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緣來前世是今生 卷三 第18章 青衫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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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時候,亦寒就習慣性地醒了。他從床上坐起來,穿衣、洗漱、出門。
灰暗的天空中還掛著瑩白卻並不明亮的月,推斷時間不過是寅時剛過。腦中憶起這幾天藥兒不斷規勸他的話,手中的青霜劍恍惚變得沉重。
出門左轉就是她的房間,亦寒微撇開眼越過去,可是隻走了幾步,終於還是忍耐不住走了回來。悄無聲息地將門震開,踱步進內。
房中黑漆漆的,門窗都緊閉,雖然溫暖,卻比他的房間更黑暗。當然亦寒並不介意,武功到了他這種地步,隻要還有一點光亮,行動就能如白天一般自然。
他緩慢地,無聲地走到床邊,卻隻看到一個大大鼓起的包。亦寒無意識地輕笑,她還是一樣怕冷畏熱,五月就要開始穿薄衫,六月起絕不肯再曬太陽,剛過九月就開始裹被子,十月中旬後,就如現在,晚上睡覺就會手足發涼。
以前抱著她睡時,總是把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亦寒輕輕地將手按在蜷起的包包上,被內力熨燙的掌心,將溫暖如絲如縷地傳遞進被中。
果然,不一會兒,那個大包動了動,緊緊裹住的被子鬆開了一些。亦寒手勢輕柔地將蒙住她臉的被子掀開來,露出一張鬢發淩亂,卻清俊若梨花的麵容。
還是那樣的蒼白,還是那樣的瘦弱,還是那樣的美麗。亦寒伸出手輕輕撥開她臉上散亂的發,又一根根一簇簇將他們理順。
指腹撫過她光滑的額,柳葉的眉,緊閉的眼,淡紅的雙頰,還有溫熱嫣紅的唇瓣……一股如雷擊般的酥麻至指尖傳來,亦寒呆呆地看著那沉醉於睡夢中無意識地含住自己手指的女子,心底壓抑的痛如潮水般湧上來。
他正要收回手,一隻從被窩裏伸出來卻仍顯微涼的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低低輕喃了兩個字:“亦寒……”
從未奢求過的喜悅伴隨著撕心裂肺的痛席卷他全身,他有多想吻住吐出他名字的唇,他有多想擁住那日思夜想的瘦弱身軀,他有多想占據她的愛永遠不容人分享?
亦寒慌亂地抽回手,為她蓋好被子,轉身匆匆離去。他不可以奢求,不可以妄想,否則必是玉石俱焚的結局,他怎麼忍心丟下她一人孤獨悲傷?
恍惚間憶起兩年前那個冰冷的雨天,師母墳前如地獄般的三天,他不能違抗親如父親的師父,不能讓師母所有的心血白費,更不能拋下臨宇獨自死去……可是,隻因為這些,他們,他和臨宇就活該這般咫尺天涯地相望著嗎?
月前剛完工的赤宇樓門口站著兩個執夜的小廝,庭院中也有來回巡邏的侍衛。忽然,每個人覺得眼前一花,仿佛吹過了一陣風。
亦寒施展輕功一刻不停地來到後山,這是喬居新樓後,他每天必來的地方。清晨的山間比夜晚更靜寂,甚至有種詭秘的死寂氣息。空氣中帶著沉重的濕粘感,走幾步便會有種什麼髒東西粘在身上的錯覺。
當然,這些與亦寒都沒有什麼關係。選擇這個地方,一是因為與赤宇樓進,什麼響動都可以從山上看得一清二楚;二是這裏鮮有人來,適合他心無旁騖地練劍。
粘濕的山風被劍氣掃得異常淩厲,亦寒縱身躍起,在竹尖上輕輕一踏,竹葉如利劍般直射而下戳入地底。他一個縱深躍下來,看著幾片淹沒,幾片散亂的竹葉,雙眉輕輕皺起。
武之一道,本就欲速則不達。尤其天星流派的武功,晉入先天境界後更是以心隨意動,無跡可尋的無為之道為目標修行。亦寒清楚知道,他越是焦急地想突破無塵境界,就越會著了痕跡,輕則百餘年再無進展,重則走火入魔武功全廢。
可是,他沒有時間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師傅的決心,就算藥兒師妹也不如他跟符禦朝夕相處的時間長。師傅從小待他如親子,甚至比親子更親。曾經他雖然不愛坐那星魂之位,卻也想過,如若師傅一意要求,他終究也拒絕不得。
遇見公子的時候,他有著耀眼的光芒,卻還沒有宏圖大誌。亦寒當時就是本著這樣一種可有可無的心態,才選擇追隨他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可有可無的跟隨成了非他不可的效忠,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原本壁壘分明的效忠成了至死不渝的守護?
