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緣來前世是今生卷四 第33章 亂世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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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隨索庫出發去了。一路上我秉持著少說多聽的原則,不焦不躁緩慢地再度把握伊修大陸這五年的局勢。然而,索庫第一站去往的卻不是紫都,而是金耀東邊的繁華都市歧芒。或者,我該說是當年的繁華都市,現今已被風帝占領的亡城。
索庫在帶上我的第二天就改走水路,由於冬天寒冷,生意蕭條,船上的人並不多,再加上我沒有太多可出去的機會,所以能聽到的消息很少。可是,即便如此,也已足夠讓我從物是人非,滄海桑田的感歎,變為無法置信的震驚。
船上多是來往於風吟、金耀、火翎三國的商人,他們是這樣評價我所不知道的五年:
金荒冷,火灼熱,風無情,紅塵猙獰,烽火連天;
黎民苦,妻子散,爺娘恨,神子沉寂,亂世何結。
這樣非詩非詞的歌謠,竟在三國天子的眼皮底下流傳,卻仍屢禁不絕,足可見百姓心中苦恨之深。回想我離開那年,實在無法想象,為什麼短短五年,三國之爭會變得如此白熱化。
亂世之苦,苦的隻是百姓,戰爭肆虐,烽煙四起,在權貴眼中不過是唏噓感歎的哀,在黎民身上卻是妻離子散饑寒交迫的痛。一將功成萬骨枯,哪怕有一日戰爭結束,天下一統,那些枉死的靈魂何處依歸,那些無辜百姓所受的苦難又怎能同等償還?
船漸漸駛入金耀邊境,繞過茂城,進入歧芒。我靠在船頭,望著不寬的河道兩岸荒涼的景象閉了閉眼。這是我曾作為欽差巡視過的豐饒之鄉歧芒,是那與穀物之城平泉齊名的繁華都市,可是如今它哪還有繁華豐饒可言?
到處都彌漫著死亡的氣息,不能說餓殍遍野,可是人人臉上都寫著饑寒交迫,麵黃肌瘦的臉,無法蔽體的破爛衣衫,黯然無神的死寂目光。不知從何處滾出一個肉包子,隻聽幾聲如野獸般的吼叫,大家不要命地撲上去搶奪。幾隻野狗竄出來,咬上一個孩子的脖頸,血流如注,那些野狗又馬上被紅了眼的人抓住,卻沒人去管那倒在血泊中的孩子……
我不忍再看下去,又不想進屋,隻能將臉深深埋在雙臂間。即便如此,仿佛還是能聞到遠處濃烈的血腥味,能感覺到河岸旁盯著我們那灼灼羨慕又妒恨的目光。我知道亂世的猙獰,戰爭的恐怖,卻從未想過,竟能恐怖到這等地步。
如果領軍的是我,我絕不會容許這樣的情況發生,無論是我的百姓,還是別國的子民,他們畢竟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啊!然而,這樣的婦人之仁卻是我成就霸業,結束亂世的最大阻礙。也許,在我做著這樣堅持的時候,就已為此付出了自己和手下的生命。
很明顯,如今的風帝至少在這一點上,要遠比我做的好。
我將臉深深埋入手臂中歎了口氣,風帝……風帝!這個詞我在五天內已聽了不下百次,我無法想象是怎樣一個人能在我離開後不過五年,成為伊修大陸另一個亦神亦魔的傳奇。
他於一年前以風吟帝王的身份徹底接手了我的赤宇軍,並將其擴大到三十餘萬,開始西征。一如他的稱號,他就像一陣颶風,鐵騎所到之處屍橫遍野,萬裏朱殷。
他所率領的軍隊從不使用各種陰柔詭譎的計謀,唯有快、準、狠,以及更快、更準、更狠。那是與我全然不能的風格,幹脆,強悍,狠絕,讓你連使用計策的時間也沒有。當年進攻風吟時,我若遇上這樣的對手,勝負之數,真的很難說。
然而,我雖對風帝的行軍風格,執政之道感興趣,最令我在意的卻是他的身份。回想當年國中局勢,我至少有八分把握,除我手下之人和木雙雙,風吟絕沒有堪當帝王的將帥,卻也更不可能有局外之人介入。
風吟是一個極重傳統的國家,戰爭中他們或許軟弱,卻很難將他們一舉擊潰。文人的氣節會讓他們不斷反抗,哪怕血染沃土,也絕不會妥協。所以當初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風吟,我卻絲毫不敢對朝臣百姓稍加侮辱,更要為自己的進攻尋好種種迫不得已的理由,才能為他們真心接受。
可是這個風帝在其他四國雖有風魔之名,在風吟卻是人人敬畏,上至朝堂,下至百姓,無不真心擁戴。短短三年時間,他就讓小皇帝卓淩遜位,登上風帝寶座,甚至集軍政大權於一身。
我曾想過秦歸,然而馬上又否決了,秦歸素有機智,卻無霸才,登上皇位或者不難,要得到朝臣百姓一眾擁戴卻不可能在短短三年內做到。
