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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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打算回去了?再好好想想。”
“不回了。”
“你!”
老者淡淡吸了口煙,垂手沿著煙灰缸點兩下,既是惋惜又是不悅:“你的論文答辯已經審核通過,就熬幾個月的事你都……”
老者沒再說下去,狠狠抽口煙又吐出,一股恨鐵不成鋼的勁兒,“真舍得糟蹋你自個兒!”
窗外的光線透進來拂在孟亦遠身上,把他整個人顯得很柔和,他站起身,慢步挪到老者身旁,手輕放在他肩膀上。
“廖老…你別怨我沒出息。”
孟亦遠扯出一個笑,下巴胡茬泛著青,有些沒大沒小的稱呼他,廖德國雖是他導師,卻端不出架子,待人接物隨和親切得不行。
“我……就是想我媽了。”
他臉色暗淡下去,有些疲憊,“她剛走,我就想多留這兒陪陪,求個心安”
這是不著調的話,人都走了陪在兒還有啥意義?可廖德國懂他,明白他心裏難過,自己唯一的親人都走了哪還能有什麼心思搞學術。
廖德國歎口氣,繼而無奈搖頭,手覆住肩上那白淨修長的手。他哪能不痛心呢,自己這個23歲就碩士研究生畢業的得意門生,大好的前途不要,硬是埋在這窮鄉僻壤裏沒了出頭。
得了,這人是勸不回去的了。
網上預約的車已經到了樓下,孟亦遠把廖德國扶進車,又拿來行李,嘮嘮叨叨地叮囑,
“回了北京就少抽煙,您老就別為霧霾做貢獻了。”
”那酒能少喝就少喝,陪師母跳跳舞不也挺好的,身體倍棒才能吃嘛嘛香。”
孟亦遠還在喋喋不休,像個老媽子似的纏人,廖德國揚起眉,卻沒半點怒氣,“知道了知道了,跟你師母一個模樣兒,婆婆媽媽的。”
“呼呼……”汽車開動,在激起的一陣陣灰塵裏漸行漸遠,駛至遠處,小老頭又從車窗探出個頭,揚起臉大聲喊:“位置給你留著,以後想回來支個電話!”
“得嘞!”
孟亦遠揮手告別,心裏忍不住泛酸,除了自個兒老媽,廖老就是這世上最疼他的,恩師益友般的人,他的恩,這輩子是還不完了。
滴滴滴,褲兜裏手機倏地震動,一看,是上班時間就要到了。
孟亦遠悠哉悠哉在學校漫步,絲毫沒有上班遲到的迫切感,相比於學校裏的大多數老師,他的工作——心理健康教師,可謂是打醬油般的輕鬆。
近幾年政府對中學生心理健康愈漸重視,這所學校最近便新增了心理健康教師的崗位。由於對其招聘要求學曆高,基本要研究生以上,沒多少師範生應聘,所以孟亦遠便成了這學校唯一的心理健康教師————也是唯一擁有獨立辦公室的人。
一屁股坐躺椅上,熟練打開電腦,對照著手裏的問卷,一點點輸入數據,隻是當拿起另一份問卷,撇過去,他的眼停住了,停在空白的、幹淨得隻有名字的紙上。
嗬,心裏笑一聲,又是這個小屁孩。
在這個青少年中二病高發,恨不得自己365度無死角異於常人的叛逆期,這張白紙在被填得黑壓壓一片的問卷裏,尤為紮眼、醒目。
好像從自己任職起,這白紙的主人就沒舍得筆墨過,隻在右上方擠個“高一三班,陽珂。”
“陽珂。”孟亦遠支著下巴笑,手指移到名字那處,一下一下的叩出聲,雋秀的臉有些無奈,喃喃道:“陽珂。”
第二日,星期五,在上午最後一節的體育課,孟亦遠的辦公室輕輕地響起敲門聲。
“請進。”
敲門聲很小,若不是他聽力好,估計都注意不到。
門推開,進來一個少年,瘦削的,沒多少朝氣,兩片創可貼分別橫在額頭和臉頰處,被頭發依稀擋著,說不出的別扭。
孟亦遠有些驚訝,不是驚訝少年臉上的創可貼,而是他過於矮小幹癟的身體,貌似一米五還差點兒,在竄天猴似瘋長的同齡人裏,實在是太過“營養不良”啊。
孟亦遠把另一個座椅移到桌對麵,手擺出請的姿勢,“坐吧。”
少年也不扭捏,坐下後靜靜看著地板,低垂的眼沒抬起過一下,
“那個……”孟亦遠幹咳兩下,想把少年的注意力引回來,今天好不容易找到這小孩班主任,好說歹說才把人叫過來,他可不想白白浪費時間,
“陽珂同學。”孟亦遠音線很柔,叫人聽了很是舒心,陽珂抬眼,視線落在對麵男人臉上,表情冷淡淡的。
“你看起來好像不怎麼高興。”
“最近有發生什麼讓自己苦惱的事嗎?”
這是他習慣對每一個學生前來谘詢時說的話,目的就是開門見山,繼而循序漸進的交流下去,往往對單純藏不住事的學生很受用。
陽珂緩緩眨下眼,對上他的視線慢慢搖頭,動作格外遲鈍。孟亦遠心裏一頓,抓筆在手邊的記事本上快速寫下幾個字。
“那……有沒有晚上失眠,早起頭痛胸悶,食欲不振的症狀?”