亦寒默默回憶著,卻理不清楚。認主成了他最大的夢魘,如果選擇效忠別人,那麼勢必要離開她,甚至與她為敵;如果選擇效忠她,那麼勢必不能愛她。想守護她,想憐惜她,想親吻她,想占有她……當感情一層層遞變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冷漠再也抑製不了洶湧的感情。
他視符禦為師、為父,曾經他可以為這個養育他十幾年的師父去死。可是如今,他卻做不到,無論是離開她,還是傷害她,都是他絕對做不到的。所以,他不會聽師傅的話娶靈兒,他不會娶臨宇以外的任何人,哪怕是逢場作戲也不可以。
因為他知道,哪怕隻是一場戲,她還是會痛,痛徹心扉。在她曾經的傷口上灑一把鹽,讓鹽慢慢融化在血水裏,滲入皮膚,那是亦寒死也不願意去做的事情。
所以,他才那麼迫切地想要提升武功。那一條,他以前從來不會去想,也絕不容許自己去走的路,可是如今,他卻不得不走。
太陽升起的時候,亦寒已經回到房中,洗完澡,換了身衣服。隔壁傳來臨宇訓斥飛飛的聲音,衣服穿得太少了,頭發也不梳,不要穿著鞋子爬到床上來……
軟軟的嗓音,沒有明顯的抑揚頓挫,潔淨音質中有種溫柔的清潤。亦寒忍不住輕笑,隨機黯然。他緩步來到隔壁的房間。
門推開的時候,一身單薄中衣的臨宇正好也抬頭看他,蔚藍的眼眸亮起一片溫柔的光芒,令他微微一顫:“亦寒,你來了?”
亦寒點點頭,拿起外衣遞到她麵前,認真地看著她穿上,才暗暗鬆一口氣。她其實很不會照顧人,不管是飛飛,還是自己;可是她想好好照顧人的心,又比任何一個人都來得剔透,所以能讓人輕易地接受和感動。
飛飛拿梳子梳著臨宇的頭發,動作很笨拙,總一不小心扯痛她的頭發,卻梳得很開心。白皙瑩潤如皎潔月色的臉上掛著眷戀、滿足的笑容。這就是當年的柳岑楓,這就是他那陰狠野心勃勃的二師兄,有誰會相信呢?
亦寒接過他手裏的梳子,看他微微鼓起腮幫子鬱鬱的表情,也沒有什麼反應。隻是把梳子遞給了臨宇,然後走到桌邊泡了杯茶。
飛飛看了看梳子,又看了看茶,烏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天生微翹的唇抿了抿,便走了過來。
等他喝完茶,臨宇也梳完了頭發,她招手讓飛飛過來,站起身仰視著他,眉頭微微皺起。
飛飛伸出白皙修長的手,一下下揉按她的眉心,神情認真而固執。
臨宇歎了口氣道:“飛飛,你跟著霖宣去伊修學堂住一段時間,好嗎?”
飛飛似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有些受傷的委屈,他微微低下頭,本就黝黑的眼珠在這時變得更黑了:“宇,不要我了?”他問得很輕,努力控製著聲音的發顫。
“沒有。“臨宇一把抱住他,柔聲道,“沒有不要你,宇永遠都不會不要飛飛。可是,這裏會很危險,我不想飛飛遇到危險……”
“宇會危險嗎?”飛飛突然發問,打斷了她的話。
臨宇笑笑道:“不會,我有亦寒的保護,所以不會危險。”
飛飛鼓起了雙頰,神色極委屈:“那他為什麼不保護飛飛?”