我也想過亦寒,但隨即自己也覺好笑。亦寒是個冷情淡漠的人,有絕世的武功,不凡的天賦,沉穩的氣度,卻獨獨沒有爭權奪利的野心和勾心鬥角的能力。他雖是唯一一個有能力全盤接收我手下勢力之人,我卻絕對無法想象他成為帝王的光景。
最後一個能想到的人是恢複了記憶的柳岑楓。他有冠絕天下的才智,行軍作戰的帥才,君臨天下的霸氣,更有殺伐屠戮的狠絕,隻要給他足夠的權勢和地位,他必是這個伊修大陸上最有可能成就霸業的人。然而,我卻無法相信他能成為風帝。莫說風吟朝廷是否容得下他,就是我手中軍政商三屆的勢力,他也絕對無法順利接手。並非我自恃過高,而是修羅暗營和當初那十幾萬赤宇軍對風吟來說絕對是不可小覷的力量,柳岑楓如果不能將他們一口吞下,必然會遭反噬,還怎能率領他們征戰各國,所向披靡。
幾乎把身邊所有熟悉不熟悉的人都猜了個遍,卻始終想不透風帝的身份。也曾繞著彎的試探過船上閑聊的眾人,故作不經意地談起風帝身份的詭異,然而卻隻見人人麵色微變,閉口不談,像是唯恐惹來殺身之禍。
突然崛起銳不可當的神秘帝王,眾人口中權利被架空的傀儡神子,統統轉而效忠風帝的舊日將領,生死不明的愛人朋友,這就是我如今麵對的形勢。一堆爛得不能再爛的攤子,我不僅沒能力去收拾,更甚且,他們不會再給我收拾的機會。
神子沉寂,亂世何結。神之子赤非還在我體內,他仿佛是認定了我能結束這亂世,認定了我是這一世神子的唯一人選。悲苦度日的百姓似乎還抱著那萬分之一的渴望,他們心中的神子,曾經所向披靡的秦洛能拯救他們。
可我如今這副模樣,連自己也救不了,又憑什麼救他們?事到如今什麼也做不了的我,真的不會辜負萬千百姓的最後希望嗎?
更何況,紅塵世事何謂對?何謂錯?善良仁慈,以民為本,或許能保得他們一時平安,卻注定要延長苦難的歲月。以亂治亂,以殺止殺,或許痛在當時,卻能轉眼結束猙獰亂世。
今時今日,人人都認為,秦洛仁,風帝狠。可是千百年後呢?究竟何人才是真正的仁慈,又有誰說得清楚?
“你打算在這吹多久的風?”耳邊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驟然清醒過來,抬頭看到索庫的臉,仍是喜怒難測略見陰沉的表情,勉強笑道:“這就進去了。”
正待轉身,卻被他拉住,扣在我肩膀上的手指白皙粗短,看起來軟軟綿綿,卻很有力。我不得不停下腳步,挑眉看著他。他麵色不變,收回手,冷冷道:“這五日你不時在船中打探各種消息,想知道你師兄的情況,何不直接來問我?”
船仍在慢慢向前,終於再看不到那淒慘的景象,也聞不到那刺鼻的血腥味,隻是,留在心裏的味道又如何能淡去。我無聲笑笑,背靠在船舷上,回道:“殿下的情報自然要比百姓們精準得多,可我也知道殿下並不信任我。與其詢問時涉及些敏感話題讓殿下誤以為我在竊密,我還是寧願自己分析那些眾說紛紜的小道消息。”
索庫麵上一紅,又馬上恢複冷漠,看我的眼神卻深了幾分:“有什麼想知道的,現在問吧。”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什麼都能問?”
索庫哼了一聲,甩給我一個廢話的眼神。一瞬間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那個外冷內熱脾氣別扭的青年男子,忍不住便想耍他一耍。
我低頭咳了一聲,掩過笑,一本正經地問道:“你的皮膚怎麼會那麼白?平常都用什麼保養的?曬了太陽會黑嗎?”
索庫那呆呆傻傻,一時間怎麼也反應不過來的表情,讓我幾乎忍笑忍到內傷。然而馬上他的臉從白到紅,從紅到青,從青到紫,茶金色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我再忍不住,俯下身哈哈大笑,方才的抑鬱消失無蹤,胸口空蕩蕩,卻有幾分暢快。
好不容易抬起頭來,再看到索庫白裏透紅的臉,我幾乎又要發笑。他狠狠瞪著我怒道:“你若再笑一聲,我讓你馬上人頭落地!”
我打了個抖,笑意也慢慢淡去了,望著遠方淡淡道:“殿下,你越在意不願讓人提及的東西,別人越發會在背後議論。反之你若不去理會一笑置之,別人覺著無趣,流言也便散了。”
索庫真的是個很較真的人。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樂便是樂,怒便是怒,他雖學會了隱藏他的表情,卻沒學會調節自己的心情,也遮掩不了眸中神光。這樣的人,或者值得敬佩,卻無法在帝王之家久存。
我收斂起心緒,沒再去深究他的神情,凝神問道:“還請殿下告知,我師兄的權利究竟是從何時開始被架空的?”