少年搖頭,繼而環住手,嘴唇抿得發白。
這是不耐和防禦的表現。
孟亦遠看見了,又寥寥幾筆劃在紙上。
抬起頭溫和地笑,“別緊張,我隻是想了解下你的狀況。”
他放下筆,在辦公桌抽屜裏拿出一疊問卷,無疑的,都是陽珂沒填的那些。
孟亦遠把問卷排齊,推向他,“這些都是你沒填的。”
陽珂低頭看去,視線在上麵停一下又回到孟亦遠臉上,像是很疑惑,這有什麼問題?
“關注學生的心理狀況是我的職責,每一個都不能馬虎。”孟亦遠把下滑的眼鏡框推回鼻背,換上嚴肅的語氣,“下次問卷調查,我希望你別再交白卷,認真作答。”
畢竟是個孩子,孟亦遠怕把話說重,傷了他,又湊前柔聲問道:“可以嗎?”
少年還是抱著手,木訥寡言地點頭。蒼白稚嫩的臉上顯不出一絲波瀾。
臨了,孟亦遠沒再多問,揮揮手放走了人,卻在人拉開門要出去的一刻,叫住他,“陽珂。”
少年轉頭,手掌還握在門把手上,“以後每周五下午放學,就來我這兒一趟。”
門開著口,外麵亮眼的光線滲進來,照亮少年驚詫的臉,微張的嘴。
興許是煩他,又或是懶得理他,少年沒吱一聲就調頭衝出屋,嘭地關上了門。
這孩子,真有脾性,孟亦遠揚起嘴角。摘下眼鏡揉鼻梁,揉完了,拿起桌上的記事本,聚目凝視。
精神運動性遲緩
情緒低落
無晨重夜輕現象
飲食規律良好
遲滯、寡言、孤僻。
這是他對陽珂的觀察總結,
孟亦遠暗暗鬆口氣,還好,這孩子情緒較為穩定,排除輕微抑鬱,但免不了抑鬱情緒的嫌疑。
在大學裏見習的時候,類似陽珂這樣離群、性格有缺陷的孩子他接觸過不少,大多在心理方麵有障礙,雖然治療程序繁雜,但隻要合理地進行開導,恢複的幾率還是很大的。
跟了廖老做研究多少年,孟亦遠就給別人做了心理輔導多少年,職業道德沒得說。心理專業裏教育、博愛的原則讓他很負責的想要管好每一個“病人”——包括陽珂。
說白了,他就是喜歡多管閑事。
操場上人寥寥無幾,都湧回了教室避暑。
跳遠處的沙坑,針尖細密的沙土被中午燥熱的風刮起,連吹帶卷的在操場上肆虐,陽珂徑直穿過去,死沉著臉,把眉皺得老緊。
他右手握成一團,低頭在蜷起的食指指骨那兒下意識狠咬一口,直到手指失血般的發白才鬆嘴。
他心裏煩,厭惡那個多管閑事的男人,更惱恨以後每周五就要見他一次,鬼知道那男人懷了怎樣的壞心思。
他沒來由的惡意猜想興許荒誕,卻並非無理。
由於身形矮小,性格孤僻,他成了很多人欺淩的目標,挨罵挨揍幾乎是家常便飯。
初中是這樣,高中也是這樣,像是個無底洞一樣牢牢拽著他。所以他不喜歡跟人說話,少說話也許就能少挨打。
陽珂提腳把地上一顆石子踢飛老遠,嗑嗑噠噠地滾到一雙鮮紅運動鞋處,繞了個圈,慢慢停住。
“啞傻子!”穿那雙鞋的人囂張的、和身邊幾個人嘲笑的叫他,陽珂沒理會,自顧自往前走走。
“靠!”張峰見人沒理他,彎腰撿起那顆石子,猛地朝陽珂擲去,罵道:“他媽的叫你呢!”
石子兒在空中劃個圓弧,直衝衝砸在陽珂腦袋上,腦後驀地刺痛,還沒待他轉身,腰上突然受一股推力,往前一跌,生生摔在地上。
幾團陰影籠上他,眼前是一雙赤紅運動鞋,腳尖隨意踢了他大腿兩下,“你他媽的不僅啞巴,還耳聾!”一陣哄笑響起,“我要的東西呢?快拿出來。”
他說的是煙,讓陽珂去那瞎眼老太店裏偷的煙。蹲下身,往他身上摸了半天,連煙灰都沒摸著。
“你沒拿。”張峰瞪大眼,鼻子呼呼地衝氣,陽珂一把推開他,晃悠悠站起來,拿嫌惡的眼光橫他。
“給你臉了還!”張峰一把揪住他領口,發狠地往上提,陽珂實在是太矮了,揪成一團的衣領擦過臉頰,磨掉了那處鬆鬆垮垮的創可貼,露出綻裂,淤血的傷口。
“上次沒把你揍爽是吧,皮癢癢是吧……”正待揮拳,遠處響起了不合時宜的集合哨聲。
“老大,該回去了。”背後幾個小弟勸他,“不然教練該訓咱了。”
張峰沒再鬧下去,咬緊牙橫著語氣威脅:“今兒算你走遠,過幾天再收拾你。”
領口一鬆,陽珂雙腳落了地,按著勒得漲紅的脖子劇烈咳嗽,等緩過勁兒,他抬起充血的眼瞳死死盯住已經走遠的,勾肩搭背的那幾人,恨急了似的呼吸急促,青筋暴起,
倏地,他又扯嘴笑起來,笑得猙獰。
廢物,真是廢物,你連反抗的力量都沒有,陽珂。
你就是個垃圾,被人嫌被人厭的垃圾。