臨宇失笑,揉亂了他的額發,這是他很喜歡的一個動作:“亦寒隻能保護一個人。乖,先跟霖宣回去,不久我就讓人去接你回來。”
“多久?”飛飛固執地看著臨宇,問了兩遍,“不久是多久?”
臨宇眼中閃過憐惜和傷痛:“最遲不會超過兩個月。”
飛飛緩緩低下頭去,輕若無聲地回答:“好。”
亦寒正要跟臨宇走出房門,卻被飛飛拉住。看著他黑嗔嗔含著乞求的眼睛,連亦寒也忍不住放柔了語調:“怎麼了?”
“我想學武功。”飛飛說,“我想保護宇。”
亦寒沉默了很久,有些不忍回答。隻得扯掉他揪住自己的手,狠心拋下他,追上臨宇。
飛飛,你不會知道,一旦你的武功恢複,就再也不會飛飛。到時,到時……亦寒不能肯定臨宇是否希望飛飛變回柳岑楓,但他絕不會容許那樣可怕的人留在她身邊。
“公子去哪?”亦寒快步追上已快到門口的臨宇,正想喚人駕馬車過來,卻被臨宇架住。
“隻是去聖錦太後的宮外府邸,不用叫馬車了。”
亦寒被她架住的手抖了抖:“去做什麼?”
臨宇伸了個懶腰道:“不知道,談談風吟未來的發展,經濟的恢複,民生的修養……反正總得找個機會跟木雙雙深聊的。揀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亦寒的唇動了動,想阻止她去,也知道隻要他阻止了,就算沒有任何理由,她也會答應。可是,那句“別去”最終還是被他卡在了喉嚨口,化作暗歎。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就算能阻止得了一時,又能阻止一世嗎?
可是,一走進“綠水別院”他就後悔了,那個坐在“蕪怡亭”中的中年男子,不是他的師傅符禦又是誰?他像是早知道了他們會來一般,神情冷漠地喝著酒,目光絲毫不願多停留地掃過臨宇,落在自己身上。
符禦抿了口酒,淡淡道:“那件事考慮得怎麼樣了?”
亦寒下意識地握緊了青霜劍的劍柄:“不可能。”他一字一句地說,“無論師傅問多少次都是一樣,不可能。”
師父!那是他從小敬重的師傅,他不想與他為敵,更不想將殺意傾注在他身上。所以,請不要再逼他!終生不娶,留在臨宇身邊,那是他……唯一的底線。
“嗬……”符禦露出冷笑,目光終於停駐在臨宇身上,“你有問過你主子的意思嗎?”
亦寒的臉色有瞬間的蒼白,他張了張唇想說話,卻發不出聲。臨宇卻在此時開口了:“不就是你想讓他娶木雙雙嗎?他已經回答了,不可能。這麼清楚的意思,還需問嗎?”
臨宇的聲音很冷靜,明明那麼孱弱的身軀,那麼單薄的體質,卻毫無畏懼地和他師傅對峙著。她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恐懼和緊繃,即便在師傅的些微殺氣釋放下,微微顫抖的身體也顯得從容而堅決。兩年的時間,臨宇她,又一次成長了。
成長後的她,不隻想要他的保護,更想保護他;成長後的她,知足地過著每一天;成長後的她,鎮定卻不冷血,睿智卻不陰狠;成長後的她,美倫美煥,卻隻肯為他綻放。
臨宇……臨宇……亦寒在心底深處呼喚著她的名字。光是看著她的背影就覺得滿足,雖然他們不能相愛,卻至少還能相守。這就是她的滿足,她的成長。
從來沒有一刻比現在更希望將她擁在懷裏,守護她,珍惜她,而不是隻望著她的背影。可是,也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般,那麼地慶幸,還能看到鮮活的她站在自己麵前。
不甘與滿足;渴望與無奈;占有欲與默默守護……所有矛盾的感情糾纏在他的心頭,幻化成一種種尖銳的痛。他的身體沒有任何感覺,可是他的心卻如被碾碎再重組,割裂又縫合一般,痛得無法言喻。