索庫答道:“無法說出準確的時間。大概是在五年前,臨宇出使金耀國卻中途身染重病而歸,一養便是半年。此後他仍足不出府,也不見任何人,若非每日仍在朝堂上站立,讓人幾乎懷疑他是憑空消失了。”
我一震,腦中似有一根弦拉過,隱隱產生了一個模糊的念頭,卻又一時說不出來。隻得繼續問道:“那雲顏……我嫂嫂呢?”
索庫略帶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搖頭道:“我未能查得她行蹤,一度甚至以為她死了,但她乃一品誥命夫人,若身亡必然會有些儀式,卻沒有這方麵消息。”
我唰得睜大了眼,心中豁然一亮,仿佛在迷霧中暈頭轉向的人忽然觸到了一抹陽光。
我怎麼會忘了這最大的可能呢?站在朝堂之上的秦洛根本不是臨宇本人,而是戴著人皮麵具的雲顏。也隻有雲顏才有能力製作出惟妙惟肖的麵具,能用藥物改變自己的聲音假扮成我。她的體形本就與我相仿,至於身高,隻需穿上內增高的鞋履便可掩飾。
可是,雲顏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扮成我的模樣,讓世人誤以為少年丞相秦洛仍未死去,為的是什麼?難道……
我呼吸一窒,心底的想法翻湧而來再無法掩蓋,眼眶竟有些濕。是啦!雲顏這傻瓜定是以為我還會回來,所以不惜用五年的朝儀和失蹤為我鋪好後路。她又怎知,我即使回來,也再不可能以臨宇的麵貌,臨宇的身份。
我以手掩麵,不想讓索庫看見我的失態。如果雲顏一直在假扮我,那麼亦寒呢?他又在哪裏,以何種方式等著我?用怎樣的心情等著我?
我勉力平複了心情,才放下手,望了眼船的前方,才道:“殿下,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索庫低低道:“說吧。”
我抿了抿唇,回首道:“問以前你須保證不會治我的罪。”
索庫兩道濃眉皺起來,不耐地催我:“要問便問!”
我深吸了一口氣,壓低聲音,淡淡道:“殿下此次來歧芒,可是為了助那孤軍深入zhaojia城的風帝?”我對他驟然收縮泛起殺意的雙瞳視而不見,仍是漫不經心地道,“風吟出雲向來唇齒相依,水陸護持,風帝若亡,風吟必傾然倒塌,出雲的日子也當不會好過,所以殿下必須相幫風帝。偏偏殿下卻對那風帝很是不齒,是以將出雲水路援軍的指揮責任拋給旁人,自己扮作商旅獨身前往zhaojia邊境查看戰事。”
我向他微微一笑道:“殿下,林藍猜的,可都正確?”
喉頭忽然一緊,索庫的手已牢牢掐在我脖子上,那原本燦爛耀眼的茶金色變得森冷如利劍:“你究竟是什麼人?到我身邊有什麼目的?”
脖子被扼得很緊,我發音有些困難,所以原本該是漫不經心說的話,反倒有了一字一頓的鄭重:“我是臨宇的師妹,他會的,我自然也會。至於我為何能猜得如此清楚,殿下可……還記得那日在馬車裏與維慕說過什麼?我……聽得不多,得出……這些結論卻足夠了。”
索庫神色變幻莫測,顯然是在心中思量著究竟信我不信,但手勁卻放鬆了許多。我緩過氣,才續道:“殿下,伊修三強,我林藍並不屬於金火風任意一國,也沒有安定天下之誌。然而,在這猙獰亂世中,我一介女流,豈有自保之力,這才不得不托護於殿下。今日說這番話林藍也知自己僭越了,卻絕無威脅之意。隻因既到了歧芒,便希望殿下能帶林藍去見一見那天下聞名的風帝,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才能搶了我師兄的風頭,將他踩在腳下。”
索庫緩緩鬆開了手,臉色卻更是陰沉,冷哼了一聲,語調有些失控:“說什麼風帝……這忘恩負義的男人,當年臨宇如何厚待於他,豈知養虎為患,如今竟成了他掌中之物。高貴的風神?皇族後裔?我呸,還不是小小……”
“少爺!”維慕的聲音猝然打斷索庫的怒斥。我抬眼望去,隻見維慕眼有憂色,手中還拿著張紙,見我在場欲言又止道:“還請少爺回房,屬下有事稟奏。”
索庫隨意嗯了一聲,向他走去,還未邁出兩步,忽然回頭道:“以後別再喚我殿下,想讓人聽見嗎?”頓了頓,他臉上顯出幾分猶豫之色,片刻之後卻像是下了什麼決定,沉聲道,“我便信你是臨宇的師妹,想知道什麼與我一起進來吧。”
我猛地抬頭看他,忍不住驚呼:“索庫,你……?”
索庫笑了,五天裏,第一次見他露出這般明淨的笑容:“你既是臨宇的師妹,必然有鬼神莫測之能,說不定還能助我出雲一臂之力。不過……”
他聲音一頓,麵色霎時冰冷:“我若發現你騙我,必傾盡一切,將你斬殺!”
我胸口滯了滯,有些澀痛,隨即露出淡淡地笑容,尾隨他而去。
小佚
第33章亂世猙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