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緣來前世是今生卷四 第46章 沙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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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的日記
2003年3月15日星期六晴
震撼究竟是怎樣一種感覺?我站在台下仰望著的男子,是一個與我永遠不可能在同一天地的男子。他是那麼烈,那麼傲,那麼光芒四射,而我卻隻有卑微,平凡的卑微。
我想無是有些羨慕他的,這樣一個比驕陽還熾,比寒竹還傲,比鎂光燈還耀眼的人,活得張揚,活得高貴,活得肆意,活出了與我完全不同的人生。所以,我記住了他的名字——徐冽。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感覺很熱,全身浮躁,背後出了密密一層汗,黏膩著棉質的睡衣,像糊了團泥巴在身上。我睜開眼望去,果然發現空調沒在運作,想來定是媽媽怕對胎兒不好,半夜偷偷關了。
我從浴室中衝了個熱水澡出來,樓下傳來媽媽的聲音,有些拔高的音調,含了幾分她這個年齡特有深厚,聽來就像質量極好的鋼琴奏出的中階音。
我忙應著下樓,媽媽一見我又開始嘮叨:“怎麼隻穿了襯衣,凍壞了怎麼辦?都是有身孕的人了,也不知道自己注意點。”
我瞧了瞧窗外笑道:“媽,你看窗外太陽烈的,地上白花花一片。這幾天肯定是秋老虎來了,再多穿衣服,我還沒著涼,倒先中暑了。”
媽媽說不過我,隻得哼哼唧唧兩聲作罷。不過因為有些賭氣,所以吃飯的時候都不怎麼和我說話。我默默地吃著稀飯、煎蛋加小菜的早餐,胡亂地扒拉著,胃口並不好,老覺得有什麼卡在喉嚨口,隨時都會嘔出來。
我不想讓媽媽擔心,勉強把粥灌了下去。媽媽還在嘮叨些什麼,我卻神思恍惚地隻聽到了一句:“藍藍,徐冽的手術應該會成功吧?”
我轉頭向窗外望去,園中一棵大槐樹靜靜立著,讓我想了從前在鄉下見過的電線杆,就像它這般孤獨地毫無生機地矗立著。隻有高大,卻疲倦的感覺。
門外傳來滴滴的喇叭聲,哥哥扯著嗓子在外頭喊:“藍藍,快走吧,手術要開始了。”
我如夢初醒,急急站起身來,隻覺眼前一陣模糊,並沒有惶恐的感覺,隻微微暈眩。廚房裏煤氣燃燒後特有的氣味伴隨著食物香撲麵而來,又沉又厚,仿如那久遠的往事。
2003年7月22日星期二晴,炎熱
很難想象一個穿襯衫的男子坐在熾熱太陽下吸煙的感覺,尤其這又是個帥氣高貴的男子。太陽、高溫、汗滴、煙霧,這些纏繞在一起分明是一種讓人窒息的黏膩感。可在他這裏,卻美好得像一幅畫,天地萬特皆是靜止,唯一動的是那嫋嫋上升的煙縷!
一個坐在噴水池前的男子,有修長的手指,薄薄的漂亮雙唇,陽光從水麵折射在他臉上,映著那漠然冷酷的表情,有些高傲,有些落寞,深邃俊美得讓人著迷。
我真的沒想到居然能在暑假的某一天偶然看見徐冽,我想這是很美好的一天。而我,多希望每一天都能這麼好。
吱嘎——一個急刹車,我正出神地想著往事,不小心就重重撞在前頭的椅背上。雖然是很軟的棉如絮,我還是覺得頭暈目眩,半晌才緩過神來。
哥哥忙回頭看我:“藍藍,沒事吧?有沒有傷著?”
我扯出個笑容搖頭,從後視鏡看到那樣的自己,蒼白的臉,瘦削的下頜,很憔悴的樣子。手指尖滲著涼意,手心卻不停冒汗,心怦怦跳著,明明裹在胸腔裏那麼安靜地跳動,我卻覺得每一下都砸在我耳邊,砸得我煩躁。
車子緩緩開進了醫院大門,碧綠的草地,高大的樹木,不知寫著什麼的石碑,——在我眼前倒退遠去。靜寂地,不快不慢地,就像老式的無聲電影,在播著最機械無聊的情節。
哥哥停了車,我迫不及待地開門下來,一股股令人窒息的灼熱之氣撲麵而來。我緊緊握著拳抵在胸口問自己:手術會成功的是不是?徐冽不會死的是不是?
寒意從心底滲上來,摻雜著絕望、無奈和哀傷。我緩緩攤開手,看著自己小小蒼白的手,紋路交錯縱橫在白皙的掌麵上。我問著自己,這裏可有一條是我的婚姻線?那線牽在了哪裏,又斷在了哪裏?