就是在那樣仿佛無止境,其實卻隻是短短一瞬的痛苦折磨中,在心髒要爆裂的極限下。忽然,噴湧得有什麼自心口注入又流出,一種清淡如流水的感覺在全身上下的經脈中滑過,仿佛每一寸皮膚都在瞬間獲得了新生。
亦寒握劍的手微顫,那是一種極其玄妙的體驗自己體內真氣流動的感覺。他的靈魂仿佛從肉體中被抽離了出去,他的手能拂開清風,他的眼能看到空氣中的塵埃。
抬頭,原本刺眼的陽光變得清潤柔和,大地上所有的事物仿佛被洗了一遍。此刻的他不隻能看到綠油油的草地,更能感受到它們一點點破土的脈動。
心境通明,天地無塵。他居然在如此匪夷所思的情境下,無聲無息地突破了先天無塵的境界,離先天無為,僅一步之遙。
短暫的時間內,對峙著的符禦和臨宇,符禦身後出神的木雙雙,誰也沒發現亦寒身上驚人的變化。然而,欣喜隻是一瞬的事,亦寒很快就想到,雖和無為隻差一步,卻偏偏是天與地的一步。先天之境以無為為最高境界,當年符禦一代習武天才,三十歲達到先天無塵境界,然而在有“星魂訣”的幫助下,晉入無為,卻還是又花了三十年。由此可見,從無塵到無為,才是真正從人到神的遞變。
青色的身影微微一閃,已來到了臨宇麵前,護住已被殺念壓迫得冷汗直流的臨宇。
符禦眼中有著些微的動容:“如此良質居然身為女子,真是可惜,可惜了!”
符禦身後木雙雙的臉色霎時蒼白,不知是為了那句“身為女子”,還是蔑視女子的“可惜了”。
亦寒自身後握住臨宇微涼的手,將如今越加醇厚的內力輸給她,一邊抬頭:“師傅,你待如何?”
他的冷漠,讓符禦眼中閃過一絲受傷,卻又立刻被冰冷所替代:“無論如何,你都必須娶靈兒為妻。或者你喜歡其他女子,隻要不是你的主人,隨便你挑。”
符禦的篤定,讓他心中微微一滯:“你想用公子脅迫我?”
符禦地眉跳了一下,一步步走近自己心愛的徒弟:“逼不得已,我也隻好用這招。不過,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又是一個機會!將原本勒緊臉的繩子鬆一鬆,等整個頭都套進去了,才死命地收緊,那時勒得,就是能讓人窒息的脖子。師傅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符禦嘴角勾出一個與他清冷麵容極不相稱的詭異笑容:“你若能通過這次考驗,我便不再逼你娶妻。你若通不過,就必須留下一個子嗣。當然,無論是否能通過考驗,這個女子永遠都隻能是你的主子。這樣的機會,你會抓住嗎?”
他太清楚師傅的狠辣,他太清楚師傅的智謀,和一旦決定便誌在必得的信念。他不應該答應,不應該妥協。可是,那個人畢竟是他的師傅。
如果,真的讓師傅拿公子的性命來威脅他,哪怕心中的信念堅如磐石,哪怕他們可以生死與共,心裏的傷痛終將再也抹殺不了。一個是他最親的人,一個是他最愛的人,他誰也沒辦法完全丟棄不顧。
亦寒緩緩轉過身看著麵色蒼白,卻平靜柔和看著他的臨宇。開口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是沙啞的:“公子,不會有比現在更壞的情況了。”
他說:“我發誓。”
臨宇溫柔安靜地看著他,巧妙地將傷痛和憂心掩在眼眸深處,柔聲道:“無論你做什麼樣的決定,我總是支持你的。隻要……”
冰涼的小手輕輕撫上他的臉,柔滑的指腹摩挲著他的皮膚:“隻要你能回來就好。”
額前的銀絲輕輕拂過她俊秀的臉,青衣貼著藍衫,亦寒輕輕抱緊了她單薄的身體,感受到她平靜下的顫抖,心裏酸澀。
這是個,轉折的日子。這是個,終生難忘的季節……
小佚
2008。3。910:58
第18章青衫銀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