也豪爽點。”
    段塵秋望了眼他,唇上一動,還隻是輕輕啜了口。他徐徐抬眼,神色一下變得有些深沉,“得慢慢喝,不急。一下就喝完了,就沒了。”
    “壇子裏還有嘛。”
    “壇子裏的喝完了呢?”
    段塵秋不依不饒地問,反倒弄得葉寒水有些不知所措了。忽然他聽段塵秋輕歎了聲,聲音也變得些許幽怨,“就象這夜,總得亮,就象這夢,總得醒,就象這戲,總得散場。”
    “不散,我們不散。”
    葉寒水從床上站起來,一把拉住了段塵秋的手。
    外麵悶悶地滾過一陣雷,一股痛心勁重重地碾壓在了葉寒水的心上。
    段塵秋醉了,葉寒水拉住他的手,他卻就勢倒在了葉寒水懷裏,葉寒水的耳畔,輕輕吹起了一股暖風。
    “寒水。”這次段塵秋叫的是葉寒水的名,沒再講那聲大哥。
    “塵秋遇見你,是福氣,若是戲真要散,也望你記得我。”他說著話,自己解起了衣服,葉寒水隻覺得心頭一麻,又瞅見段塵秋望向自己時哀懇的眼神,終於,點了點頭。
    那一夜的雨,一直沒停。
    葉寒水和段塵秋在床上也耳鬢廝磨,翻雲覆雨了一宿。
    兩人或粗若柔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伴隨著淅瀝的雨聲,越發襯出一屋子的冷寂。
    葉寒水把頭枕在段塵秋光滑的臂膀上,緩緩地用力,生怕弄痛了對方。
    段塵秋閉著眼,脖子扯得很緊,他痛得要死,卻不肯出聲,反倒是伸過手抓住了葉寒水。
    他呢喃著,好像又在了夢裏,“寒水……”
    天亮的時候,雨才停了。
    葉寒水一睜眼,就見了段塵秋那雙眼,清清亮亮地正看著自己。
    “沒睡?”
    段塵秋搖搖頭,手不自覺地挽出朵蘭花,挑了小指替葉寒水勾去垂在額上的長發。
    “睡不著,就想看著你。”
    這話說得是有些矯情了,可段塵秋也不知道到底該說個什麼。他說的是實話,那麼一夜,或者這麼一生,他都喜歡自己眼裏能有這個男人。
    葉寒水歎了口氣,攬了段塵秋在懷裏,他嗅著段塵秋身上那股男人少有的水香,深深地吸了幾口,把頭埋了下去,貼著段塵秋的胸口。
    “我不是在這兒嗎。”葉寒水笑著又把眼閉上了。
    要是一直都在,那該多好。段塵秋撫著葉寒水的長發,小心地把唇貼了上去,輕輕地印了印,就象自己對自己許了個誓。
    清晨,街道上還一片寂寥淒清。
    段塵秋披衣送著葉寒水到了門口,嘴裏嗬著白氣。
    “回去吧,大哥。”
    葉寒水點點頭,轎子已經叫好了,就在那候著。他剛掀開轎簾,段塵秋忽然叫道,“等等。”
    葉寒水回頭去看,段塵秋已經急急忙忙地往裏麵跑去了,他等了會,又見段塵秋跑了出來,手上小心地捧了一壇酒,那是他們昨晚沒飲盡的梨花白。
    “來,拿著。”段塵秋笑著,把酒壇放到了葉寒水手裏。
    他的臉色很白,在清晨縈縈的寒氣裏看起來更顯得有幾分寂寞清冷。
    “慢慢喝。”段塵秋不放心地又叮囑了住句。
    “好,慢慢喝。……塵秋,告辭。”葉寒水坐回了轎子裏,轎簾刷得就落了下來,轉瞬就遮了眼前的人。
    “起轎……”
    轎夫頭尖著嗓子一喝,轎子穩穩地被抬了起來。
    四雙腿整齊有力地邁著向前,留下一串腳步聲。
    段塵秋默默地看著,看著轎子往前,轉了彎,沒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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