“藍藍,進去吧,手術馬上就要開始了。”哥哥的聲音有些煩燥,有些惴惴,不若平日的清澈。
我應了聲,手伸進兜裏去掏手機,忽然微微一震,抬頭隻覺得太陽仿佛比方才更晃眼了。
哥哥問道:“怎麼了?”
“不,沒什麼。”我茫然地搖了搖頭,“媽給的護身符大概掉在車裏了。”
哥哥哧了一聲,不耐煩道:“媽就信這個,算了,我們甭理她,快進去吧,要不……要不……”哥哥頓了頓,一時組織不出措辭,隻得含糊道,“你總得在那之前看他一眼。”
一瞬間,心底涼到泛疼,我忽然想起那熟悉的心情,那還未開始就已預見到絕望的心情何時有過了。是在四年前的冬天,寒風凜冽,冷到刺骨的日子。
2004年1月8日星期四陰有雪
其實,這一天,我很為自己高興,為自己驕傲,真的。我是那麼懦弱的一個人,不敢爭,不敢努力,甚至不敢正眼瞧自己喜歡的人。可是,我今天居然能鼓起勇氣對他說我喜歡他,顫抖著身體,發著艱澀的音對他說:徐冽,我喜歡你。我真的很為這樣的自己開心,開心得連眼淚都掉了下來。
有誰曾說,開始的時候,我們就知道會有終結。所以選擇表白的時候,我就預見到了被拒絕的結局,隻是沒料到會這樣的直刺人心。他是那麼暴燥厭惡地推開我,吼著:“別來煩我!”就匆匆離去。他是那麼焦慮地在找著什麼人,焦慮到,甚至沒有正眼看一下我這個說喜歡他的人。原來,真的是開始的時候,我們就知道會有終結。隻是,為什麼明知道結局,我的淚還是忍不住要流下來,一滴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想我會永遠忘掉這一天,徐冽也好,小潔也好,盈盈也好,甚至包括我自己,沒有人會知道這一天的存在。它將塵封在這裏,塵封在我最單純美好卻絕望的初戀裏,永不開啟。
哥哥半拉半拖地拽著我往醫院裏走,來來往往的人走過我們身邊,他們臉上都掛著屬於自己的悲傷歡喜,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們。隻因我的恐懼彷徨隻是我的,與他們無關。
手機上顯示了六個未接電話,都是徐爸爸的號碼,因為沒有存名字,所以隻有我很熟悉的一串數字。一個一個阿拉伯數字辨認著讀過去,隻覺頭暈。
大概是等急了吧。我這樣想著,待要翻看一下電話打來的時間,卻聽哥哥錯愕驚惶地叫道:“怎麼回事?!”
我抬起頭,隻覺眼前一片黑暗,武敬高大的身體在我麵前投下一道陰影:“少夫人,少爺的情況忽然惡化,手術提前進行了。”
我晃了一下,從他眼裏看到慘白的自己,臉是白的,唇是白的,連眼中的光芒也是蒼白的。我茫然地按下手機按鍵,低頭去看未接來電的時間,那一個個數字卻忽然模糊了,變成一張張熟悉的臉,帶著薑豔絕麗的笑,無聲地衝我呢喃:你爭不過,你永遠爭不過我。
我從沒有想過,要和你爭。我在心裏這樣說著,然後聽到自己開口問:“手術進行了多長時間?”平靜溫和的語調,摻雜著幾分冷淡的死寂。
武敬有些悲戚的聲音傳入耳中:“快兩個鍾頭了。老爺和夫人都在手術室我,少夫人快進去吧。”
我點點頭,順著他推開的門走進去。腳下忽然一個趔趄,武敬連忙扶住我:“少夫人,當心!”
我仍是點頭,有些辨不清方向,抬頭隻見鮮紅的“手術中”三個字,紅得晃眼,紅得我心慌。本能地不想接近,四顧卻史覺惘然,原來除了這條路,我竟尋不到一個歸途。
一雙有力冰冷的手扶我坐下,我抬頭看到一張俊秀冰寒的臉,沒有喜怒哀樂的表情,甚至連眼底也依稀是死寂的。我一時想不起這人是誰。隻喃喃道了聲謝坐下來。
徐爸爸聲音沙啞地問:“藍藍,身體沒什麼事吧?”
我搖頭,努力想扯出一絲笑容:“您的電話,我沒聽到。”徐爸爸不知是在點頭還是搖頭,喟歎的語氣夾雜著悲傷、恐懼和悵惘,“其實,都一樣。”
一樣什麼呢?徐媽媽嗚咽的聲音溢出來,回蕩在小小的等候區。那鮮紅的“手術中”三個字,像即將凝固幹涸的血跡一樣,無聲展示著生命的流逝。
將時間裝進大小不一的沙漏裏,眼看著沙子從那細小的孔一點點落下卻無能為力。這就是生命,這就是人寶貴又脆弱的生命啊!
我靠在冰冷的塑料椅背上,用自己的體溫一點點將它焐熱。徐媽媽死命壓抑的啜泣聲像是那舊式的抽水機,將我肺裏所有的氧氣一點點抽走,直到窒息。
恍惚間,我又回到幼小的童年,天真無邪的我闖進爺爺屋裏,猝不及防的爺爺來不及收起他手中奶奶的照片和眼底的思念,於是向我緩緩講述了當年的故事。一直對那個優秀完美,卻對奶奶一往情深的軍官司好奇,所以三年後的那天,就硬跟著奶奶去了。
可那時我怎知,這一去,這一見,就此改變了我和徐冽的一生。如果早知道那年幼無知的好奇會將我們陷入這般糾纏毀滅的絲網中,我還會如此任性妄為嗎?
2005年4月23日星期六陰有小雨
我怎麼也無法相信,徐冽竟會是那個軍官司的孫子!天哪,我若告訴小潔和盈盈,她們也絕對不會相信的。我看到剛剛起床的他,頭發有些亂,臭著張臉,卻還是很乖順地聽從他爺爺的話過來同我打招呼,由著他爺爺調侃我們是很相配的一對。他顯然不記得我了,猝然的驚喜讓我在他麵前狼狽不堪,連話也沒辦法說得利索,我看到了他眼中的不耐煩和鄙夷。可我還是很開心,真的,能讓我這樣看見他,對我來說就已是很美好的一天了。
“喝點水。”清冷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
我幾乎脫口喊出“亦寒”的名字,抬頭看到他的臉才恍然想起,是方才扶我坐下的男子。
我的嗓子果然幹渴得冒煙,卻不想喝水,機械地接過來抿了一口才道:“你是水冰燁吧。”
他微微一怔,我又努力吞下一口水,微熱的液體刮過灼燒般的喉嚨,摩擦般痛著。水汽彌漫上來濡濕了眼睫和鼻尖,仿佛真的要哭出來了。
如果徐冽死了該怎麼辦?我喃喃地問著自己,一遍又一遍,時而無聲,時而歇斯底裏,如果徐冽死了……如果……
“閉嘴!!!”耳邊如悶雷般砸下怒吼的聲音,我茫然抬頭,看到身邊的徐爸爸赤紅著眼瞪著我,絕望而瘋狂,“冽兒不會死!!你敢再說一句他會死,我——”
“阿天……阿天……別這樣!”徐媽媽哭著拉住盛怒的徐爸爸,臉埋進他懷中,泣不成聲,“冽兒還在裏麵努力,求你……求你們別這樣!”
我默默低下頭,整個腦子都被嗡嗡聲填滿了。後腦勺有根神經像一直有人在抽緊它,痛得我全身打戰。隻是為何明明那麼痛,眼淚,滾燙的眼淚卻一滴也流不出來。
林伽藍,你在害怕,你在恐懼!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對我說。
塑料杯中的水不停地抖動著,漾起一道又一道波紋。那聲音越來越大,如咆哮的海浪撞擊著我的胸口:林伽藍,你在害怕,你怕徐冽死了,就再也無法麵對以後的人生;你怕徐冽死了,會讓你背負一輩子的感情包袱;你怕……
——臨宇,從今以後,我要愛你,占有你……完完全全占有你!
清冷凜然的聲音,驟然間乘風破浪而出,一字一句清晰地響在耳畔。閉上眼,我仿佛還能看到亦寒寂寥失落的背影,惶恐悲傷的紫色眼眸。
這個守了我九年,等了我五年的男子,這個寧可自己背負一切也不肯讓我受一點委屈的男子,我怎能再負他?我怎麼忍心再讓他恐懼悲傷?
我怔怔看著透明的水杯,忽然無聲地笑了:所以,林伽藍,捫心自問一下,為了他,為了給他幸福,你還有什麼可怕的?兩個世界,四十年的人生,有什麼樣的陣仗你沒經曆過?又有什麼樣的死亡你沒直麵過?事到如今早該夠堅強了,不是嗎?
——如果,哭著也要生活,笑著也要生活,那為什麼不笑對人生呢?如果,苦也是紅塵,甜也是紅塵,那為什麼不將苦當做甜來品嚐呢?
這是早在子默魂飛魄散時,我就悟通的道理。徐冽,他不是子默,甚至他心底有太多的不甘,可我相信,至少當他用自己的身體為我擋子彈時,心情是與子默全然一樣的。
他們救我,並不是希望在我心底烙下永世的傷痕,更無須我豁出性命的報答,他們隻是希望自己犧牲了一切所守護好的人好好活著,幸福地活著。
因為,隻有我足夠堅強了,才能望著那鮮紅的“手術中”三個字,卻始終堅信,徐冽會活下去,無論如何,他都會努力活下去。
所以,能挺過去的。我在心底默默對自己發誓,催眠般一字一句對自己說,無論結局是生是死,是喜是悲,我一定……
哐當——那是從手術室中傳來的刺耳聲音。
我被毒針蜇到一般,猛地從位置上彈跳起來。透明的塑料水杯狼狽地打了幾個轉躺倒在地上,溫熱的水潑濕了襯衣,黏在身上,像是第二層皮膚,逐漸變冷的肌膚。我知道我在顫抖,無法遏製地顫抖。明明方才還在賭咒發誓般地對自己說著什麼,此時此刻,眼望那滅去的手術燈,卻感覺腦中一片嗡嗡作響,隻機械地一遍遍回蕩著某句似曾相識的話……
有時候,我們總以為自己能隨一切後果,而事實卻證明,那不過是天真的我們從未了解過世間真正的殘酷。
2005年7月5日星期二晴
從來沒有像這段日子,覺得自己以前的人生太過幸福,沒有委屈,沒有孤立無援,沒有瀕臨崩潰的絕望。嫁給徐冽明明是我最夢寐以求的事,卻是從何時起竟變成了我的夢魘。
“藍藍,你和徐冽站在一起就像當年我爸和你奶奶的寫照,所以欺騙也好,真情也罷,你就當了卻他一生的癡纏和遺憾吧。”
“冽兒跟那女孩真的不適合。他們都太冷太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冷傲讓他們相互吸引,相互征服,可是當所有的溫度散盡後呢?藍藍,不要說我專製,沒有人比我這個做媽的更了解自己的兒子,與其將來讓冽兒受更大的傷害,我寧願現在就拆散他們!”
腦中不斷回響著徐爸爸和徐媽媽的話,我想我怎麼會這麼傻,就因為這樣兩個可笑的理由,就跟到徐冽麵前結結巴巴地說:可以跟我結婚嗎?
我真是傻透了!
雪兒的控訴固然讓我慚愧,同學的謾罵讓我無地自容,朋友的指責更讓我心痛難當,可真正讓我崩潰絕望的,卻是徐冽那仿佛在看垃圾般厭惡又痛恨的眼神啊!
我怎麼會如此愚蠢呢?以為自己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心理準備,以為自己可以像電視劇女主角背負所有的委屈難堪,直到幸福來臨。可我卻忘了,我不是主角,平凡懦弱的林伽藍從來都不是主角。
我毀了自己苦中有甜的單純暗戀,毀了徐冽和雪兒的美好感情,毀了一切,究竟換來了什麼?我讓自己被人唾罵孤立無援,讓所愛的人活在煎熬折磨中,又換來了什麼?
徐冽,我想,我是時候該放棄了,放棄那些卑微又可恥的期盼,放棄長長兩年來對你的癡纏愛戀。
記得盈盈說過,有時候,我們總以為自己能承受一切後果,而事實卻證明,那不過是天真的我們從未了解過世間真正的殘酷。
我想,那樣的殘酷,我終於還是了解了、品嚐了。
徐冽,明天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從今以後,我不會再有任何要求,哪怕隻能躲在暗處偷偷地看著你,也比此刻的折磨好受百倍。
隻是徐冽,我該拿什麼來被償你失去的幸福?眼淚嗎?懺悔嗎?還是……生命?
砰——手術室的門終於被推開,有淩亂的腳步聲朝著門口而來,離我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我看到一片刺目的白從門的縫隙間流瀉出來,就像是某根銀色閃著寒光的針,割裂了平滑完整的時間,讓一切的一切隨之混亂錯位。
有驟然而來的幹澀疼痛,仿如陽光化成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入我雙眼,於是寸目盲白一片,再也看不清這世界。
我使勁晃了晃腦袋,等盲白悄然退去,竟看到劉叔已摘去口罩站在了我們麵前。
後腦勺的那根神經,還是被人抽緊了一般,一下一下痛著,痛到我顫抖,痛到劉叔渾厚沙啞的聲音仿佛來自天邊般遼遠而模糊:“我……盡力了,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第46章沙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